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终于起身,顺着那长长一排捧盘走去。
御赐的财物基本都是一样一盘,单超估计考虑到了谢府花厅的大小,把黄金珠宝什么的随便堆了堆,导致每个捧盘都金碧辉煌且高耸入云。
然而此刻谢云的脸色比那堆巨大的珍珠还雪白,甚至连满满三大匣鸽血石的光彩都映不红;满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只见他逡巡一圈后停下脚步,站在了为首那个捧盘前。
那盘子里赫然是一尊光彩夺目的珊瑚山,谢云盯着珊瑚,一字一顿道:“……你们将军今天忘了吃药吗?”
“多谢、多谢统领关怀!”陈二管家登时感激涕零:“只是将军身体健壮得很,暂时不用吃药,请统领放心!”
谢云猛地抓起珊瑚山中挂着的一样东西,劈手就往地上砸:“给我统统拿回去!”
陈二管家就像一只脱了弦的胖兔子,瞬间窜上去抓住了谢云的手:“统领!御赐之物不可轻损,统领千万手下留情——!”
满厅下人皆尽变色,只见谢云被他这么拼命一拦,动作就缓了缓,那东西被陈二管家赶紧取了下来,珍而重之地放回了捧盘里。
杨妙容定睛一看,只见那竟然是一只小小的玻璃**。
玻璃**虽然昂贵,但也不算罕见,放在价值连城的珊瑚山上就更显得黯淡了。让她奇怪的是,那只玻璃**里竟然装着一束花,白瓣绿叶碧色花蕊,虽然已经风干了,但仍能看出精致小巧。
“既然药没吃就回去吃!”谢云怒道:“滚!”
陈二管家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禁军统领府上造次,只得苦着脸,不停堆笑赔罪,点头哈腰地带人走了。
一众下人忙不迭踮着脚尖退出花厅,谢府管家正迟疑着要不要去送一送,就只见谢云咬牙道:“关门谢客!忠武将军府上再来人,一律给我赶出去!”
管家心说人家至少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这样肆无忌惮打人家的脸真的好吗?但谁也不敢在谢云盛怒之时悖逆他的意思,只得迟疑道:“是……是,小的一定、一定照办……”
谢云余怒未消,竟然也不用早膳,直接拂袖而去。
杨妙容望着他的背影径直跨出门,突然心里升起一丝很奇怪的感觉。
谢云的手劲……有那么柔和么?
谢云若是真盛怒一砸,陈二管家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挡不住,他是如何把玻璃**从禁军统领手中取下来的呢?
“杨姑娘,杨姑娘?”杨妙容一回神,只见管家愁眉苦脸地站在身边,小声问:“您看可需要去忠武将军府打声招呼?人家这巴巴地来了,又被囫囵赶走……”
“不用。”杨妙容叹了口气道:“暂时就听谢统领的吧。”
如果管事的还是锦心,她根本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此刻全府上下都觉得管家说得很对,连杨妙容都这么想。
她直觉谢云对这个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态度很微妙。从表面上看似乎相当反感,又不是全然的厌恶;似乎在其难以理解的言行之下,还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但这实在是太不可理解了。
忠武将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升成为帝国权力巅峰上的新星,更难得的是,他对谢云的态度还很尊敬、很恭顺,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思。
谢云在大漠中陪伴了他很多年,按理说这是政治投机结出丰厚果实的时刻,他为什么要这样当众狠狠打人家的脸?
杨妙容原本打算等谢云情绪冷静下来后再去找他商量,但谢云没有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用过午膳就直接出门去北衙了。
杨妙容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府里看书,直到天色渐暗,府上各处都点了蜡烛。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才见管家匆匆而至,一张脸几乎纠结得皱成了团:
“——杨姑娘,不好了,忠武将军府上又来人啦!”
“统领不是说闭门不见么?就按他说的做吧。”
管家连连摇头,表情仿佛吃了黄莲,杨妙容奇道:“怎么?”
紧接着她终于迎来了今天的第二发晴天霹雳:
“不、不能,这次来的是忠武将军他自己……”
杨妙容匆匆迎出正堂,只见昏暗的天色中,一个冷峻挺拔的男子身影正背对着她,倏而转头微微一笑。
那一刻青石板砖沉沉暮色,长街尽头的灯笼扬起;男子俊朗的面孔微带风霜,剑眉之下目若寒星,令人见之难忘。
“杨姑娘,”单超微笑道,“听说今日师父大动肝火,单某甚为不安,因此特来赔罪,请您见谅。”
杨妙容不由愕然,只见单超极有风度地低下了头,从宽厚双肩到脊背、长腿,形成了一道非常诚恳有教养的弧度。
“……忠武将军太多礼了,”杨妙容别无选择,只得退后半步道:“外子外出未归,要么您先进来稍坐片刻吧。”
谢府花厅内珠帘隔户宇、银砖铺红罽,侍女低头上了茶,杨妙容吩咐道:“请管家派人去北衙知会统领一声,就说忠武将军来了。”
侍女柔声称是,退了下去。
单超环顾周围,只见不远处是一座黑酸枝木多宝阁,墙上挂着工笔花鸟,角落是硕大的珐琅盆景栽玉石桃枝,清淡芬芳的安神香缓缓飘散,端的是富贵风流。
虽然外面正是隆冬,花厅中却温暖如春,窗棂边一只羊脂玉**里插着五色梅花;单超的视线停留了片刻,微笑道:“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摆弄花鸟啊。”
杨妙容微带歉意:“今日外子宿醉才醒,情绪未免有些不佳,把将军府上派来的下人都赶了回去……”
“无妨,是我造次了。后来管家告诉我御赐之物不好轻易转赠,师父发怒也是理所应当的。”单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不怕杨姑娘笑话,我自幼在漠北长大,这些礼仪规矩一概不懂,真是出洋相了。”
他甚至没让杨妙容费心找借口,就主动替谢云找好了暴怒失态的理由,尤其话还说得妥帖圆满,甚至让杨妙容都怔了怔:“唔——将军费心……”
“谢统领待我恩重如山,这些都是应该的。”
两人对视片刻,单超坐姿挺拔、潇洒利落,眉宇间是令人心生好感的坦诚和利落。
杨妙容不禁别开视线,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我知道外子曾在漠北待过几年,想必就是和将军在一起的吧,那时候将军还很小?”
那些过往她其实都听谢云说过,此刻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单超却似乎浑然不觉,笑着叹了口气:“是啊。当年我还是个突厥人的小奴隶,因为不服管教而被酷刑拷打,要不是谢统领花钱把我赎出来,现在早就死过十八回了。后来我跟谢统领在漠北长大,每天跟他习武、念书、打猎、赶集……打了狐狸剥皮去换盐,在沙漠中掘井舀水挖野菜,好几次遇上黑风暴,都是谢统领带着我逃出来的。虽然那时候日子清苦,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过得很快乐。”
单超眉目萧索,叹了口气。
——长一张英俊硬朗的脸确实有好处,只需稍稍作态,就让女子情不自禁地生出怜爱来。
这忠武将军一朝富贵,还能不忘旧恩,倒是个难得的人物。杨妙容这么想着,语气就更加和软了:“我只知道外子曾经流放漠北,倒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事情。”
单超笑起来,瞥了杨妙容一眼。
“将军看什么?”
“看师娘。”
杨妙容面色一红。
“其实昨天初见杨姑娘,并不觉得如何惊艳,甚至隐隐还有些失望之感。”单超唏嘘着摇了摇头,叹道:“小时候觉得师父十全十美、无所不能,定要个出身高贵又美貌绝伦的女子才配得上;因此昨天在长乐宫外我就想,师父怎么找了这个姑娘,没配个公主呢?”
“但今天与杨姑娘短短一晤,才发现原来昨天的想法极其谬误。杨姑娘兰心蕙质、温文有礼,绝非庸俗脂粉所能比,是我太肤浅了。”单超起身抱了抱拳,充满了歉意地俯下身:“请杨姑娘原谅我之前的不敬……”
“哎,将军做什么!”杨妙容立刻起身把单超扶了起来:“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单超顺势被扶起来,两人对视片刻,都笑了起来。
——单超这番试探可说是非常大胆,但正因为如此,原本因为陌生而略显怪异的气氛倒被打破了,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渐渐升了起来。两人又寒暄数句,管家来请开饭,单超立刻起身要告辞,但杨妙容怎能在饭点上送客?于是恳请留饭,单超又推辞两句,顺理成章地应了。
这其实是非常诡异的场景——单超府上那些下人早上才被赶走,谢云大发雷霆,严令闭门拒客,简直是重重一耳光打在了忠武将军府的脸上;然而晚上忠武将军本人就在谢府留饭了,还言笑晏晏,奉为上宾,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人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也没人发现这场交锋的节奏,已渐渐掌握在了这个貌似英俊诚恳、礼貌有加的男人手上。
晚膳摆在后院,从花厅过去要绕半个谢府。两人一路闲谈着穿过花园,单超言语得体、极有涵养,又有很多西域塞外的风趣见闻,逗得杨妙容掩口而笑,只觉自己从老家出来后见过的所有人里,单超的优秀程度简直能排上前三。
“吐蕃擅长结阵。阵前交锋,骑兵下马,各个穿着重铠组成铁锁大阵,寻常刀剑根本无法贯穿。有一年我就想了个办法,用火油浇在牛尾上,点燃了往吐蕃军队中一赶……”
杨妙容正听得有趣,突然只见单超似乎瞥见了什么,声音忽然一顿。
她好奇望去,却只见花木掩映中,谢府那方小小的白玉温泉还冒着热气,映在单超怅然的眼底。
“有何不妥吗,将军?”
单超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那永远风度翩翩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痛苦,但再睁开眼时,瞬间便恢复了温和从容:
“想起那年重回长安,在大门口奉上龙渊剑求见,统领便令人带我进来……走到温泉边,就见统领在里面浸着。一晃八年过去了。”
他环顾周围,只见溪水假山、花木依然,不远处书房在梅树中露出一角雕花的琉璃瓦。
“谢府什么都没变,连师父看上去都还是一样的年轻,变的只有我吧。”
那叹息伤感而悠长,杨妙容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下意识便脱口问道:“你师父其实还是很关心你的,为何现在闹得势不两立了?”
“因为太子吧,”单超说。
杨妙容当即僵住。
单超仿佛没看见她明显变了的脸色,一边举步向前走去,一边微笑道:“师父追随天后多年,早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情谊,但在外人看来我却是站在太子那边的。虽然师父几次严令我与东宫保持距离,但要是我真的那么做了,他日太子登基后清算旧账,还有谁能在新君面前维护师父?因此这些年来多有误会,逐渐成了今天矛盾重重的局面。”
杨妙容涩声道:“我也觉得太子……并不是什么坏人……”
太子不是坏人,那坏的又是哪一个呢?
谁都没有把这个答案宣之于口。
他们并肩跨进后院抱厦,桌案上早已琳琅满目摆放了一桌菜肴,另有满满两碗碧粳米散发出温暖的香气。
“太子仁善知礼,确实是个好人。但京城势力错综复杂,杨姑娘切莫因此而劝谢统领改弦易张,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禁军统领府怕是就危在旦夕了。”
杨妙容筷子一顿,只见单超坐在自己对面,正仔仔细细地剔着鱼刺,温言道:“眼下圣上意欲禅位,天后反应越发激烈,长安城内正是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师父是我此生唯一的家人,以前是、未来也是,太子那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护住师父安危的。”
杨妙容直到此时才真正动容,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低叫了句:“忠武将军……”
“来,吃块儿鱼。”
单超把一块雪白肥美的清蒸加吉鱼夹到她面前,杨妙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单超在自己面前放了只小玉碗,把所有一根根去了鱼刺的肉都浸满了汤汁放在里面,不由愕然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令下人剔刺就好了!”
“谢统领爱吃鱼,”单超柔和地道,“下人剔刺不干净,怕伤了口腔,还是我来吧。”
杨妙容愣在了座位上。
正在这时侍女挑帘而入,盈盈一福身:“杨姑娘,谢统领回来了!”
谢云将裹在身上的雪白狐毛披风丢给管家,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衣袂袍袖卷起风雪之气,俊秀的面孔犹带寒霜,一双眼睛冰冷明澈毫无喜怒,直勾勾盯住了单超,话却是对管家说的:
“我不是说,忠武将军府来人,一概赶出去么?!”
“谢云!”杨妙容立刻起身喝道,声音里满是责备:“单将军是我留下的贵客,上门拜会有何不可?!”
谢云站在饭桌前,瞳孔紧压成线,越发显得眉目乌黑修长、眼角弧度弯起,面容五官无可挑剔,犹如紧绷住了怒火的琉璃雕像。
单超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冲他挑了挑眉,微微靠近了笑道:“师父,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