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曾几何时,我与琅琊对他的评价便是这般。
意气风发的少年不知人间疾苦,白衣黑发,鲜衣怒马。腰悬长剑,想要将这江湖捅出一个窟窿。可知,这世间有许多事情,是无法用正义二字抉择的。
我大他两岁,他正是风华正茂,我却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
出身风尘,却习得一身不俗的武艺。我不是什么好女子,甚至不是个清倌人。那一日,我从江南一处贪官的府邸偷出一只御赐的祖传九龙扳指。因得好奇,便直接坐在被迷倒了的贪官家的院墙上把玩儿着。
而他,一席绝代风华的白衣,悠然打马而来。他的右手已经扣在了剑柄上,剑眉星目蕴着几点寒霜。见我,他却是扯着嘴角一笑:“竟然是个女贼。”
他容貌不俗,正是我喜欢的模样。
“公子,这是想要将我留下了?若是如此倒不用打打杀杀的,一句话便可了。”我未解面巾,只是从墙头上倾下半边身子,一只手牵着身后的那株半出墙头的红杏树,一只手探过去想要勾他的下巴。
他不偏不躲,长剑却是出鞘,正好架在我的手腕儿上,格住了我的动作:“姑娘若是盗亦有道,我是不该管的。可姑娘若是心怀不轨……”他打马而去,声音悠悠传来:“那我似乎也不该管。”
这就是我与他的初见。
初出折剑山庄的,未及弱冠的少年,身负绝世武功,确实应当有些傲气。他一直以为,他应当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公子。可惜啊,白白倒贴上来的花,他连摘都不敢摘。
我一直以来对我自己的身材都是极有自信的,当时我只是卖身于勾栏院中,说得好听些,乃是勾栏院的花魁姑娘。说的不好听些,便是一夜千金的头牌。
第二次见他,是在那条喧嚣的街道。
江南女子温润和蔼,少有如我这般不羁的。江南亦多胭脂,我侧坐于小楼的栅栏处俯望,见他依旧一身白衣,立于一处铺子前挑着胭脂。
也不知是要送给哪家的姑娘。
有趣,他这种人,这般好看的面皮,不似个武者,倒像是个惯爱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的书生了。江南凡是在街边售卖的胭脂皆不是什么好胭脂,我饮了口茶,扬着嗓子对那小哥道:“小二哥,莫要糊弄这位外地来的小哥了,还不把你那些压箱底儿的好东西拿出来。”
小二哥一见是我,顿时眉开眼笑道:“既然绿姑娘都发话了,小的自然是再不敢糊弄公子的。”他转身进店抱出一箱新的,推给他道:“公子,从这里面挑吧,但凡是爱美的姑娘用了我们家的胭脂,便没有说不好的。”
“小二哥,给他拿我常用的那一盒。”我笑笑,指了指他。
那小二也是个碎嘴的,闻言,便从箱子里寻出我惯爱用的那一款递给他道:“公子真是好福气,勾栏院的花魁姑娘从未给谁抛过橄榄枝。很多的贵家公子不起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就是为了一亲姑娘的方泽呢。”
“哦?”他似是没什么兴趣,选了两盒付了银子便要走。
白日勾栏院是并不营业的,这等时间,昨夜接了客人的姑娘都还在睡着。我唤了丫鬟小茹备上一些酒菜,绯色长绸从二楼垂了下去,正正好好地落在他的身前:“公子,上来坐坐么?”
“绿如蓝姑娘啊,大家快瞧。”
“绿姑娘竟是在邀人啊,那小哥生的倒也俊俏。”
“……”
议论声不断传来,我这红绸垂下去,顿时便有大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邻近的姑娘瞧这他,顿时红了脸,娇羞的匆匆跑开。
他也不恼,站在楼下仰起头望我,半晌才轻声道:“是你?”
我轻笑,抖了抖红绸。
艺高人胆大这句话,辜负了多少的有情人。这个年代,女子习武,比武招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风尘女子当街邀人,自然也没什么。
他未捉那绸带,却是足尖一跃,右手一攀窗框,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小茹回来的正是时候,带来的酒菜也可口。我斟了一杯予他,浅笑。
他接过,反手从袖中顺出一盒我常用的胭脂,推到我面前。
“多谢。”我道。
那一夜,我没有接别的客人,我有心留他,他却也未留下过夜。
风尘女子哪有心呢?早在被卖入到这家勾栏院,被灌了那碗断子汤的时候,妈妈便同我们说过,风尘女子不需要有心,只需要多情。与其放不下面子,倒不如用出一身的狐媚子叫自己过的舒服些。
我深以为然,所以多年来,我坐稳了勾栏花魁的位子,每月只接一人。如此,艳名远扬,就连彼国的皇子都不惜千里而来,万金一掷以求一亲芳泽。就连勾栏的妈妈,也要让我三分。
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纵使是,此时的我已经是双十年华,比不得那些刚及豆蔻的少女。
已经老了啊。
贪官丢了御赐的九龙扳指,一时整个江南人心惶惶。我销货的途径都是很稳妥的,却没想,会被人出卖。
直到那贪官与一干子衙役冲进了勾栏院,我才看到那收了货的小厮的嘴脸。蓦地想起,那一日他要送我一只廉价的玉镯,我没有收。
瞧,这个世界上的爱恨情仇就是这么容易,想要得罪一个人,竟如此简单。
我并未反抗,他们人多,更何况江南尽是些他们的人。那贪官一身的肥膘足够点上一年的天灯,我浅笑着走过去,俯下身伸手勾住那贪官的下巴,媚声道:“大人,您觉得您的宝贝,会是我这个弱女子偷的么?”
“自然不会是美人儿偷得,可是美人只这一句话,本官要怎么相信呢?”贪官一只满是肥肉的手伸过来,触的我一阵恶心。
保命要紧,我笑着,勾着他的衣带将他拉到了床榻边,指着那个背叛了我的小厮道:“大人就听些外人胡言乱语,一点儿甜头都不愿给我,如蓝又怎会安心?”
“来人,还不讲这个报假案的小人拉下去!”贪官道。
我就是这样的人,拿自己的身体,去交换那些需要的东西。彼时是能将自己打扮的更好看的胭脂水粉,珠宝玉器,后来又是金银珠宝。到最后,我用它交换性命。
一夜春宵过,那贪官,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揉了揉太阳穴,将他一脚踹下去,唤了小茹送水来洗漱。
哪想,我又见了他。
白衣黑发,长剑腰悬,他跳窗而入,看到地上早已经死去多时的贪官尸身,又见我香肩半露的美人出浴图。他并未说什么,只是背过身去。
有意思。
我故意放慢了速度,将水声撩拨得极大。洗浴之后,未着脂粉只披了一件轻纱,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墨公子可是稀客,若是要同绿如蓝作些什么生意,需得快些。你也看到这情形了,指不定一会儿,便有官府的人前来拿我了。”
他眉头一皱,未答,却是脱下外衫披在我身上,指了指楼下停着的马车道:“那便一起走吧,本想带个人过来劳你照顾一下,看这模样怕是不行了。”
为了他披给我的这一件儿衣裳,我以为我会跟着他一辈子。
在车中,我见到了重伤昏迷的琅琊。一席青衫染血,平躺着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向来讨厌血腥味。便想着卖个人情给他,替他裹一裹伤。
哪想,那青衫男子睁眼后见我,二话不会便拜:“琅琊本是亡命之人,幸得姑娘搭救,从今以后,我的这条命便是姑娘的了。”
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从勾栏院中带出了我多年来积攒的所有财务,足够我们三人挥霍一世,还绰绰有余。他问我,可有什么打算。
天地之大,何处不为家?与其当妃子,其实我更喜欢当人尽可夫的婊子,当坏人总是要比当好人舒坦许多的。
我仰躺在马车的车板上,望着他的侧脸,微微眯眼浅笑道:“我想自己开一家秦楼楚馆。”
本以为他会拒绝,却未想他闻言,却点了点头道:“也好。”
风尘之地,女倌儿总是喜欢取些个什么春红香玉等艳字。真不巧,我便是那个意外。昔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在自己的木牌上龙飞凤舞的写下了绿如蓝三个字。
这么一用,便是多年。
人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去外地散心月余,我三人再一次的回到了江南。第一次见琅琊还是极为正经的公子模样,哪想到,却是个腹黑毒舌的。
三人之中,属他年龄最大,也属墨肆最小。琅琊提议结拜,可我的心中毕竟存了些旁的心思,便未应。
带出来的银钱刚好我开起一家馆子,从穷人家买了些模样不错的姑娘,却还少了个拉风的名字。我三人坐在房顶上饮酒,我问他二人,这家属于咱们的秦楼楚馆应该取个什么名字?
琅琊提议:“江南多美女,且水土温润,不如就叫江南苑。”
墨肆将空了的酒坛放在一边,望了望缀满星子的夜空,勾唇一笑缓缓道:“有诗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我瞧,叫春来阁如何?”
琅琊望了眼我的一身绯衣,极不厚道的问道:“那为何不叫日出阁?”
那一夜,我将他揍了个鼻青脸肿,第二日,春来阁的匾额正式挂了上去。我成了此间最神秘的美貌老板娘,而他二人,一人山南,一人水北各自离去。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早就知,最后能留在江南的,便只有我一人。春来阁渐渐的在江南站住了脚跟,也隐有超越我曾栖身的那家勾栏院的势头。便是如此,我做起了贩卖消息的生意。
就是贩卖消息。
纵使是如此说,我多收集的,却还是有关他二人的消息。纵使是知他二人武功绝世,纵使是知,就算我得了消息,也未必跟得上。
那一日,北疆国那边的眼线送回消息,墨肆失手杀了一个当街调息女子的官二代。我并未理睬,以他的武功,想要逃出来并不是难事。
几日后,眼线在一次的传来消息。墨肆的家乡,七里坡的折剑山庄被北疆国皇族带人平复,我传消息给琅琊,同他一起赶到折剑山庄。
可终是晚来一步。
曾经繁荣的山庄,只剩下一地的废墟。而那个鲜衣怒马,白衣黑发的俊美男子,早已不知流落何处。他死了么?我不信,琅琊亦不信。
因而,我于琅琊用尽一切的心立,将春来阁做大,接受四方情报。
第一年,春暖花开,贵家公子鲜衣怒马,来春来阁一掷千金。可那其中,没有他的影子。
第二年,春来阁稳速发展,我与琅琊游历北疆,将春来阁也开到了北疆。这些年来,我以秦楼楚馆大量敛财,便是为了寻出他的消息。
第三年,春来阁开遍大江南北,就连皇室也不惜来到江南买我的消息。我抽空去了一趟七里坡折剑山庄,为他立了个衣冠冢。
第四年,京城传来消息,有白衣男子夜闯京城护城河,个中风姿,与墨肆七分相似。我疯了一般的连夜跑到京城求见齐王廉璟煜,也见到了他那尚在昏迷的王妃。只是,我依旧没寻到他。
所以,墨肆,你还活着是么?就算是过去了这么久,人中龙凤总还是会在自己该存在的地方崭露头角。
第五年,北疆皇室,月荷公子的身边多了一名黑衣死士。我有幸见过一次,一身黑衣穿在身上,极为合衬。我习惯性的对他浅笑,却不想那人,对我轻轻点头。
第六年,相安无事,琅琊早已放弃了寻找,而是骑着一匹劣马,欲走过大陆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最初的三人,一次分别,竟成了永远的分别。我替琅琊收拾行李,他对我说:“待你望了墨肆,我便永远留在春来阁。”
他的心思,我又何尝不动呢?只是这颗心中,早已经住了旁的人。
第七年,琅琊偶尔回到江南与我小聚,因得年龄越来越大,我也不再喜欢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大多数的时候,便是与他抱上两坛竹叶青,坐在春来阁的房顶上对饮。那是我们三个曾一起喝过的酒。
第八年,琅琊已经走了许久,他发信函给我,两月可归。墨肆的衣冠冢已经多年无人清理,我想着择日便回一趟折剑山庄,未出江南,春来阁的小厮急匆匆的跑来寻我。他说,一名白衣公子带着一名紫衣姑娘,还有一名病弱的黑衣公子来到春来阁,点名道姓的说要见我。
心尖一颤,就像好多年前,我与琅琊看到七里坡折剑山庄的废墟一般。就像那一年,我亲手在七里坡立起他的衣冠冢后,无声痛哭一般。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似乎是女人的直觉作祟,我像是失了魂一般的拼命往回跑。
是他,一定会是她。
八年的时间,足够江南的子民忘却当年红极一时的花魁绿如蓝,而转而记住那个雷厉风行的春来阁老板娘。
手中的长鞭甩出,硬劈开一条路,不知道伤了多少人。前来寻我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边跑着一边唤姑娘慢一些。
八年的时间,墨肆,你可真狠心!
春来阁的白日也是不营业的,此时大门紧闭,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一名背着阔剑的年轻男子侧坐于马车上,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若是忽略了那把剑,那背影有他五分的风韵。
可他,不是他。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若是思念一个人,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我摇摇头,望着那个背影,转身打马离去。
“姐姐!姐姐等等!”那白衣人身边,一个生的颇为灵动的紫裙姑娘跑过来,拦在我的马前问道:“姐姐,你是不是绿如蓝?”
瞧她衣裳的样式,像是北疆人。
因八年前那事,我对北疆人皆没什么好感,此时便也并未执礼,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一脸傲然的道:“小姑娘,你拦我的马做什么?”
那紫裙的姑娘抿了抿唇,震开双臂硬是不让我走,只是执着的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唤作绿如蓝?我师傅让我们带他来找你。”
执着马缰的手一抖,我蓦地想起那小厮的话“一名白衣公子带着一名紫衣胡娘,还有一名病弱的黑衣公子……”
我感觉得到自己声音的颤抖:“你师傅,可叫墨肆?”
那紫裙姑娘未答,却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蓦地红了眼圈儿。
我下马,跑到那马车旁,伸手掀开了马车素色的挂帘。里面卧着的公子一身黑衣,面色却是淬玉似得白。一柄佩剑放在身边,剑鞘上镂刻着剑尖儿斜向下的折剑山庄徽印
墨肆,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