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屈六本名就叫做屈六,和石勒另一员大将支雄一样,都是月支人,因族为姓。月支在汉代写作“月氏”,本是游牧于河西走廊和祁连山地的古老民族,后来为匈奴所逐,逐步西迁去了中亚,曾一度建立起强盛的贵霜王朝。不过也有部分月氏人并未西徙,先附匈奴,后又附汉,在凉州与羌、汉杂居。
石勒初起家的时候,身边只有八骑,即王阳、蘷安、支雄、桃豹等人,后来增加到十八骑,新面孔里就有孔苌和支屈六,所以支屈六也算是元从老将了,这才能够肩负留守重任。今天一起去送别石勒,裴该口称石勒为“主公”,支屈六只是听着新鲜,没当一回事儿,结果转眼就瞥见参谋程遐跟人笑谈,说明公这回招揽来一个谄媚小人啊,我还以为他们这种世家子弟会有多骄傲,多自重身份呢,没想到是这种不要脸的软骨头……
支屈六当场就怒了。他为人单纯,对于人员判定只有三个标准:忠诚的是君子,反复无常必是小人;勇敢的是君子,临阵怯懦必是小人;直言的是君子,说话绕圈儿还拍马屁的必是小人!我看明公貌似挺看重这个裴该啊,还打算让他做“君子营”副督,难道是明公这回看走了眼吗?不行,我得去好好问问裴该,他若真是无耻小人,那就先暴捶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别以后坏了明公的大事!
于是打马扬鞭,匆匆而来,可是一打问,裴该病了……我堂堂七尺汉子,总不能动手教训一个病弱之人。罢了,算他走运,且等他病好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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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道离去以后,裴该让仆人把葛巾浸透凉水,敷在自己额头上——感冒是小病,但得赶紧把体温先降下来。至于支屈六曾经来过门外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啊,更不知道因病得福,暂时逃过了一顿暴打……
他这一病,时间不短,足足三天三夜方始退烧,又多吃了三天简道合的药,这才终于能够起身行走。就觉得身体软绵绵的,精神也仍然疲倦,挣扎着步出房门去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想一想这样不成啊,我得赶紧好起来。于是命仆人打来凉水,擦了把脸,回想前世的广播体操,还记得几个动作,于是就在院中演练起来,活动活动四肢筋骨。
正巧简道又亲自来送药,进门一看裴该的动作,双睛当即就亮了,追问道:“这莫非是华元化的‘五禽戏’么?”
裴该心说你这什么眼神儿啊,固然广播体操的作用和华佗“五禽戏”差不太多,但“五禽戏”那是模仿五种鸟兽的动作,你看我跟这儿伸胳膊挰腿,哪有一点儿象动物啊?当下笑着摇头:“非也,只是寻常疏散筋骨而已。”
看简道的表情,多少有点儿失望。他问裴该:“据说‘五禽戏’可以消除俗气、流动血脉,使人不得病且能长寿,裴先生可知道,果然如此神妙吗?”你们世家子弟懂得多,你不会恰巧听说过吧?裴该摇头道:“或许确实可以强身,然是否能够长寿,我不知也。”简道仍不罢休,又问:“传说‘五禽戏’是模仿猿、鹿、熊、虎、鸟的动作,其中只有一禽,为何不叫‘五兽’而偏要叫‘五禽’呢?”
裴该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心说这真是个好问题,只可惜我回答不了——“我确实并不会‘五禽戏’,甚至从未见人演练过。”
简道扁扁嘴,倖倖而退,去吩咐仆人煎药了。裴该活动完筋骨,就去问候裴氏起居,然后命人搬一张胡床放在院中,他踞床望天,筹思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才好。简道从厨房出来,正好又见到裴该,就再上前施了礼,顺便多问几句他目下的感觉。
裴该说我好得差不多了,既能下地活动,只要多补充点儿营养,病体自能痊愈。简道说好啊,近日常有胡兵出城去狩猎,我明天让他们送点儿野味到府上来,给裴先生改善伙食。裴该点点头:“有劳了。”随即命人再取一张胡床来给简道坐:“至繁若无要事,且陪我说说话吧。”
简道受宠若惊,连连作揖,然后就在裴该侧面坐下。裴该问他:“我新附石……主公……”我就叫主公了,并且在离开前还会一直这么叫下去,你们怎么着吧!“我新附主公,于军中将吏多不稔熟,至繁可能教我?”
简道虽然并不受石勒重用,好在投靠得比较早,在军中时日比张宾还长久,又负责杂务,基本上每名将吏都能混个脸熟,就没谁他不认识的。当下是侃侃而谈,不但把每个人的姓名、出身、年龄、履历,就连脾气、秉性,平常负责什么事务,全都向裴该合盘托出。这一番交谈,足足一个多时辰,裴该倒是获益良多。
而且受裴该的影响,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简道也开始满嘴跑“主公”了。他后来觉出来不对劲儿,就大着胆子问裴该:“先生称‘主公’,可有典故么?”这些天大家伙儿都在议论啊,说是你现编的,但我总觉得你那么高出身、那么大学问,必然有讲儿——能不能告诉我,我好去向旁人炫耀。
裴该正要他把“主公”一词的来源散布出去,于是假装毫不在意地笑笑,简洁而言——说太多就刻意了——简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蜀书》确乎未曾读过……裴先生真正博学!”其实别说《三国志·蜀书》了,就连传播甚广的《史记》、《汉书》和《东观汉记》,他其实也都无缘得见,这辈子读过的字书就不超过二十卷,还有一半儿都是医书、药典。
等到告辞的时候,简道顺口说:“当日裴先生病倒,支将军曾经想来拜访,闻讯黯然而去。如今先生即将痊愈,我这便去通知支将军,他必然再来求见啊。”
裴该闻言,略略一皱眉头,心说支屈六想见我,为的什么呀?照理说既为同僚,见上一面谈天说地也很正常,问题这些天里除简道外就没见有第二个人登门。程遐也留在许昌,他跟我都是读书人,倘若他想来拜访,倒还比较有理由——可是他不但没有亲身前来,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候一下病情,很可能是想对自己施加冷暴力。自己如今算是闲居,石勒又没有分派职司、任务,支屈六有什么理由来找自己呢?
真正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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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屈六是两日后登门的。
他先是把门扇拍得震天响,老仆人才刚拔开门闩,他一脚就踹了进来,踹得那老头儿一个跟斗翻出去四五尺远。这时候裴该正在屋中写字——笔墨工具自然是简道送来的,裴该闲来无事,本打算读读书,但简道本人身边没有,说去向程遐等人商借,却一去再不回头了,因此裴该就只好靠写字来打发时间。
他前世只在小学时期练过几天毛笔字,好在这具寄身的躯体对此技非常娴熟,无论楷、隶都写能得四平八稳。裴该想把脑袋里还存着的书默写出来,以免将来忘了,然后发现自己记忆最深刻的,竟然是亡父裴頠的《崇有论》。
裴頠基于时代环境,同样崇拜和研习老、庄,但因为本人还算比较注重实务,不是王衍之流只会谈虚论玄之辈,所以在“正始之音”重思辩的基础上,提出了与“崇无”时流针锋相对的“崇有”思想,有一定的原始唯物主义气味,倒是颇对现在这个裴该的胃口。于是提笔就写:“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
结果“嘭”的一声巨响,大门被人踹开,导致那第二个“也”字最后一钩挑出去老长,彻底破坏了文字的美感。裴该心中恼怒,放下笔出门来看,只见一个虬须胡人大咧咧地迈步而入院中。
这胡人看五官可能是个白种,但皮肤晒得很黑,深棕色的头发胡子都打着卷儿;身量比自己约高半头,科头穿一件葛布短衫,衣襟还敞着,露出胸口浓密的护心毛;足登皮靴,左手提着一支马鞭。裴该认得,这正是留守大将支屈六——欢送石勒的时候见过面啊。
他一拱手:“支将军……”正打算责问支屈六为什么踹门而入,就见支屈六提起鞭子来朝自己遥遥一指:“汝可是裴该么?”
“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支屈六狞笑道,“我正是不知,故而才来问汝!”他的中国话说得有点儿别扭,口音很重,好在基本上还能够听得懂——几步来到裴该面前,瞪着一对铜铃大眼喝问道:“汝既归附明公,不思竭诚尽忠报效,反而谄言媚上,究竟是何道理?今日若不能给我一个好理由,便要以军法来惩治汝!”
裴该心说原来如此,他是来找麻烦的,根源应该还在那“主公”二字上。正待反问:“我哪里谄媚了?”又觉得纯是招架,未必气虚。面对这般粗蛮武夫,一旦被对方气势压倒,恐怕就再无还手之力了,说不定话才说到一半儿,对方马鞭子就会往自己身上招呼……
好在他脑筋转得够快,当下冷笑一声:“诸葛孔明如何会谄言媚上?”
支屈六表情愕然:“诸葛孔明又是谁了?汝不是唤作裴该么?”
裴该唇边寒意不散:“诸葛亮字孔明,将军未曾听说过么?”
支屈六更迷糊了:“汝说的是蜀汉丞相诸葛亮?那与汝又有何关联?我是在问汝啊!”
裴该抬起一只手来,比划动作,以加重自己的语气:“昔日刘备困居荆州,亲往隆去中招揽诸葛孔明,孔明初时不见,后又不允,刘备凡三顾,才终于请得孔明出山,为他规划王业。主公同样数次三番招揽于我,我虽两次拒绝,他也不肯罢休——这与刘备、孔明之事,何其相似乃耳?将军的意思,难道是主公识人不明,犯了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