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现得像是能够读取我的心思,也即是所谓的“读心术”。但如果她真的能够办到这种事情,也不至于在我刚才劈断束缚住她的铁链的时候流露出惊吓的反应。她应当只是在揣摩我此时的心理活动而已。
我能够感受到她有些不安,因为我此时佩戴怪物面具,并且保持沉默。她很可能正试图在自己的脑中重新将我勾勒出富有人性的外形,并且一遍遍尝试与我对话,与我建立友善的沟通关系。
然而我没有与她对话的意愿。
这种心态连自己也难以形容。在以前,如果有人向我搭话,那么我回话就是理所当然的,沉默则是需要理由的;而现在的我似乎来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回话才需要理由的,沉默则是理所当然的。而我暂时无法提取出回话的理由。她要说话,那就让她接着说吧。
但我不会轻易信任她。她不是我的伙伴,仅仅是我必需的交易和合作的对象。暴烈要杀她,我就杀暴烈。可我不会听她指使。
“或许你正在好奇,我是如何招惹暴烈的。”她的话语依然含着某种刻意为之的韵律,“当然,我会全部告诉你。”
我默然倾听。
“我与他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说着,她微微一顿,然后以这句话为开头,“当时的他还是个生活在边境地区的儿童。”
有鉴于她在这里的陈述过于长篇大论,我在这里简单地总结一遍:
四十九年以前,暴烈出生在了联盟的边境地区。
边境地区绝非山清水秀之地,相反,那里即使到了现代,也仍然存在着为数不少的亡灵。
当然,因为地狱浩劫时代早已拉下帷幕,所以那里现存的,也不过是像活死人、狼人、巫妖、骨龙等处于常识内的亡灵,而非来自于地壳深处甚至是地幔的莫名其妙的亡灵。但饶是如此也相当棘手,再加上边境地区常年兵荒马乱,甚至有恐怖组织和军阀割据土地,根本就是民不聊生。
在暴烈八岁的时候,军阀掳走了他和他的父母。其中父亲被当成练枪用的肉靶杀了,母亲在落入更加凄惨的境遇前成功自杀,而他则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只不过幸运的是,他年幼时外表清秀,军阀又是异常性癖者。于是他活了下来,甚至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教育。
比他更加不幸的儿童在边境地区简直是遍地都是,失去双亲的儿童哪怕及时学会了像野狗一样地机警求生,也有可能会被其他无聊的理由杀死。但在某种意义上,暴烈也是更加不幸的。他曾经能够凭借自幼起的耳濡目染,将发生在自己人生中的大多数不幸以司空见惯的态度接受下来,然而他却知道了远方存在着和平的世界。他或许有时也会坐下来,或许还会心想: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那么幸福的地方,也有很多幸福的人,理所当然地生活在幸福的世界中。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如此经过三年,军阀又抓来了两个人,分别是“都灵医生”及其九岁的女儿。
“当时的都灵医生是我的父亲,我则是那个九岁的女儿。”现在的都灵医生说,“我们之所以会被抓去,是因为曾经为军阀的敌对势力成员提供过治疗服务。”
好在,当时十一岁的暴烈看准时机,成功地救下了两人,并且逃出了军阀的势力范围。
很难想象这个小男孩是如何办到这一点的。即使他为逃亡做了为期三年的准备工作,并且在逃亡过程中有“都灵医生”及其女儿的帮助,也只能说是奇迹。
作为报答,“都灵医生”决定抚养暴烈,直到他能够自立门户。并且将自己掌握的技术传授给了他。
“都灵医生”所精通的技术,除去“灵药”外,还有“梦境”,两者都被他倾囊相授给了暴烈和自己的女儿。与在两者上都有着超凡脱俗之天赋的女儿不一样,暴烈仅仅对梦境技术有所天赋,但他依然像海绵遇到水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自己所接触到的所有知识。
又经过了十年,暴烈学有所成,他以温顺和善的面目融入了两人中间,三人相处和睦。
但现在看来,这或许仅仅是暴烈的伪装。
唯独他人对他有用时,他才会温顺和善;而相反,他则会冷酷地露出自己的獠牙。
他在共同生活中逐渐意识到,“都灵医生”身怀某种梦境秘术,却没有传授给他,而这门秘术又正好能够实现他某个无比强烈的愿望。于是他在数次索要无果以后,设法配制毒药对付“都灵医生”,并且在其毒发时以解药作为交换条件,逼问秘术的内容。然而“都灵医生”到最后都没有交出秘术,咽下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暴烈失望地离开了,从此不知所踪。而女儿则在心灰意冷之下,成为了凋零信徒。
是的现在的都灵医生,曾经是地心教会的一员。
但在地心教会中经过了二十年,她旁观着凋零信徒们对于死亡的疯狂崇拜,最终意识到了凋零信仰的虚无,叛出了地心教会。
之后她拾起了“都灵医生”这一名号,一边逃避地心教会的追杀,一边试着以医术一点点地偿还自己曾经身为凋零信徒时的罪孽。然而过去的阴影却无法没有放过她。暴烈不知何时也加入了地心教会,并且凭借过去的蛛丝马迹,推理出了她的身上藏匿着过去自己求之不得的秘术。
就在无面人事件结束的不久后,从与徐盛星的战斗中脱身而出的暴烈,发现了都灵医生就在安息镇,便亲自赶了过来。同时从黑色地带雇佣了那群灰制服,设置了针对都灵医生的封锁网。
而无法逃离安息镇的都灵医生,则只好凭借自己精湛的梦境技术,从梦境魔物封印的细微漏洞中引出魔物之力,将暴烈和灰制服们连同自己一并困进了小镇噩梦之中。
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很快,暴烈又在小镇噩梦中锁定了都灵医生的位置。
在他带队攻入避难所以前,都灵医生又故技重施,将暴烈等人困进了这场梦中梦。
听完都灵医生的陈述以后,我的心中浮现出了几个问题:
暴烈的愿望是什么?都灵医生藏匿的秘术又是什么?
为什么都灵医生在被追杀之中依然坚持着都灵医生的名号,这样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地心教会发现踪迹吗?若非如此,她很可能也不至于会被暴烈锁定位置。
她自称小镇噩梦是她所散播的,针对的是暴烈和灰制服们,那么为何会连我和胡麻也被卷入?而且,困住梦境魔物长达百年的封印那是何等之坚固,真的有那么容易将其中的魔物之力引出来吗?
“无论是结界也好,封印也罢,甚至是人心,百年以后都会改变。”她依然猜中了我此时的疑惑,“梦境技术研究到了我这个地步,从封印的细微漏洞中引出梦境魔物的力量也并非难事,真正困难的是如何操纵这股力量。事实上,我根本无法操纵这股力量,连自己都被卷入其中了。只能为了避免无辜者被噩梦捕获进来,相当勉强地设置了噩梦的入场条件只有以‘都灵医生’为目标,涉足安息镇的人及其追随者,才会在睡眠中进入这个噩梦。”
原来这就是我和胡麻被引入这场噩梦的起因。
我开始思考事后如何以此为理由,让这个都灵医生给我“吐”出来一些什么。一开始我是本着公平交易的念头与她接触的,但既然她才是元凶,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我们已经远离了废弃医院。虽然周围风景愈发陌生,但她却不以为然,好像掌握着某种顺利到达避难所的方法。
“之前我说要在离开噩梦以前杀死暴烈,是有着比较现实性的理由的。因为他在现实中距离我仅有一步之遥了。在梦境中我还能够逃跑,但在现实中我无路可逃。”她继续说,“好在这次来的凋零信徒只有暴烈一人。因为其他凋零信徒只想杀死我这个反叛者,而暴烈则只是想要活捉我以逼问秘术。这次他来安息镇也是瞒着自己上级的。”
难怪他的手下们都是那些灰制服。我一边心想,一边感到越是听她的声音,越是觉得她话语中的韵律有着某种魔性。最初我怀疑过这是不是催眠,却好像又不是如此。里面蕴含的是比催眠更有积极意义的要素。
“这么说或许会让你觉得好笑,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在盘算如何杀死暴烈了。这次的事情,归根结底也是我自作自受。”她我行我素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是故意留下那些蛛丝马迹,让暴烈知道我有那秘术的;也是故意坚持都灵医生的名号,好让暴烈能够顺利找来的。这些都是我为了报仇雪恨而做的准备。然而我没料到暴烈也与我一样,成为了特级灵能者。这是相当致命的破绽。我在现实中固然也有某些杀人的手段,却对特级灵能者不起作用。”
我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但在她的声音的帮助下,我终于回忆起了相当重要的事情。
我转过头,对这个白发苍苍的都灵医生说出了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