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蝉这一胎生得好像比前两次都慢了些。暮色低垂之时, 屋里终于响起一声清亮啼哭。
谢迟连带四个孩子犹如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一般从廊下弹起,齐齐地奔向产房, 元晋头一个喊道:“是妹妹吗?!”
刚将孩子包好抱起来的产婆一脸尴尬:“五、五公子平安……”
“……”五公子的四个哥哥外加亲爹全呆了。
元明悲戚地看向叶蝉:“母妃,怎么又是弟弟!”
话音未落, 另一名产婆忽地悚然惊叫:“不对,王妃怕是还有个孩子没生下来!”
一语既出,一屋子人都是一震,登时无人再顾得上男孩女孩的问题。谢迟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怎么回事?!”
叶蝉脸上还挂着汗水, 脸色惨白地抬头看自己的小腹:“怎么可能?!”
她已经生过两回了, 无比清楚肚子里揣着个足月的孩子是什么样。眼下她虽然确实依旧小腹微隆, 但若说她是有孕时进补的时候胖了些她信, 说是还有个孩子可差太多了。
那产婆却道:“不会错的,奴婢当了一辈子接生婆, 双生儿也接过几回了。王妃肚子里, 必定是还有一个!”
叶蝉顿显惊恐,战栗着道:“可是……我生不动了!”
她现下已经筋疲力竭, 这时候告诉她还有一个?!
产婆扭头向青釉递了个眼色,青釉会意, 赶忙去端参汤和催生的汤药。她出门时和在外间指点的赵景碰了个照面,赵景如梦初醒,旋即上前走向谢迟:“殿下,借一步说话。”
谢迟原本遍身冷汗,被他一叫也回过神,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夫人怀的双生胎, 你怎么不早说?!”
赵景懵然间已被他拎着抵至墙边,耳边一片府中公子们的惊叫。赵景不敢多愣神,连忙解释:“在、在下实在没看出来啊!眼下、眼下殿下您先消消气!在下方才看五公子身量便不大,腹中那个只怕更小。夫人这一胎难免凶险,稳妥起见,请殿下您从太医院求个太医来……”
谢迟手上一颤,蓦地松开了他,强定住神:“会有多凶险?”
赵景被他一松就滑到地上跪下了,听他张口就问这个,连头都不敢抬:“轻、轻则生得艰难,多遭些罪,重则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风声一划。赵景抬头望去,便见谢迟已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了。
他怔了一怔,不得不硬着头皮追赶出去:“殿下,万一王妃在您回来之前生了,万一母子只能保一个……”
“废话!你把王妃给我保住!不然我杀你全家!”
——叶蝉在房中只听到一声沙哑的咆哮,过了片刻,赵景趔趔趄趄地折回了房中。
他倒不怕“杀你全家”这话,因为他全家也就他一个人。爹娘都走得早,他早年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才拜师学医的。
可是,他也不想死啊!!!
赵景一时满心悲壮,撸袖子上前便给叶蝉把脉。
叶蝉消沉了一会儿,努力整理着思绪,告诉自己这样不行。
赵景只说这一胎会凶险,没说她必死无疑。可她如果泄了气不生,那估计是一定会一尸两命的。
她要是撒手人寰,谢迟得多难过啊?他都当郡王了,日日被他搂在怀里安睡的都只有她一个,她现下反倒把他一扔自己走了?那不成。
叶蝉重重地吁了口气,又深吸进去:“先把孩子们带出去。”
屋里围着她的下人们这才注意到四个吓傻了的小公子还在屋里,赶忙上前要抱他们走。几个孩子却都不肯,元晋抹着眼泪说要在屋里陪她。叶蝉咬着牙克制了一下腹痛:“元显,你是当大哥哥的,带弟弟们出去玩,听话。”
她的语气格外严肃,孩子们都没听过她这样说话。于是元显鬼使神差般地决定听她的话,伸手拽拽弟弟们:“走,我们出去。”
明德园外,谢迟一路纵马疾驰,但马怎么跑,他都嫌不够快。
其实马是御赐的好马,要是还不够快,也没什么能更快的了。可谢迟心里实在焦灼,一路上猛挥马鞭。那御马跟了他几年都没受过这份儿委屈,到了宫门口被他勒住时猛地一抬前蹄,谢迟猝不及防后仰摔下。
“哼哧——!”御马喷了一口鼻息,抬腿就要跟来牵它的宦官走。
谢迟爬起身,有所察觉便拍了拍它:“对不起,别生气。”然后又失魂落魄地朝宫门走去。
彼时天色已很晚了,宫门处的守卫又见他精神不对头,就上前拦了他:“敏郡王殿下,您这……什么事?”
谢迟定了定神:“我想请陛下赐个太医。”
“……这事您还亲自跑一趟?”守卫不解地打量着他,“您写到折子让人送进来,御前宫人就能替您安排了。”
谢迟精神恍惚,扬拳就要打过去,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蓦然回神,拳头急急一偏砸在了墙上。
他竭力克制着情绪道:“我妻子现在正难产,我能等他们看折子吗!”
“……”夜色之下,守卫被他目眦欲裂的样子吓得打了个哆嗦。而且守卫也日日习武,自然看得出来他那一拳原本想往哪儿招呼。
硬是别开了,说明这位敏郡王真不想惹麻烦。
他看了看周围几个正不知是否该拔刀的同伴,踌躇着先行做了退让:“殿下请。殿下您还是……克制一些,不然万一御前失仪……”
“多谢。”谢迟实在没心情听他多说,听到他同意他进去,就提步走了。
紫宸殿里,皇帝正批着奏章,乍然听见宦官口气慌张地说“陛下,敏郡王求见”不禁一愣。接着他刚一抬头,便见谢迟趔趄着进入视线,二话不说就跪了:“陛下,臣想求陛下赐个太医……”
皇帝蹙了蹙眉,然后起身走向他:“怎么了?家人病了?你起来说。”他说着伸手扶了一把。
谢迟站起身:“我妻子……”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出口又意识到不对,猛摇摇头,“臣的王妃,怀了双生子。早先没诊出来,如今生下一个才知还有一个,府中的大夫说会有凶险……”
“傅茂川,告诉太医院,让王昌兴带着人去。”
王昌兴是太医院里掌管妇科的,医术高明,救人无数,连谢迟都有所耳闻。
傅茂川施了一礼便无声地退出了大殿,谢迟要俯身拜谢,被皇帝拦住了:“行了,至亲至爱命悬一线的滋味儿,朕比你清楚。”
谢迟满心的惊惧不安不知怎的被这句话激成了一股委屈,没能忍住,他只好别过头抹了把眼泪。
皇帝拍了拍他的背:“喝口茶缓缓就快回去吧,朕不多留你了。”
“多谢陛下……”谢迟颔首。皇帝也没留他在内殿用茶,让宫人把他领去了侧殿,觉得他在侧殿能放松一些。
若是焦灼得无处发泄想摔东西,那也就随他吧。皇帝记得皇后生皇三子难产那会儿,他在长秋宫里摔了不止一只杯子。
只可惜,孩子虽然生下来了,但还是没养大。皇后也因此伤了身,后来又遭了长子离世的打击,早早地就去了。
那是他十数年来的一块心结,他有时甚至会想,如若自己不那么专情,常去见见别的嫔妃,这厄运会不会就不会落到皇后头上?
但他再怎么想,也已经晚了,人死不能复生。
如今谢迟落进了类似的境遇,他只能替他向上苍祈祷一下,希望不要是类似的结局。
明德园,谢迟和太医陆续赶来的时候,叶蝉还没生下来。
她一直咬着牙在努力,可孩子就是不肯出来。赵景说生得越慢孩子越危险,她也想保孩子周全,可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全都没用。
于是谢迟一进屋,就看到叶蝉在抹眼泪。产婆苦口婆心地在旁边劝她别哭,说这会儿哭格外伤眼睛,但她哭得根本停不下来。
谢迟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你别怕,有太医在。”
几个太医院的妇科太医已经在那边看起了赵景的方子,不过片刻就决定把方子完全推翻重写了。
深受打击的赵景一脸颓丧,凑在一旁听太医们的讨论。
叶蝉抽噎着跟谢迟说:“我没力气了……”她就连下一句话都缓了好几口气才说出来,“我觉得我活不成了。”
“别瞎说,不会的。”谢迟吻了口她的手背,“你命里的女儿还没来呢,这胎一定母子平安。”
这话说完,他突然很担心肚子里没生下来的这个就是她命里的女儿。
菩萨说她的女儿贵不可言,可没说她能母女平安。万一这孩子生下来,她却香消玉殒了呢?
谢迟打了个寒噤。
几步外的地方,太医们迅速议好了药方,王昌兴将方子一把塞给了同来的医女:“照着这个,快去煎药!”
青釉匆匆地领着医女去了后院,王昌兴又走到谢迟身边欠了欠身:“殿下,请让在下为王妃施针。”
谢迟赶忙让开,又不敢走远,找了个不碍事又能让叶蝉看见他的地方站着,手心里全是汗。
如此这般,又折腾了大半夜,孩子好歹是出来了。但这孩子着实是格外小,才刚三斤出头。而且脸色已憋得发紫,医女拎着他的脚拍了半天的脚心,他才虚弱地哭了两声。
又是个男孩。
——几个时辰前还在盼女儿的谢迟突然无比庆幸。因为假若那送子观音庙应验的话,眼下女儿还没来,说明叶蝉肯定能活下来。
他长松了口气,想走出产房缓一缓,却刚迈出回廊就脱力地跌了下去。
“……殿下。”刘双领忙要扶他,谢迟摆了摆手:“我坐一会儿。”
然后他就这么在满天星辰之下缓起了气儿,眼下正值三月,夜风也已不算寒冷了,他却觉身上一阵阵生着凉意,时而让他猛打哆嗦。
又过了片刻,王昌兴走了出来,看见他在那儿坐着,上前揖道:“殿下。”
谢迟偏了偏头。
王昌兴道:“臣会再留几天,照看王妃和小公子。这个……还有一言,臣得直说——王妃这一回虽然伤了身子,但性命无虞。小公子就……”他沉了一沉,“能不能养下来,得看天数了。”
他说完后,谢迟木了好半晌才做出反应,摇了摇头:“没关系,多谢各位大人。”
叶蝉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谢迟这么想着,但还是在叶蝉入睡后,去陪了陪孩子。
在元明出生的时候,他曾经新奇于原来新生的孩子这么小。但这个孩子,大约只有元明的一半大。
元明元昕生下来时都白白胖胖,比他早几个时辰出生的哥哥也还算康健。唯独他,胳膊腿都细细得让人不敢触碰。
他在乳母怀里睡得昏沉,谢迟静静地看了好久,才伸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
软软的感觉触在指尖上,谢迟眼眶一酸。
他其实知道,如若他选择保小,孩子的状况大概能好一些。同时他也清楚,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也还是会保叶蝉。
因为让孩子遭这份儿罪,他或许不是个好父亲。可如果为了个没生下来的孩子就把发妻推进鬼门关,他就连人都不是。
可是现下看着孩子这样,谢迟真的心如刀割。
他还这么小,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不知道父母亲什么样子,就已面对说不清哪天就要断气的境遇。
产房里,叶蝉这一觉睡去,疲惫就像海浪一样把她包裹了起来,她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时,她便听说了两个孩子的状况:五公子没事,能吃能睡能哭闹;六公子能不能活下来,看命。
至于她自己也伤了身的事,谢迟暂且没敢跟她多提,不过叶蝉还是意料之中的哭了一场,谢迟搂着她,轻声轻语地哄了半天。
他说,没事的,我们的孩子肯定命大。
他说,六是个吉利的数字,这孩子行六,肯定能逢凶化吉。
他还说,太医还在,会好好给他调养的。
可是这些话他说得自己都没底气。新生的孩子什么药也不能用,太医开了药膳让乳母进补,也不知能有多少效果。
叶蝉失魂落魄地在他怀里卧着,过了半晌,她忽然动了动:“谢迟。”
谢迟低头看她,她仰起脸:“我能不能自己喂他?”
谢迟锁眉:“不能。”
“都说母子之间是生来就有感应的……”
“那也不行,你身子太弱了。”谢迟在她头顶揉了揉,“乖,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他的命,你不能再费气力了。”
叶蝉撑起身:“我就自己喂一个月!”
“……坐月子最要紧了好吗?”谢迟叹了口气,斟酌了会儿说,“你自己喂三天吧。”
那也太少了!她估计也得吃药膳进补才能救孩子,三天,药膳都吃不了几顿!
叶蝉踌躇了一下:“那半个月。”
谢迟:“……”
“十天!就十天!”叶蝉攥住了他的手,一再退让的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咱们就当他活不久,多疼一疼他,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卡文卡得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为心疼小知了……
看了眼时间,今天大概是双更不了了
可是之前我又承诺要坚持双更几天,于是今天我单更明天三更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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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其实我真的是亲妈
让小知了难产一回是因为,我思来想去,觉得生孩子确实是个很危险的事儿,就算是在现代社会也是
然后本文一直把这事写得很轻松
虽然说作者并不需要对读者的三观负责,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担心自己写的东西会对未成年读者造成影响了
所以决定往回掰一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