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镜头对着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来,包括莫星儿也还活着。
我用眼神告诉她,也告诉了丁紫--罗浩然已经死了。
子夜时分,我们被送到了医院,住进隔离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
病房干净整洁,每天有护士来消毒,可我仍能闻到一股死尸气味--据说无论怎样清除,尸臭都可以持续数月不散,或许这尸臭就附着在我的表皮上毛发里。
虽然从想象的世界末日中捡回一条命,也算亲眼看到了罗浩然的尸体,我依然整晚没睡着。我在想,叶萧以及救援队员们还会在地底发现什么?我们努力生存过的痕迹?那些猫与狗的尸体和骨头?动物吃剩的人体残渣?地下四层的坟墓?
叶萧只能发现这么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真相--除非我们这几个幸存者中,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于众。
不,这不可能,没人愿意说出来的,大家会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会各自编造不同的谎言。说不定他们都没有睡着,都在焦虑地打着腹稿,还要背得滚瓜烂熟,以免回答询问时露出破绽。
第二天,我仍没有想好,无数种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虚构,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写最复杂的小说都困难。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违的叶萧。
我们已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狱深处。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过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们都是男孩的时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痴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当他严肃地问我,关于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一切,我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大脑拼命转动,想要说些什么谎话,却无法说出口,只能说:"我不知道。"
叶萧明白我拒绝配合他的询问,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我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的无限失望。
对不起,叶萧,对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过关。因为叶萧最关心的,就是他所发现的罗浩然的凶案现场,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也就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后,我主动要求与叶萧谈话。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
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还准备宣称,地下所有被他人杀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杀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们会相信的!求之不得早点破案呢!法院一定会判处我死刑,那么多条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杀我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足以给家属一个交代。其实,只要我承认杀死了郭小军,他那有背景有势力的老爸,立马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节的夜晚,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十九层,本来就是准备自己结束生命的,现在不过多了一回波折,让我更深地了解人类也了解自己,也算是临死前颇有些收获,不如再回到当初的原点,让死刑判决来帮助我完成自杀吧。
自首还有另一个原因--保护莫星儿,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么人。
无论是谁杀死了罗浩然,我都必须竭尽全力保护那个人,不能让那个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儿,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还那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就结束。
最后,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陈诉自己杀死了罗浩然,就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那么就算马上吃枪子儿也不会遗憾了。
叶萧对我的自首不太满意,忿忿离去。他不相信没关系,我还会向其他警察自首的,总有人会相信我说的一切--因为他们愿意相信。
这天上午,医院对我们的检疫结果出来了,所有幸存者都没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离开医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内,竟然没人愿意离开。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比如身体还没有康复、还需要治疗等等,继续留在病房里面。而医院也会无条件地一直照顾我们。
大家在医院里又赖了两天,玉田洋子与正太率先离开了,他们选择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这对母子在日本领事馆外交官的陪同下,坐进一辆黑色的皇冠车,不知是立即前往机场回国,还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资医院。
早上,陶冶走出医院大门,有政府工作人员陪着他,还会给他提供住处与津贴。他被记者团团围住。他拼命挡着脸,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务车。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儿,戴着厚厚的口罩与帽子。她粗暴地推开那些记者,同样坐上政府的车离开了。
丁紫还赖在医院里,一直说头痛脚痛。四一中学校长来看她,却吃了闭门羹。听说海美父母也来找过她,想知道海美是怎么死的,却被警方拒绝了。
一个中年警官走进我的病房,用厌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来宣布逮捕令,押送我进看守所的吧?"我的心头一阵激动。我早已脱下病号服,换上了一身便装,连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详细调查,已确认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细节全都是假的。"
"什么?不可能!"我的脸色已变得煞白,"这是谁调查的结果?"
"你去问叶萧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我开始吼叫了!只盼着被戴上手铐,送进监狱,或者直接拖到刑场枪决。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议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还保留起诉你作伪证和企图包庇的权利。"老王异常严肃地说完,重重地摔门而去。
我全身冰凉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节之夜正要跳楼时,却看到远方亮起绚烂夺目的极光。
十分钟后,孤独地走出医院,抬头看着蓝天与阳光--虽然还是那么污浊灰暗,却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地底好些。
对面涌来无数记者,还有两个出版人,准备把我过去的书再版。我冷漠地躲开他们,径直走到马路对面。
叶萧,正用无情的眼神看着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