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淮流域仍旧冰雪肆虐,山石裸露,触目萧条时,春天轻捷的脚步便踏上了闽浙边地区。肥沃的的泥土里,小草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即便是数九寒冬,山岙中也有花朵照样姹紫嫣红,更何况弥望的松树林长绿不衰呢。
越往南去,越加暖和。只剩下一些陡峭高耸的山峰还有点积雪。小分队原想沿福建浦城和龙泉大道进入浙西南,但在一个叫圳边的地方,涉溪的时候即与闽辖保安二团马洪深部别动队接上火。郝剑不敢恋战,且打且退,就近爬上旁边的一座高山龙头山,甩掉敌人的纠缠。
一条石坎如同随风欲飘的细带,沿高不可攀的悬崖隐约其上,有的地方根本无法落脚。山上山下,气温截然不同。当山南绿草茵茵,山花欲放,山阴长在峭壁陡坡上的树木却还能结成冰松。山风如同刀子,“呼——呼——”地刮向红军衣着单薄的身躯。满山遍野的毛竹林和黄山松更是被吹得惊天动地,象藏卧的千军万马在奔腾冲突。
郝剑和潭弘力、丁少朝、潘忠杰等几个分别在险要处拉人。
“真冷啊!”赵勇强说,从郝剑的面前经过。他的脸冻得通红,替郝剑背着那把鬼头大刀。一只手紧捂耳朵,一只手攀援,弓着身子,一伸一缩往上爬。
郝剑一直后悔。那时真该嘱咐他几句,要他小心点走。或者,告诉他,到达山脚就会暖和起来。但那时郝剑只顾别处,什么也没有说。
赵勇强充其量不过十**岁,就在龙头山北面的那条石坎上掉下悬崖牺牲了。
当时郝剑正睥睨着那喘着粗气的王亮。看他实在爬不动了。就劝他歇会儿,并要把他的小马枪拿来自己背。
“不不不!”王亮迅速朝潭弘力看看,推让着。他知道潭弘力很不乐意他随小分队行动。他瘦小、单薄,看上去就像竹杆,一阵风也能把他吹得摇摇欲倒。就他这模样,不单潭弘力,郝剑也犯嘀咕:打起仗来,他跑不跑得动?
粟裕口气严肃起来,对郝剑说:“那就你背他!”接着又说,“我叫他去不是为打仗的。你是侦察员,他是绘图员。你去熟悉地形,他则要把结果描绘下来。你和他同样重要。懂吗?”
郝剑当然懂。潭弘力却不以为然。这画图嘛,谁都能来几下。但郝剑最终还是答应带他去。看在前不久刚牺牲的陈玉成份上,郝剑也没让王亮难堪。陈玉成说是随周恩来进入根据地的知识分子。早在先遣队之前就是红军的文化教员。在开设的红军夜校里,郝剑感到自己的木头脑瓜没少让他费心,有师生之谊。现在陈玉成走了,他感到有责任关照一下王亮。
“啊!血!血!”王亮后面的人叫道。
郝剑低头看去:天哪!王亮的一只鞋子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光着的脚冻得浮肿,有几处想是被岩石,荆棘划破了口子,一步一个血印,斑斑点点,如同拉散在山路上的一掰掰花瓣。
王亮弯身捧住自己的脚,孩子气地叫着:“咦!我感不到痛!奇怪奇怪!”
郝剑苦笑,正想脱下自己的烂草鞋给他。丁少朝说他还有一双旧布鞋,说着就从他的包裹里取出鞋来递给王亮,说:
“穿上吧,不然睡觉时就有你哭啦。”
“真的?”王亮睁大眼睛。
“那还骗你。”丁少朝说。
赵勇强就是这个时候出事的。耳朵突然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响。郝剑闻声回头,只见前面的赵勇强正向悬崖底下坠落,就象一段木头被人掀下悬崖。路边坍塌了个口子,可能踩到风化石了。那上面有枯黄的草堆。
“队——长!——”……
赵勇强的声音在空谷中悠悠地响着余音。
没有谁能抓得住他。所有见到的人都呆如木鸡。
“赵——勇——强——!”郝剑声嘶力竭地叫着。左右人死死地抱着郝剑,面对深不可测的峡谷,郝剑无力地瘫坐在悬崖边上。
潭弘力叫丁少朝带部队过山,又叫潘忠杰带一个人下去查看,他和郝剑守在上面等待结果。郝剑心存侥幸,希望赵勇强还活着。潘忠杰小心翼翼下去,很快又上来了。手里拿着赵勇强的短枪,大刀和包裹。
赵勇强,他永远留在了谷底。
郝剑强忍悲痛,赶上小分队,沿着龙头山东麓进入庆元境内。行不多元,就看到前面山坳中有好几间泥墙瓦房及茅草屋,看来是个小村庄。但村里的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东边流过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座小木桥架在上面。周遭的山包较为矮小。触目皆是参天的修竹。西南方向一座高山象一匹欲奔的马匹。丁少朝说这是天马山。只有几间房屋的小山村叫上济。由此向南再翻几个山头就到竹口了。
郝剑,潭弘力对这一带似曾相识。去年先遣队就在这一带英勇作战。红军曾一度攻克庆元县城。竹口之仗,打得浙江保安团第三团只剩七人遁逃,保安团长因此自杀。
郝剑,潭弘力等悄然接近几间房子。见门窗都紧紧锁着。怎么叫也没人答应。正踌躇间,只听前面小山包后面“轰”的一声炮响,一股白烟冒上来,紧接着“咣咣咣”敲起了锣。
潭弘力惊问:“民团打来了吗?”
“不!是大刀会!”丁少朝说。
相对于苏区名目繁多的民间组织:民团、铲共团、靖卫团、剿共义勇军等,象浙江这些地域当时还没有这么多。但原有的一些民间组织,象大刀会、小刀会、青帮等,则遍布浙西南的山头角落。其性质也并不是针对共产党和红军的。
郝剑,潭弘力忙四下察看,竹林里,山包上冒出成群的人。打头阵的红袍马褂,手执刀棒,“噢噢”咆哮,在一面杏黄三角令旗的指挥下朝小分队慢慢逼近。后边跟着人数众多,拿锄头齿耙的村民,衣衫破旧,脚著草鞋。
叫喊声此伏彼起。
“他们说些什么?”潭弘力问丁少朝。
“不是很清楚。好象是说打土匪,打土匪。”丁少朝刚好是这一带的人,大致听得懂他们叫些什么。
“告诉他们,我们是红军,不是土匪。”郝剑说。
虽然小分队收起了红星八角帽,但口音都是闽赣地区的,冲这点不是红军也把你当红军了。郝剑想,索性不要遮遮掩掩会更好一些。
去年红军就和大刀会打过交道。他们自称法兵,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不堪一击。鉴于这些人绝大多数是穷苦百姓,是被国民党诱骗来打红军的,并没有明确的政治目的,红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他们进行杀伤。但大刀会却把红军的好意当成害怕,又执迷不悟自己刀枪不入,得寸进尺,肆无忌惮,缠得你脱不开身为止。那时先遣队一天一个地方,甩开他们就完事。而目前红军挺进师如果想在浙西南立足脚跟,就不能和他们死打硬拼了。
“乡亲们!我们是红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丁少朝带着两个人迎着大刀会高声喊叫。
大刀会却没有和红军认亲戚的意思。看见丁少朝等人,抡刀就砍。刀光闪闪,丁少朝躲避着,滚到在地。潭弘力见势不妙,忙带人把他们抢了回来。大刀会呐喊着,疯狂追杀着。红军边招架边后。郝剑没有命令准许开枪,红军手中的枪械只是用来东阻西挡。转眼间又有几名战士挂彩。其中一个的手指被削掉半个,枪也被对方夺走。
“快撤吧!队长!他们说杀的就是红军!”丁少朝捂着划破点皮的胳膊,对郝剑叫着说。
郝剑朝天鸣枪示警。但枪声丝毫不能减弱大刀会凌厉的进攻。郝剑只好指挥小分队往来路且打且退。
大刀会在一个虎背熊腰的小头目的带领下紧紧咬住红军不放。
“我们往哪里撤?”走出老远,见大刀会还是不放松追击,郝剑问丁少朝。
丁少朝见前面有一座小木桥,对郝剑喊道:“队长!我想起来了,过这座木桥就是小梅,再过去就是龙泉。我们先到龙泉也行!”
郝剑点头同意。
小木桥边上树丛中又冲出一队伏兵。小分队不由得停住脚步。后面小头目带着的人马已经追上来,前后夹住小分队砍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小分队眼看被越来越多的大刀会淹没。
一个战士被击倒,马上有十几把刀在他身上招呼,壮烈牺牲。
情况万分危急。
郝剑咬着牙,抽刀在手,连连击败六七个喽啰,转眼杀到小头目跟前。心想把这个小子收拾掉再说。
小头目大冷天只穿一件百粗布对襟短褂,光着胳膊赤着脚,一把刀上下飞舞。嘴里“嘿!嘿!”地吼。
郝剑渐渐感到力不能支。
恰这时,“叭——”一声枪响。一个要割烈士首级的家伙被红军一枪击倒。枪是潭弘力打的。他本想去救下倒在地上的战士,待到面前才发见那战士已经牺牲了。
潭弘力奋力杀到郝剑身边,两人合力拼着大刀会的小头目。
潭弘力叫道:“队长!再不开枪就难以自保啦!”
“好!开枪!”郝剑高声命令。
“开枪!快开枪!”谭弘力大叫着。
“哒哒哒哒!”潘忠杰手里的机枪响了起来。
片刻张牙舞爪的大刀会法兵接二连三载倒在那,死的死伤的伤。惨叫声的确把其余的人吓得一哆嗦。
小头目口里依然“咦呀哇呀”乱叫,手中的刀乱舞。郝剑瞅准一个空档挥刀猛地击落小头目的大刀,又趁势一个扫堂腿。小头目猝不及防,滚两滚,跌进旁边的田沟里。还没等他爬起身,丁少朝带人扑上去把他牢牢按住。丁少朝一把揪起小头目,横着一把利刃架在他的脖子上,命令他叫大刀会停止进攻。小头目还在吱吱唔唔。丁少朝一使劲,刀尖刺进小头目的皮肉,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小头目此刻成了一堆烂泥,不得不照着丁少朝的话喊:
“你们……你们别打了。……”
再看大刀会,不似刚才那么猖狂,但依旧不肯散去,在几面杏黄旗的催动下步步向红军逼近。
郝剑带着人,架着小头目殿后,很快拉过木桥。
“把桥炸掉吧。”丁少朝说。
“不行!”郝剑说,“桥要走人。我们把桥炸掉,红军就多了一个骂名。”
话音刚落,一阵枪声,只见小梅方向冲来不少穿便衣的保安队。还离好远就慌慌张张地开枪射击。这是附近敌人闻讯红军小分队入浙,赶来阻挡。小分队散入草丛中还击。小刀会已经涌到木桥的对面聚集,踌躇着,暂时不敢冲过桥来。
郝剑环顾四周,见周围尽是低矮的山包,竹林稀疏,难以隐蔽。
保安队在当官的吆喝下躬身挺枪向红军开始进攻。
“我们要到哪里去?”潭弘力问。
郝剑伏在一个土堆后面观察一会,见保安队只是堵住通往小梅的路。西去就是福建,一脉山岭,遥望山脚有屋舍,袅袅地飘着炊烟。看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
“我们先过境甩掉敌人。可以再折回来。”郝剑决定。
“队长!快看!”丁少朝忽然惊叫。
郝剑回头,但见对岸的大刀会阵脚大乱,纷纷四散而逃,伴着枪声呐喊声,一支人马杀到,估摸也有百来号人,手挥梭标大刀,长枪短剑。他们很快占据桥头并冲过木桥。为首一位痩高个,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动作敏捷,象狸猫似的,蹿两蹿伏在枯黄的草丛中,朝红军喊道:
“罗政委!别开枪,是我们!广浦独立营!”
“广浦独立营?”潭弘力乍一愣,但下意识明白对方不是国民党的军队或民团,接着就高兴地叫道:“过来吧!你们过来吧!”
痩高个带着人来到跟前。他穿花团锦簇的丝绸长衫,腰束玄带,斜挎盒子枪。手提一把利剑,头发长得象女人。加上他的这身打扮,远远一看,还真的会叫人认错。
他也觉察到潭弘力及小分队好陌生。连退数步,拔枪问道:
“你们什么人的?”
“我们是红军挺进师的。挺进师小分队。”潭弘力热情不解,直起身子,把枪一别,向对方伸着双手迎上前去。一时忘了隐蔽,背后飞来一颗冷弹正中他的肩胛。
“哎哟!”潭弘力仆然而倒。
郝剑大怒。命令潘忠杰机枪对准敌保安队扫射,自己和那痩高个弯身察看潭弘力的伤情,为他包扎。
“你们是红军?”痩高个问郝剑。
“是啊!”
“哦!我还以为是罗政委他们呢。”
“罗骏他们!”郝剑马上反应过来。“你见到过他们吗?”
“见过。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撤过桥去,我们上天马山。”
“你是什么人?”
“我是广浦游击队独立营政委。我叫邝世宁。”
“广浦”,就是福建广丰,浦城的合称。
郝剑还想问什么,然而激烈的枪声使他们无法再交谈下去。
保安队似乎越打越多。只是缺乏作战经验,也不知道红军的虚实,没敢大张旗鼓地靠近红军。郝剑抓住时机,叫潘忠杰机枪断后;又叫人背上潭弘力和几个伤者;丁少朝押着五花大绑的大刀会小头目;小分队和广浦游击队即刻上了那匹象马的高山——天马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