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珠城。
下午三点半,大街上空空荡荡。空气就像被燃烧了一样,在阳光下诡异的波动。
“不应该有bug啊?”
杨帆盯着屏幕喃喃自语,飞快的扯开衬衫的衣领,两手继续敲击键盘,脑门上的汗水把大裤衩淋湿一大片。
这是一栋楼房的二层,狭小的空间里摆满了台式电脑。几十台主机箱嗡嗡嗡响,坐在旁边都能感受到上面传过来的一股股热气。更要命的是,屋子里没有一台风扇,只有大开的窗户传递来一丝沁凉。
再次敲击enter,进入代码自检。
这次没有报错,只有几个无关紧要的warning。
杨帆松了口气,主体内容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还差一些小细节修补一下就ok。
一个探头探脑的汉子光着膀子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一会有人来检查,没到十八的都下去下机,没带身份证的也下机。”旁边一群在玩cs的小学生顿时惊慌失措的起身,左右呼喊着往楼下跑。
杨帆抓紧时间敲完最后一行代码,迅速保存了文档,拿出一个usb读卡器把文件小心拷贝备份。一楼结账还剩五毛钱,不给退,送了一瓶矿泉水。
出了网吧,先瞄了一眼周围,四周没有熟人,杨帆松了一口气。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别管多大的孩子,只要家里人知道孩子去网吧,那第一反应就是沉迷游戏,这是中了网瘾了,不戒就完了。尤其是永信教授的事迹传到了本地,好多家长都像找到了知音一样把孩子送去接受电击疗法了。
从旁边的停车棚里推出来一辆带大杠的的老式凤凰自行车,铁链解开,杨帆把喝光了的矿泉水瓶扔进车篮里,支起身子两只脚使劲蹬脚踏板。热浪像风一样拍在脸上,空气里凝固着青春的味道。
回到这里不过几天,杨帆到现在思绪依然有些混乱和恍惚。
上辈子只是个普通程序猿,还是半路出家的那种,只不过像平时一样加班到凌晨,吃完泡面睡了一觉,结果醒来后就变成了十八岁的肉体,正端坐在教室里填报高考志愿。
想想自己除了颈椎疼、脱发和某些方面渐渐力不从心之外,杨帆从来没发现身体有过什么大毛病,怎么就会猝死了呢?
会是进入平行世界吗?
可是谁来照顾那个世界的老婆孩子?房贷车贷她们可怎么还啊!这辈子爹妈身体还好,还可以加倍孝顺。媳妇还可以再追,算算时间现在应该才刚刚升学高三还没高考。可是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就算再生俩个也不可能是原来的孩子了啊。
杨帆想起那一对可爱的儿女就忍不住心里绞痛。只能把气撒在脚蹬上,把车轮子蹬的飞快。
***
杨帆家住在皖北,皖北处于沿淮河经济带,淮河平原又地处中原地带,在古代农耕社会是经济繁华的地带之一。但是到了新时代,由于没有交通便利也没有地方特色产品,整个中西部地区都成了落后的代名词。
可能现在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等过些年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沿海地区的家庭和内陆地区的家庭就像是存在于两个世界一样,互相难以想象对方的生活水平。
到家的时候已经五点钟了,太阳还火辣辣的挂在天空上。
是这个记忆里的老宅子。
宅基地挺大所以院子也大,不过有一角院墙已经塌了,是用篱笆和柴火堆围上的。屋子拢共有三间,两间主屋和一间厨房,厨房是土块垒起来的,上面搭着一层石棉瓦。两间主屋则完全是土屋,只有小半边散布着青瓦。
印象中一到刮风下雨天,屋子里就会漏个不停。用稻草混着石灰和糊上的土屋,一到夏天里面的气温就像进了炕房一样,冬天冷的像地窖子。
除了这两间房家里值钱的还有一头猪,一群鸡鸭,一台缝纫机,一台黑白电视机和杨帆骑的这辆老式凤凰自行车。
杨帆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的柿树下面,上衣直接脱了扔在水盆里,嗓子眼渴的要冒火了一样,从压井里压了一缸水咕噜咕噜的灌下肚子。
一条花白毛发的大狗懒洋洋的凑过来闻了闻气味又回到了院墙旁边的阴凉地趴着。墙边还坐着一个围着湿头巾的中年女人在剥玉米剥玉米,旁边是一个木藤框,里面猫绿油油的玉米棒。
“阿妈,阿爸他们呢?”
“粮站算账去了,晌午通知要结前天的麦钱。”
杨帆妈叫张玉珍,四十出头但额头眉角早已经爬满了皱纹,典型的农村人形象,和杨帆爸杨寿银两个人半辈子都在侍弄土地。杨帆父亲杨寿银早年腿脚受过伤,不能干重活,所以里外里的活计很多都是母亲挑起来的。
两口子都没念完小学,但是家里出来的孩子成绩都不错。杨帆今年会考上南江大学,是整个村里这么多年出来的第一个本科生。杨帆的妹妹叫杨婷,现在十三岁刚念初一,再过几年会考上本省的医学院,出来做了医生。不过婚姻过的并不幸福,和一个男人纠缠多年最后还是离了婚,三十多岁还单着。
“阿哥,桶里有西瓜,凉水冰的。”小丫头杨婷从屋里拎出来一个水桶。
“俺家瓜不是没熟吗。”
杨帆摸摸杨婷的脑袋瓜子,从水桶里掏出来一个西瓜,拍了两下听听声音,然后望向张玉珍问。
“你大姑送的,屋里还有一口袋。”
杨帆恍然,大姑杨守玉是和自家走的最近的亲戚,上辈子自己的学费有不少就是从大姑和姑父手里借的。
张玉珍剥完了手里的玉米,接了块杨帆递过来的瓜:“你爸侄子明天带对象回来相门头,你可想去吃饭?”
我爸的侄子?说的应该是那一家子吧。
杨帆干脆的摇了摇头。
“不去,明天我点有事。”
张玉珍嘀咕道:“你能有啥事”
“我明天要去学校一趟,约好了老师了。”
张玉珍点点头,叹了口气:“不去就算,就是可惜了菜,回来我看能不能给你带点肉的。”
晚上杨寿银从地里撒肥料回来,一家人才开始吃饭,吃完饭看了一会电视,张玉珍就在院子里铺了凉席准备睡觉,旁边点了艾草和树皮驱蚊。
这个天气的农村,没人愿意睡在屋子里,热的受不住。
杨帆刚冲完澡在院子里给杨婷捉知了,门口突然有咣咣咣的拍门声。
“谁呀?”
“我!”
杨帆爸听出了声音,起身一溜小跑到前门放开门栓,杨妈也放下手中的活计,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大门打开,歪歪晃晃进来一个人,是杨帆父亲的大哥杨寿金,靠在门框上就对杨寿银开口:“老二,明天你一家子去早点帮忙洗菜,中午来的人多。”声音有些大舌头,听着像是喝了不少酒。
“唔,那肯定得。”杨寿银拍拍胸脯。
“不要耽误事就成!”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给我拿一点钱,我手上钱不够用。”
杨寿银还没有回话,一直听着这边动静的杨帆妈直接就急了,走过来说道:“他老大,咋还要钱!你说要给小光买房子不是都拿了一万八了吗,钱都给你了啊!”
杨帆记得上辈子的这出事,杨寿金来家里胡搅蛮缠把把存折本拿走了,回来的时候上面的一万八一分也没留,张玉珍为这事一连哭了好几天。
杨寿金此时嘴上带着酒气,有些恼怒的冲着张玉珍说道:“明天你侄媳妇带亲戚来,总不能搞得面上不好看,咱们老杨家丢不起这个人。我早就打听好了,上次前庄老赵家相门头是一个人给了200块,你先借给我2000,回头我还给你。”
张玉珍梗着脖子不说话。
杨寿金又扭头对杨寿银说道:“买房子是买房子,相门头是相门头。你看现在谁家结婚不要城里买套房子?你今天出钱了以后你们侄子还能亏你们吗,你儿子以后要是不孝,老了也能给你们送终。”
杨寿银被杨寿金说的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大哥,我家也没多少钱了,就一点卖麦子的钱还得留给两个娃交学费。”
杨寿金不耐烦的挥挥手打断了杨爸的话,说道:“学费急个屁,还有几个月呢,先把你侄子结婚这事办了,下次我帮你借钱给孩子上学。”
眼看杨寿银有些犹豫,杨帆有些急了。这个没脸没皮的便宜大爷,上辈子不知道从家里讹了多少钱,这辈子还要来?
杨寿金和杨寿银兄弟俩是截然相反的性格。杨寿银老实木讷,天天只管闷头下地干活旁的很少过问,家里很多事都是杨帆妈拿主意。
杨寿金却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老婆和别人跑了,他就把家里的几亩地都租了出去,自己带着孩子整天闲逛,吃喝嫖赌却一样没落下。杨帆还记得小时候那个表哥偷了家里的钱还说是杨帆偷得,这个大爷居然还亲自找到了杨帆家里要了这笔钱。杨帆还知道现在杨寿金和四处借来的钱会一直赖着不还,直到市里拆迁靠着现在买的这套房,杨寿金家过的比谁家都好,干脆直接搬到了城里,和一圈亲戚彻底断了来往。这就叫祸害遗千年吧。
看了一眼气的直发抖的张玉珍,杨帆对着杨寿金开口道:“我家真没钱了,你要是缺钱就把你儿子的摩托车卖了吧。”
杨帆记得上辈子杨寿金为了让儿子结婚的时候骚包一把,特意买了一辆摩托车放在镇子上,现在还没告诉其他人。
杨寿金明显顿了一下,然后装傻道:“你说啥呢,我听不懂。”接着又指着杨寿银说道:“老二,你亲侄子结婚,给不给你自己看着办。”撂下一句话就摇摇晃晃的走了。
杨帆过去插了门栓,小院又恢复了安静。
杨寿银垂着头吧嗒着烟袋不说话,张玉珍只一个劲用衣襟擦眼泪,旁边还坐着不知所措的小杨婷。
极品的亲戚,破烂的房子,还有年幼的妹妹,老实巴交的父母。
杨帆心中一阵酸楚,上辈子为这个家做的太少了,等有了能力做点事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他现在只想赚钱,给杨婷攒够嫁妆,给家里盖房子买房子,给爹妈养老……没什么是钱解决不掉的。
他要赚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