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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云在家里多呆了两天。赖在罗靖和卧室哪里也不去。罗靖和也由着他,还好床够大,并不挤。虽然半夜的时候亓云还是会迷迷糊糊摸进罗靖和的怀里。
亓云猜想罗靖和对待他的态度,大概就像宽容的长辈对待总是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这种想法未免让人暗淡,可亓云又不敢证实。
罗靖和身边并没有多少东西。不知是不是受了李旭飞的刺激,亓云一直想找一些关于罗靖和过去的记忆。比如说相册。罗靖和揉揉他的脑袋,说小时候的相片他是有的,但是都在镇上,他身边没有带。很久之后亓云终于看到了罗靖和还没上小学时照的一张照片。心疼钱的缘故,全家只有罗靖和照了彩照。背景是一个红砖的瓦房,有些破旧。罗靖和瘦瘦小小的,皮肤黑黑,衬得眼睛又圆又大。小脸上有几道灰,不知道在哪儿蹭上的。身上穿着他外公外婆给做的棉衣棉裤,臃肿歪斜,并不合身。小棉袄袖口领前黑的发亮,一般意义上贫穷人家野草儿似的孩子。可能没见过相机,看着镜头愣愣的。“可怜兮兮的”,亓云看着那时候小小的罗靖和,心里发酸。
他和他那班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一样的。什么张总裁李董事,三十奔四的男人差不多秃头凸肚油光满面的,过多的酒场导致脸红得滞涩,或许还会得上脂肪肝糖尿病。罗靖和站在这样一堆家伙中间,鹤立鸡群。
估计是他清贫的出身。“他奋斗到今天很不容易。”罗靖和的朋友很随意似的跟亓云聊天:“我们都知道他从哪里来的,所以分外敬重他。”
即使是李旭飞,家里也极为不错的。亓云只是模糊知道很厉害,但没有兴趣细听。他唯一知道的是罗靖和跟他描述童年和外公一起种菜的童话般的故事,另一个现实的意思,就是贫穷。
无论男女,嫉妒心其实都一样。某种意义上,男人的嫉妒心更为厉害,因为无法像女人那样表露出来,只好闷在心里发酵,愈发膨胀。亓云听说罗靖和有过女朋友,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着实郁闷了一回。罗靖和的好友说,罗靖和这十几年都卖给公司了,私人生活,他哪里有那个精神头。和那个女友也是好聚好散,而且也只得这么一个。几年之前因为太拼还闹过一次胃病,他这么养生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习惯。
这让亓云感到羞愧。那是在很多年后的一个朋友聚会上,罗靖和在不远处帮忙烤肉,神情专注而认真。身边罗靖和的友人絮絮地说着关于他的事。亓云听得很认真,也无非就是工作认真能力卓越在女性看来情商不高这样。可是亓云爱听,非常爱听。
现在时间还不到那样久远。亓云认识罗靖和还不太久,但是大家都已经相处得熟稔,像模像样地在一起过开日子了。这倒是亓云自己贴上去的,膏药似的一贴就甩不掉。老徐说他是理论圣人,大道理什么都明白,到头来还不过是食人间烟火的小市民。亓云不以为然。奶奶的去世让他触动很大。这种悲伤无关亲情,他和他的家人都不亲。只是经历一次死亡之后,人才能真正明白死亡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没有了,不见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许会在亲戚朋友谈话间提到“那谁谁”,——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准——然后渐渐被时间略过不提。
那么人活这么一回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瞻前顾后,等着死后在亲戚中间留个“那谁谁”的好声口?不,这也挡不住。他奶奶一辈子精明严谨的人,死掉了还不是被人拿来说道,讲她和儿媳妇儿之间的大战,多倾向于她是个恶婆婆,不能容人。甚至连他没有遗产的事儿也透了出去,七大姑八大姨很长时间之内聊起亓云来都只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猜他其实不姓亓。
既然死活都脱不开那虎视眈眈的几张嘴,索性忽略。自己活自己的,反正幸运的话,也就几十年。死掉了谁还管那么多,活着都不怕人说了。
亓云自己天人交战许多天,罗靖和并不清楚,照常上班下班应酬做饭,只是发现亓云别扭的态度突然好了很多。
“怎么突然不耍了?”罗靖和冒出一句来。
亓云一愣,“耍什么?”
罗靖和弹他的脑袋,只是笑。“耍”是罗靖和老家话某一句形容的简称,专用来形容少年叛逆期。
秋雨下过,这两天天气放晴。温度有所回升,空气益发好了起来。下课后跑出校园,看罗靖和斜倚在车上等自己,白色长围巾被风缓缓吹起。墨绿金红的林荫道遥遥地伸向远方,在罗靖和背后衬着他,简直像是一幅油画,用色都是明亮欢快又沉静温馨的。
“清和!”
罗靖和微笑着直起身,冲他招招手,那意思是让他别跑,不要急。
怎么能不着急。
亓云快乐地想。
又是一个周末,罗靖和回了镇上一趟。他已经帮父母在镇上盖了一栋两层小楼,当然一定带着大院子,院子里的土壤都是拜托人从别处运来的肥土。他的父母也热衷于自己种菜。亓云拿到了罗靖和家的钥匙,于是两天都没回自己家,只在他家猫着,看着钟表数时间。预定的他得在父母家住两天,四十多个小时。要命。亓云闷闷不乐地缩在大床上,卷着被子滚来滚去。
“好啦,我很快回去。”罗靖和在手机那边说。
到礼拜天下午,罗靖和带着一身凉气推开了家门。果不其然,迎面一阵方便面的味道。亓云卷着被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有可疑的亮点。罗靖和捏捏他的脸,“猪!”
亓云擦擦嘴,欢呼一声:“养猪的你回来了?”
罗靖和无奈了。
亓云爬起来坐在床上,身上还有被窝里的热气。伸手摸摸罗靖和的衣服:“喔,好凉。”
罗靖和道:“带回不少东西,你披件衣服起来。”
亓云披着罗靖和宽大的晨衣,跑到客厅一看,几个硕大的编织袋堆着。
“幸亏我自己开车回去的,要不然都没法带回来了。”
罗靖和打开其中一个,拿出一个大大的白布包裹。解开白布,里面竟然包着一床大棉被。厚厚的,沉沉的,大大的。被面用的是一种大红色花样十分热烈的棉布,很乡村,看着很舒服。
“这图样看着就热乎,适合冬天盖啊。”亓云伸手去摸。棉被里的棉花很足,涨得饱饱的,摸着软软的。
“今年新下来的棉花。托人从老家带来的。被里被面都是用的纯棉布,这里还有两床配着的被罩。”一样橘红色,一样大红色。突然出现的纯真的颜色似乎让空气都上升了几度。把大棉被抱到床上,罗靖和问道:“你想先用哪床被罩?”
“大红色的。”亓云道。像以前人们结婚时用的颜色。
罗靖和把被罩套好,着实费了点劲。套完了他拍拍棉被:“这是我请我妈做的。她按照我的身量絮的被子,估计对你而言有点太过厚重。你钻进去试试。”
亓云脱了晨衣爬上床。被子还带着外面的些许凉气,但很快便热了起来。亓云头一次盖这么厚大的大棉被,欢喜地在里面滚来滚去。
“外面卖的太空被啊空调被啊花头不少,其实都不好盖,用的不知道什么材料。还是新棉花做的大被子盖着舒服——怎么样,嫌沉吗?”
这被子有一种柔软闷钝的沉感。让人觉得自己四周被护卫得很好,又暖和又安全。亓云探出一个头:“不沉不沉,清和我爱死你了!这被子太棒了!”
罗靖和点点头。亓云恋恋不舍地从被子里爬出来,跟他到客厅看还带来了什么奇珍异宝。有不少罗靖和老家的土特产,亓云对地瓜干很感兴趣。红糖似的棕红,看着就满嘴的甜。
“等下我洗一些蒸上。这是用一种金瓤的地瓜晒的,非常甜。不过不能多吃,不好消化,伤胃。你用来当零嘴吧。”
其他的还有一些新鲜的杂粮。一罐腌好的萝卜粒咸菜。据说这是罗妈妈的得意之作,每年一家人都等她这个时候晒萝卜干。一堆东西拆到最后,竟是一身睡衣。棉布小碎花,样子很土。
“这是我妈给我做的。”罗靖和拿出来甩一甩:“她始终不能信任市面上卖的衣服的料子,特别是贴身的。她认为棉布最好,什么布料都比不上。”
亓云看着发愣:“你妈亲手做的?”
罗靖和笑道:“是啊。样式挺难看是吧。不过穿着是真舒服。”
亓云突然抓住睡衣:“我想要。”
罗靖和一怔:“啊?”
“清和,我想要,给我吧?求你了!”亓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真的很想很想要!”
“不过……你穿太大了吧?”
“不要紧,给我吧!”
罗靖和看着亓云,眼前仿佛又显现出那天在雨中淋得湿透的模样。
“好吧。你想要就给你吧。”罗靖和呼噜呼噜他的脑袋。
晚饭时罗靖和熬了刚带回来的新鲜玉米面。用香油,醋,切得细碎的大蒜粒拌了一小碟萝卜粒咸菜。亓云夹起一粒来,卖相并不太好,深墨绿色的小立方体。可是吃到嘴里,异常的脆嫩爽口。赶紧喝一口玉米面,咬一口罗靖和蒸的大白馒头,一股属于幸福的香甜味道从心里往上涌。
罗靖和坐在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他。厨房里传出蒸地瓜干的香甜气息,水蒸气把房间缭绕的有点雾突突的。
亓云眼圈突然红了。止不住。拿着手里的馒头,肩膀开始轻微颤动。
罗靖和吃了一惊:“怎么了?烫到了?”
亓云低着头,半晌,坚定地抬起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清和,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要赖在你家不走了,你同意吗?”
罗靖和松了口气,微笑着伸手摸他的头发。却被亓云躲过去。他大声道:“我是认真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同意的话以后都不能反悔了!”
罗靖和轻轻叹气:“傻瓜,太傻了。我当然同意啊。”
亓云用手背抹眼睛,抽噎了一下。罗靖和站起,绕到他身后,轻轻抽走他手中的筷子和馒头:“好啦好啦。等平静下来在吃。犟眼子。”
亓云“嗯?”了一声:“什么?”
罗靖和忍着没弹他脑袋:“没有没有,好啦好啦。”
亓云哼,兀自平静了一下,重新抄起馒头筷子,大嚼特嚼。
“你慢点,吃进一肚子空气,待会又该难受打嗝了。”罗靖和无奈地乱痪洹
不过……没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