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全无自信,谁是值得信赖的人,谁是不知廉耻的骗子,我压根没有一套成熟的辨别方式。
这个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哪怕活到七老八十,也依然无法洞悉他人藏在肚皮下的心。若是出现“专业”的唬骗者,要用套路去欺瞒他们,他们也很难拿出所谓的“年长者的智慧”去洞悉谎言。至于我这个“两世为人”的重生者,非常遗憾,也同样是“这个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但这并不是说,我就对谎言无计可施了。
如果无法洞悉谎言,那就防御谎言。
想要做到这种事,也没有那么困难,只需要像是每天出门都把家钥匙带上一样,在心里时刻保持怀疑就可以了。
此时的我,就在怀疑亚当。
我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一般人”,就对其掉以轻心,因为我自己就是这种“没有力量的一般人”,却也曾经手刃过不止一个灵能者。在我看来,比起既是灵能者,又是灵媒的长谷川,亚当这个看似弱小的“一般人”,才是更加应当注意的危险对象。
她看似和煦,却让我感觉捉摸不透。
她挑拨多个黑帮互相争斗的履历,告诉我她绝非善类,与她合作过的人都在不久后遭遇不幸的事实,也令我无法忽视;相比之下,长谷川更加像是初入黑色地带的雏鸟连雏鸟都不算,只能说是“受精卵”,非但缺乏犯罪经验,还色厉内茬,虽然我同样不会对他掉以轻心,但若是要排序,他还在亚当后面。
当然,我怀疑亚当的根据,并非仅限于习惯性的怀疑,和不靠谱的直觉,以及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语,还有一个决定性的根据,那就是亚当曾经说过:如果不是长谷川,那么她只以为羊皮杀手就是个普通的连环杀人犯。
但在我从她的手里买到“羊皮杀手的情报”的时间段,她尚未知晓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之间的联系,而她出售的情报却过于丰富,以我的经验来判断,除非她早已对羊皮杀手有了密切关注,否则绝不至于如此。
这与她刚才的发言强烈冲突,也成为了我怀疑她的关键性因素。
我像是故乡抗战片里的特务一样,鬼鬼祟祟地吊在亚当的身后,看着她走入了公共厕所的女性区域。
此时,我正处于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上。这里是二区的中心街,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依然人来人往。我藏身于街道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后面,而亚当进入的公共厕所,则距离我大约十多米,时不时地有人进出。
十分钟过去了,亚当仍然没有走出公共厕所。
难不成,我的尾随已经被察觉到,她通过女厕所的窗口逃跑了?还是说,之前的奶茶意外引发了她的排泄问题,现在她仅仅是在里面释放肚子内的存货?
正当我忐忑的时候,我看到一名女性从公共厕所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这名女性的外表与我刚才看到的亚当截然不同,即便如此,我也能够立即识别出来,她就是亚当。
看来她也与我一样,是在易容以后才来见面的,而此时的她则卸去了所有伪装,焕然一新。
她有着一头自然垂下的深棕色中长发,和相对于刚才更加偏向于甜美的面孔,穿着米色的灯笼袖上衣,灰色的及膝裙,白色的短袜和黑色的帆布鞋。比起行走在黑色地带的情报商,更加像是一名出门在外的女学生。最让人难以忽视的是,她的头顶多出了一对犹如熊的,圆圆的,毛绒绒的,深棕色的耳朵。
毫无疑问,她是一名“亚人”。
亚人的起源,直指人类的先祖。
生活在远古时期的先祖,普遍崇拜自然和动物,认为动物比人类更加亲近自然,因此先祖中间的少数人在觉醒灵能以后,灵能会跟随这种强烈的向往,赋予本体以动物的力量和外表特征。
这种变化,并不仅仅局限于先祖一代,还会遗传到下一代。
虽然力量的部分无法遗传,但外表特征的部分,却能够潜伏在基因之中遗传下去。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部分基因不会表达出来,可一旦表达出来,就会让人显现出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外表特征。如今的亚当之所以会长着一对熊的耳朵,无疑是因为她的先祖用灵能赋予过自己熊的力量。
而如果她先祖拥有的是“鱼”的力量,那么她说不定就会长出一张鱼的面孔虽然我也只在新闻上见过这种例子。
忽然,亚当的熊耳朵快速地抖动了下,她像是害怕黑暗的人孤零零地走在夜路上,冷不丁听到了身后怪异的动静一样,倏然回头看过来。
我立即收回视线,将全身藏入自动贩卖机的后面。
等我重新探出目光的时候,她已经回过头,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
很好,看来她没有发觉到我。
我悄然地跟随了上去。
如果换成其他人,或许根本无法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是亚当,但我不一样。
我既是易容伪装的经验者,又是训练有素的武术家,像我这种人,对于人体和运动方式有着极其深入的认知。
在与她和长谷川对话的过程中,我无比仔细地观察,并且牢牢地记住了这两个人的身体细节,比如身高、体重、手臂和腿的长度、站立和行走的姿态,又比如指甲的长短和锋利度、眨眼和呼吸的频率、出门的时候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但凡能够将他们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的细节,我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这些不起眼的细节,看似很难派得上用场,实则不然。
上次我用喷雾迷晕被羊皮杀手催眠的女人的时候,就是抓住了她呼吸的频率,如果随便拿起罐子就喷,说不定对方正好在吐气,然后就能反应过来,屏住呼吸,就不会吸入喷雾了。
而如果能够记住别人出门时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就能够在藏身门后突袭灵能者的时候派上用场,具体来说,就是以此预测对方经过门的瞬间的姿势,算好提前量,然后突下狠手灵能者的速度都很快,如果不具备预测动作和计算提前量的功夫,连羊皮杀手都能轻易杀死我。
再比如说现在,我之所以能够看出来前面这个女人就是亚当,就是托了这个本事的福。
我一边跟随亚当,一边观察周围地形,然后突然加速,在不让亚当察觉我的情况下,绕到她的侧前方,再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她隐蔽地拍摄了几张照片。
完成以后,我撤出了她的附近,然后联络无人机。
他接通了我的电话。
“这次又有什么委托吗?”
“我需要你调查一个人的身份。”我说。
“你想杀谁?”
“我说的是‘调查’。”
“我们应该是老朋友了吧?在我这里不用装。”他笑嘻嘻地说,“你不就是隐退了整整一年,终于手痒了,想要杀个人暖暖身子吗?我这就给你安排上。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不可以拖欠报酬啊。”他那里隐隐约约地传出了键盘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会选羊皮杀手呢,果然刚刚回归就杀疑似灵能者的猎物有点太冒险了吗?”
“羊皮杀手已经死了。”
“呃……”他忽然卡住了,键盘声也没了,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那他是灵能者吗?”
“是的。”
“……”他发出了空气从牙齿的缝隙间快速漏过去的声音,好像突然吃到了什么辣口的食物。
“还有,我觉得你对我有什么误会。”考虑到无人机是我今后需要经常合作的情报商,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稍微澄清误会,而非像是对待其他黑色地带居民,一味地塑造“我很凶狠”的形象,“其实我对杀人并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
“哦……我懂,我懂……”他似乎左耳进右耳出,然后问,“那么,你要我调查谁?”
这个误会似乎不太好澄清,我只好先放弃,转入正题,“我等下就把调查对象的照片发给你,你能调查得有多详细,就有多详细。”
“我再多问一句,你要调查的对象,是不是亚当?”他换成了严肃的口吻。
“是的。”我没有在这里隐瞒,虽然承认这件事情,会大幅度地增加委托的金额,但对他来说,调查“普通黑色地带居民”和调查“同行”,在难度上也是两回事。
如果我为了贪便宜而隐瞒不报,那么反而会降低他做事的效率,同时也是降低自己的信用。
“给我一些时间。”他好歹是接受了我的委托,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天晚上,徐盛星依然没有回家。
第二天,上午。
我起床以后打扫了一遍屋子,然后坐到床上,陷入思考。
虽然已经决定了要与亚当和长谷川共同调查神秘组织,但如果没有突破口,那就根本无处发力。唯一的线索“羊皮杀手”已经被我杀死,尸体都被我抛出这个宇宙了,而新的线索是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亚当,或者长谷川,我会从什么方向寻找突破口?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十分糟糕的可能性,马上联络亚当。
等她接通以后,我立即问:“你们在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听见了从手机对面传来的隐约的车辆行驶声,于是换了一个问题,“你们正在寻找羊皮杀手的尸体的路上,是吗?”
“是的。”她说。
“明明我已经说过,他的尸体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
“是的。”她重复了一遍。
“你们应该立刻中止行动。”
“我无法理解你的建议。”她疑惑地说,“羊皮杀手是我们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他的尸体‘被空气吃掉了’,我们也至少应该找找他的遗物,比如说他生前经常携带的物品。而只要有这种物品在手上,长谷川就能够凭借他的灵媒技术,占卜到与羊皮杀手相关的事情,从而抓住神秘组织的尾巴。”
“但你们也有可能因此而走入死路。”我告诫道,“听着,我只说一遍我在杀死羊皮杀手的时候,用了一些比较‘特殊’的手段。至于具体是什么手段,很遗憾,我无法详细说明,这涉及到我本人的秘密,而我们之间也没能建立起,足以让彼此分享重要秘密的信赖关系。因此,我只能说,如果像是长谷川这种有着强大灵感的‘灵媒’,突然跑到我杀死羊皮杀手的地方进行占卜和通灵,或者说,接触到什么羊皮杀手的遗物,他很可能会‘看到’某些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从而引出某些很可能再也无法挽回的恶劣后果。”
我根本不觉得,亚当会找不到我杀死羊皮杀手的“作案现场”,但正因为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所以才要严加警告。
无论是身为情报商的亚当,还是身为灵媒的长谷川,都是收集情报的“汗血宝马”,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头蠢驴而已。虽然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必须承认,没了他们,我也无法单枪匹马地追踪到神秘组织的腹地。
她谨慎地问:“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具体是指?”
“我也无法形容。”
“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抽象事物吗?”她似乎也具备一些灵能学知识,同时从她忽然严肃的口吻中,我能够听出来,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的。”
“能够给我一个具体的边界吗?”她沉吟片刻后,又问,“我们能够调查什么,不能调查什么,我希望你能够提供一个清楚的标准。”
“我无法提供。”我说,“但你们最好立刻返程,连接近都不要接近。”
“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他的。”她态度端正地说。
我们的通话结束了。
然而,事与愿违。
当我再次看到长谷川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入医院,关押到了临时的隔离病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