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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十八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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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法雅不敢怠慢赵国天王之诏,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两军正在河内对阵,有什么必要召唤自己前往啊?

天王想听讲法?不能。按照老师佛图澄的说法,天王实无慧根,加上学问很糟糕,基本上就理解不了佛家的要旨,对他讲法,一如对牛弹琴;同时石勒本身也没有浪费治军理国的宝贵时间和精力,三不五时往听和尚们讲法的兴趣。

那么难道是军中死人太多,戾气太重,所以召自己前往诵经超度?就不能等班师后再说吗?有这么着急吗?

于是满头雾水,来见石勒,石勒当即命他前往晋营,去对裴该宣讲佛法。竺法雅茫然道:“即便晋将好佛,两军对垒,乃国家大事,怕是也不会听从小僧之言,罢兵退去吧……”

张宾在旁边儿解释道:“和尚此去,所为二事。其一,探查其人是否好佛,及通佛理;其二,觇看其人志向如何,性情如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洞彻敌将之心胸,我军便有胜算了。”

对于裴该曾经陷身羯营之事,当世知道的人很多;但具体当时是何等情状,他跟石勒、张宾有多少互动,竺法雅就不明晰了。否则一定会反问啊,你们跟他相处过那么长时间,都搞不明白其志向、性情,则我去跑这么一趟,怎可能会有新的收获啊?

不敢抗旨,只得领命而行,前往晋营求见裴该。

裴该正在营中规划阵势,打算把这道防线构筑得极为牢靠,即便自己离开了,而祖逖仍然不起,单凭祖家数军,亦能拮抗赵寇,不至于骤呈败相。突然得报,说有一个和尚从羯营来,求见自己,不禁茫然。

竺法雅还怕裴该不肯接见自己,直接把老师佛图澄的名头也报出来了。裴该果然不知其人,但知道佛图澄,心说那老和尚的高足前来,难道是劝说我退兵的么?这么荒诞的计策究竟是哪个混蛋想出来的啊?!

本欲不见,却又难免好奇,于是斟酌过后,最终还是下令,请那和尚入帐一叙。竺法雅进帐施礼,裴该命其坐下,就问:“和尚西来见我,所为何事啊?难道是令师有书信与我么?”

竺法雅双手合什,回答道:“小僧智拙能薄,于佛法亦不过略窥门径而已,唯天性好此,乃拜在家师门下,日求精进。今闻大司马所言,有‘舌灿莲花’之语,仿佛世尊故事,不禁心痒,故而冒昧前来求教。”

裴该闻言,不禁莞尔,心说果然是我说错话了……

他的灵魂既然来自于两千年后,则日常言谈,总会难免漏出一两句后世成语来——尤其某些成语因为文辞浅显,后人用得相当频繁,反倒不会刻意去探究其来历。

从前倒也无事,一则明确来历的那些成语,他会注意用本时代的言辞去替换,漏出来的多半浅显且无特定典故,对方应该能明白其含意,不会追问;二则跟士人对谈,你出一言,而我不识其来由,那多丢脸啊……人家多半也就假装明白,主动含糊过去了。

但是随着地位逐渐提升,身边儿跟上了一群文学侍从之士,比如郭璞、胡飞等,就经常忍不住会刨根问底。终究大司马英才天纵,所言必有深意,而我等既为其下属,那下属有啥不明白的,直接求教于长官,绝不丢脸啊。都是有志向学之人,学海无涯,谁能全知全能?不懂要问,乃是圣人之教。

这就迫使裴该经常性地要给自己擦屁股,有些假装乡谈俗语,不知来源,有些干脆生造些来源,以便糊弄过关。其实前几天那句“舌灿莲花”一出口,他就觉出不对来了——貌似那是佛图澄的典故吧?张宾会不会因此意识到我有不少暗探伏于襄国,回去就搞大清查,大清洗呢?

谁想到某些成语,并非因其典故而遽生,往往要等后人见到记载,才归纳总结为具体的言辞。今天裴该一听竺法雅的问话,他就明白了——目前估计就连佛图澄自己,都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个词儿……

于是笑道:“和尚误矣,此言与释教无关。难道普天之下,唯天竺才有莲花么?此花于我中国,也是遍地皆生——我看和尚是中国人,非天竺人,或西域人,必知此理。”

他直接就把话给堵死了,竺法雅几乎无言以对。好在这些惯于传教的僧侣,多半口舌便给,于是顺势下坡,合什道:“原来如此。为世尊初生,即有莲花滋生,复于佛典中,多以莲花为譬喻,故而小僧一闻莲花,便以为与我佛有关。今大司马虽云无关,但既发此言,想来亦与我佛有缘了……”

趁机就打算向裴该宣讲佛理。终究佛图澄东来,是想把释教遍传中国的,谁想遭逢中原大乱,自己莫名其妙地只好跟着羯人走,导致在赵地影响力大增,于晋土却数年而无寸功。竺法雅既是中国士人出身,又深知乃师之憾,心说我若能趁此机会,说动晋国大司马向佛,这也是一桩大功德啊!

既然来了,岂可空手而归?再者说了,石天王和张太傅要我觇看裴大司马的为人,若不能与其多谈片刻,光照照面,我能瞧出什么来啊?我回去怎么复命哪?

裴该倒是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拨冗片刻,听听和尚讲经,权当是休息了,因而面带笑容,由得竺法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是听不移时,便不耐烦——这跟我所理解的佛学,貌似不是一码事儿啊。

因为释教传入中土之后,有一大变,结合本土风俗和儒、道等理念,逐渐形成了与天竺本土,以及西域等处都迥然不同的单独流派。但这一变化是逐渐形成并且完善的,就目前而言,尚在变革之初,且竺法雅所宣都是佛图澄那一套,九成九还是西域货色。

裴该于后世接触过的一些什么天台、净土,乃至律宗、禅宗,这年月全都没有——多数中土宗派,其根源都来自于鸠摩罗什的译经,而鸠摩罗什尚未出生——则听了竺法雅所言那些近乎原教旨的佛理,常有隔靴搔痒之叹。

倘若自己不是身份贵重,一言一行为千万人所瞻望,裴该都忍不住要拿些后世的佛教理论去跟竺法雅抬杠了,但他终究不愿意自己脑袋上再顶什么“方外大德”,或者仅仅只是“好释道者”的帽子。只是愈不便开口,就愈是难受,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摆手打断了竺法雅的滔滔不绝,说:“和尚可矣。我方军务倥偬,实无暇聆听佛理。”

随即问道:“和尚既自赵营来,则羯主遣汝,应非仅仅向我阐发佛理的吧?真实来意,不妨明言。”

竺法雅听问,内心大有挫败感……他当然不能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人的,略一斟酌,便道:“我释家讲求护生,家师此前即明谏赵天王,请少行杀戮,因而救下了数千万生命。则今两军交锋,难免涂炭生灵,即兵卒将吏,得非人乎?岂忍喋血疆场,尸骨不得返乡啊?赵天王亦有诚意,望能与大司马言和,各安疆界,以免杀戮。”

裴该笑道:“此为诓言,和尚当面扯谎,便不怕身堕拔舌地狱么?”

他一不小心又说错话了……十八层地狱之说虽然始于佛经,这年月相关内容还没有翻译成中文,和尚们平素宣讲之时,全是用的梵语对音。故而竺法雅听到“拔舌地狱”的说法,不禁愕然,忙问:“大司马所言,不知出于何经啊?”

裴该心说我哪知道出于哪部佛经……当即含糊其辞,只说:“今我护守河内,是羯寇来扰,非我往攻也。则欲罢兵言和,赵军可自退去,又何必遣和尚来说我?”为免再露破绽,干脆三言两语之后,他就把竺法雅给轰出去了。

竺法雅无奈而返归赵营,把前后言谈向石勒、张宾等人复述一遍,完了说:“闻裴大司马语,实于我佛有缘,似亦稍通佛理,奈何不肯承认。或者身居尊位,日诵儒圣之教,不欲使人知其好佛也。”

张宾反复咀嚼裴该与竺法雅对谈时之语,随即问道:“则和尚见其人,如何啊?”

竺法雅返回时已有腹稿,便即答道:“翩翩然君子也,待人有礼,无倨傲之态,全不似手握重兵之将帅。然既居尊位,自有其威,一旦逐客,我亦不敢久留……”

张敬在旁边冷笑道:“裴某大奸似忠,大谲似贤,心深难测,最善伪饰。和尚此去,终究无用!”意思是张孟孙你就多此一举,根本是无谋破敌,只好搞些莫名所以的花样来蛊惑人君。

张宾懒得理他,只是转身对石勒说:“臣探查裴文约言辞之意,实无决战之欲望,我军唯有先退,免伤士卒锐气,并徒自消耗粮秣。还望陛下允准。”

石勒也无奈,说那好吧,咱们只有先退兵再说——“若裴该追来,则以谁人断后为宜啊?”

张宾说裴该必然不追,他若胆敢追来,咱们正好在沁水岸边,与之决战——“自然以太尉断后,最为稳妥。”

即命石虎断后,赵军拔营而归。消息传到晋营,裴该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竺法雅才刚离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作出过断言了:“张孟孙无计破我,乃使僧侣前来,以为羯奴之去寻理由也。”其实他也没搞明白竺法雅究竟为啥来的,还以为是石勒面子上下不去,所以张宾才找个和尚来诡言为全士卒性命,免于杀戮,给石勒一个台阶下——“则最多五日,羯寇必退。”

等到赵军真的撤营而去,诸将皆服裴该先见之明。甄随、冯铁等将当即请命追击,裴该斜睨着甄随道:“汝前此追击,便中敌圈套,还不悔悟么?羯奴尚无败相,便即退兵,则必留重将断后,甚至于还有埋伏,我若往追,多半挫败,岂非画蛇添足?”

甄随努着嘴道:“即有断后,有埋伏,我等谨慎前行便是了。若贼去不追,任由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岂非大挫我军……大都督的威风?”

裴该冷笑道:“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有这般容易!”当即下令,命甄随继续守垒,他则率卫策、冯铁二军,入野王城去与李矩会合,随即北向太行隘口,作势去攻上党。

石勒未出河内,听闻此报,不禁大吃一惊。他不久前刚得到消息,上党支屈六率兵去增援西河,如今郡内空虚,倘若真被裴该突破重重关隘,直入上党,到时候整个并州都会不稳啊!

关键是裴军尚有一支正在介休城下,这分明是两道并进,全图并州的战略部署……

张敬建议说:“若晋师向上党,我当急回军横于野王、太行之间,以断其归路,则裴该必为我所擒也!”

张宾说这道理你懂,裴该难道不懂得吗?他劝石勒:“裴文约是欲以此牵绊于我,使进不敢进,而退不敢退,继续于河内逡巡,以消耗我军粮秣、物资。臣料此为虚兵也,彼必不敢遽入上党,陛下勿为所惑啊。”

张敬瞪眼道:“太傅可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晋人必不入上党么?我若仍留河内,彼自不敢全师北向,我若退归襄国,则彼必召甄随,甚至李矩,数万大军,北逾太行,到那时难以救援,又该如何是好啊?!”

张宾道:“太行险塞,岂容易破?且河间王前虽遇挫,固守介休,应不为难,我料晋人不敢深入。乃可急召小支将军返回,护守上党,与晋寇久持。裴该若不退,是徒自消耗粮秣,我反能返归襄国,养精蓄锐,以图别举。”

二人争论不休,石勒一时间也难下决断,被迫即于怀县、武德之间,停留观望。就这样,匆匆迎来了翌年的元旦。

一直到元月中旬,裴该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多消耗羯军半个月的粮草,亦至极限,再对耗下去,难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才下令全军退还野王,随即在确定羯军主力离开河内郡后,率兵渡过黄河,返归洛阳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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