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的大祭司立于高台之上, 跪在地下的姐弟紧张地相拥在一起用畏惧的目光看了大祭司一眼, 便死死地将头埋下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趴在地上的整个身子都哆嗦得厉害。
游戏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神色,然后, 侧过头去,不再多想。
将那对姐弟从奴隶之中接出来, 并让服侍他的那位中年女神官把他们好,已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至于未来, 那就要靠他们自己。
邪神的大祭司从高台之上走下, 仍旧是那副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年的面容,温和无害的模样。
然而,四周服侍的人们却都是高度绷紧了神经, 不敢有丝毫懈怠。
当初大祭司震慑天地的威压感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灵魂深处, 让他们再也生不起丝毫违背大祭司的心思。
站在一旁的盲眼的中年女神官微微弯腰低头,接过大祭司递过来的那柄长长的黑色权杖。
游戏转身, 纯黑色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而已。
他走出房间的大门, 走进地下的长廊之中。
在长廊的转折口处,有着冰雪般容貌的少女正率领着一队侍卫经过。
当初,正是这位对着邪神的大祭司有着最为虔诚的崇敬的少女扯下游戏的披风,揭穿了游戏‘假祭司’的身份,并曾在一怒之下差点杀死了他。
此刻, 当她看到游戏迎面走来时,立刻俯身下跪。
认出了当初这个差点杀死他的少女,游戏在经过她时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少女微微仰着头, 注视着邪神的大祭司的目光有着最为纯粹的信仰。
她伸出的手握住大祭司垂落在地的黑色披风的一角,低下头,以最为虔诚的姿态亲吻着那个衣角。
游戏本是皱着眉别扭地看着这个当初说不清是害他还是帮了他的少女,心情很是复杂。然而,少女接下来的动作却是让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退开,又硬生生忍住了。
还好他四周的人或是跪地或是低头,没有人看见他显得有些狼狈的表情。
他虽然经常看见带着荣幸的表情或者虔诚的神色亲吻他的王兄的脚的人,但是他自己倒是从来没受过这种大礼——
其实不是没有,只是曾经有想要讨好埃及王弟的仆人想要如此做的时候,却把埃及王弟吓得连连后退差一点摔倒,而这一幕被从后面接住差点摔倒的王弟的法老王看到了眼里。
从此埃及王宫里再也没有人敢擅自接近王弟身边半尺的距离,更别说碰触了。
一进盗贼王那华丽奢侈的房间,游戏立马关上门,将身后一堆侍女们全部关在门外。
他一把扯下那因为装饰得极为华美而沉重的黑色披风,甩到一边,快走两步,整个身子直接往那长长的软椅上一扑。
曾经的游戏王,现任的埃及王弟,同时还兼任邪神大祭司的少年就这样以最没形象的姿态像一只小猪趴在软椅之上直哼哼,半晌不肯动一动。
若是严肃古板的赛特大神官在此地,少不得要大发雷霆,就埃及王室形象风度问题训诫王弟大半天的时间。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看到游戏这幅模样的是同样以一种极为惫懒的姿势斜斜地坐在另一边的稍大的单人软椅的盗贼王。
这个自己都没什么正行的盗贼王才懒得理会埃及王弟的形象问题。
游戏趴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觉得缓过劲来了,便自己爬了起来。
四处看了看,看到一旁的桌上摆着酒壶,走过去倒了一杯葡萄酒。
端起来刚要凑到唇边,游戏的目光动了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将那杯酒放了回去,又重新拿了一个杯子倒了杯水喝了下去。
水滴润过浅红的唇,折射出一点光泽。
游戏攥着手中的青铜杯出了会儿神,他看着前方,目光却又不曾聚焦,显然是在想着什么。
一只深褐色的手越过他的肩,端起那杯被他放回去的葡萄酒。
一饮而尽。
如血色的葡萄酒在盗贼王唇角深褐色的皮肤上沾染上一点渍,渗出的些微红色液体有向下巴滑落的趋势。
游戏本是在出神,被突然从后面伸出来的手吸引了注意力。
他下意识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转过身来,看到迪亚的动作顿时笑了起来,身体比思想还快,他伸出手,像是照顾小孩子一般擦了擦迪亚嘴角残留的酒液。
迪亚没好气地斜了游戏一眼。
游戏弯着双眼对迪亚笑。
盗贼王唇角一撇,移开了目光。
“你说得对,迪亚。”
双手握着手中已经空空的杯子,游戏又有些出神。
或许是想起不久前和邪神的接触,他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似乎把它当做一种依靠。
“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邪神……根本不是我这个人类可以对话的存在。”
白发的盗贼王没有说话,只是又喝了杯酒。
这一次,他喝得稳稳当当的,唇角一点水渍都没有渗出来。
“人类是无法打败神的。”
游戏喃喃自语,神色看起来带着点恍惚。
迪亚停止了喝酒,血红色的瞳孔看着他,微微眯起来,危险目光有些渗人。
“虽然找不到打败邪神的办法,但是让邪神再次沉睡下去的办法还是有……”
话说了一半,游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他攥着酒杯的手指已经勒得指关节都泛白了起来。
他抿紧了唇,竭力想要阻止自己的唇轻微的不正常的抽动。
一个,和上一次一样,用亚图姆的性命封印住邪神,再一次三千年的轮回。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办法……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青铜纹的酒杯摔落在黑石的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白发盗贼王的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毫不留情。
被打得侧过脸去的埃及王弟的左颊上浮现出的五指红肿显而易见,甚至连唇角都渗出一丝血痕来。
还来不及消化被一耳光打得嗡嗡作响的脑子和下一秒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游戏衣服的前襟被迪亚一把抓住勒紧,硬生生地提起来。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游戏下意识尽可能地踮起脚尖,身子向上,减少胸口被勒住的窒息感。
他睁大眼看着迪亚,脑子还在嗡嗡作响,回不过神来。
迪亚用那双血红色的瞳孔盯着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本大爷用脚趾都能猜到你这个装满垃圾的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
他说,用最刻薄的语气讥讽游戏。
“我们的埃及王弟为了民众而自我牺牲是多伟大而光辉的存在啊——”
他憎恶地呸了一口。
“真让老子恶心!”
明明脸上尽是鄙夷和嘲弄之色,迪亚的眼底却偏偏是一副与之不相衬的怒不可遏的神色。
他抓着游戏衣襟的手狠狠一甩。
游戏整个身子都被他甩得向后跌去,后背猛地撞上后面的酒柜上,后脊顿时一阵剧痛。
酒柜嘎吱一声巨响,一阵晃动中摔出来的酒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游戏半跪在地上,脚下尽是各式各样的酒壶的碎片。
他低着头,墨染似的黑发的阴影掩盖了他大半的脸。
“你懂什么……”
他抬起手擦去唇角的血痕。
“你又懂些什么!”
他抬起头,黑发的缝隙之中,发亮的黑色瞳孔怒视此刻仍旧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他的盗贼王。
他突然猛地向迪亚扑过去,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埃及,什么民众,那种事情他根本就没想过。
紧迫的时间让他从见到邪神那一刻起就一塌糊涂的脑子反反复复只能思考着一件事情——
“我也不想啊……”
胸口因为那再也无法遏制爆发出来的怒气而剧烈起伏着。
他冲迪亚怒吼。
“可是没时间了!没有其他办法了!”
游戏向迪亚扑去的一瞬,迪亚本想将他推开,一抬手却看见游戏的脸。
从不曾在那张脸上见到过的表情让迪亚呆了一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游戏推得摔倒在身后的长椅上。
后脑重重磕在扶手上,一阵刺痛让他紧紧地皱起了眉。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没有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游戏如此对他怒吼。
即使被游戏按压在椅子上,迪亚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皱着眉诧异地看着压在他身上的游戏的脸。
游戏骑在他身上,左手死死地按住他的肩,右手已经握紧成拳高高举起,对准他的脸一拳狠狠打下来——
那一拳在即将与盗贼王的鼻尖碰触的前一瞬戛然而止。
游戏咬着牙,黑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迪亚。
“为什么不还手?”
他问,他的拳头还悬在盗贼王的面前。
迪亚仍旧只是皱着眉看着他,神色复杂,没有回答。
游戏却是在怔了半响之后,脸上的怒色渐渐消失,激烈起伏的胸口也平缓下来。
“对不起……”
游戏低声说。
他很清楚,迪亚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是的确是在为他着想。
他却差劲到将这阵子积累下来的恐惧和怨气迁怒发泄到了迪亚身上。
他甩了甩头,松开拳头,松了抓着迪亚的手,站起身来,想要转身离开。
可是才刚抬起脚,身后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都拽得转过身去。
一直深褐色的手用力捏住了他的下巴抬起来,指头加诸于下巴上的力道让他的骨头都咯咯作响。
“游戏,我现在只是一个魔物。所以这个世界是法老王统治还是邪神统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不知何时也站起身来的盗贼王俯视着他,血红的阴冷瞳孔露出难得的认真的神色。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大爷我的确算是半个你的魔物。”
“虽然我没有服从邪神的意思,但是……”
“法老王杀死你所统治的埃及,邪神以你为宿主所统治的埃及,不用想也知道本大爷会选哪一个。”
迪亚邦多松开了手,他深褐色的指尖掐过游戏下巴的地方留下明显的掐痕。
“本大爷就多管闲事再提醒你这个蠢材一句,现在最想要你的命的人……”
白发的盗贼王说了半截,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侧着身不再看游戏。
下一秒,他已突兀地消失在空中。
他说,“游戏,别小看了人性。”
***
远离王都的某个尼罗河沿岸的城镇此刻喧闹非凡。
巨大的神殿拔地而起,正在修建尼罗河神哈比的神殿的工人们在工地之中穿梭往来。
这个一度连续两次遭受了毁灭性打击而被彻底摧毁的城市正在重建,这让这个不久之前还是一片死寂的城市呈现出异常的繁华状态。
或许在城市重建完之后,城市会再一次恢复以往的平静。
但是,此刻这种异常的热闹状态,便是一度主张尽快重建城市的大神官们所需要的。
依靠这种喧闹为掩护,一位大神官带着一队王宫的近卫军暗地来到了这个城市。
他的目的,是搜寻数日之前在马贼袭击城市时失踪的法老王。
此刻已是深夜,听完最后一个回归的搜寻队的队长的汇报,皱着眉的年轻大神官按了按头。
依然毫无线索。
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的祸事让赛特的心情越来越焦躁。
他挥手让那队长退了下去,又让其他的侍从退下,这才转身走入了自己的临时居所之中。
多日来的奔波以及一直心焦不已的状态让这位号称永不知疲倦的刻板大神官的脸上此刻也忍不住泄漏出一抹疲惫之色。
他站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皱着眉思索了半晌,终究还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转身过来,他推开侧门走进了庭院之中,迎面吹来的微凉的夜风让他因为疲惫而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然而,这一清醒,敏锐的大神官立刻发觉到院子里有些不对劲。
“谁在那里!出来!”
他厉声喝道,警惕地看着刚才察觉到些微声响的地方。
然后,他再一次张嘴,想要呼唤侍卫。
“赛特。”
隐藏在圆柱之后的人本还有些迟疑,但眼看赛特就要呼唤侍卫,便走了出来,发出低低的喊声阻止赛特接下来的举动。
“……是我。”
黑发的少年低声说,微微低着头似乎是不敢和赛特对视,又从下面用眼睛偷瞄着赛特。
那神情看起来有些怯怯的,又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相处一般。
“王弟?!”
年轻的大神官睁大了眼,错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王弟,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怎么会——你不是已经——”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了许久,太过吃惊以至于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游戏嘿嘿笑了两声,左右瞅瞅,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之后这才从石柱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向赛特走近,见赛特只是皱着眉瞅着他,那张脸和以前一样板得死死像个雕塑一般,顿时觉得熟悉轻松了起来。
黑色的眼睛弯成了细长的月牙的弧度,那张还带着点稚气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开心的笑容。
“我也没想到能碰到赛特。”
只是因为和迪亚吵了架,所以心烦意乱地跑出来满到处乱飞着散心,却没想到看到正在那个被袭击摧毁现在重建起来的城市附近四处搜寻的王室近卫军。
游戏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跟了过来。
因为他知道能调动近卫军的除了法老王就只有大神官了。
跟到这里,这才发现原来是赛特带领着王室近卫军来了这里,看样子是在暗地里搜寻失踪的法老王。
在看到赛特的一瞬间,他不自觉就松了口气。
看到赛特那张板得像石头一般的熟悉的严肃脸,突然就觉得沉甸甸的胸口也似乎轻松了许多。
最起码,不会再有那种压在心头的喘不过气来的负重感。
“对了,赛特,你是来找王兄的吧?”
游戏笑着说,“不用担心,我已经让我的沉默剑士把王兄送回了底比斯,应该这两日就到了。”
“你……”
赛特迟疑地看着王弟,眼底带着挣扎的神色。
终于,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王弟,这一次不是随便糊弄就可以混过去的事情。”
他说,脸上露出一点无奈,就像是以前王弟闯了祸那般又头疼又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只是这一次,多了几许沉重。
“告诉我,邪神所在的地方到底是……”
“赛特。”
王弟再一次对年轻的大神官露出笑容。
他没有回答赛特的问题,因为他很清楚,回答了也没有任何用处。
或者该说,回答了,反而会导致更加糟糕的情况。
“相信我,我会保护王兄的。”
年轻的大神官没有再做声。
他微微低着头,夜晚的微风吹过来,让他的发丝掠过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晃动不休。
他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腰间。
他的指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半隐在被风吹得不断拂动飞扬的衣带之中的缘故,在夜风掠过的时候有些微的颤抖。
并没有注意赛特的举动,游戏转过身去,毫不在意地背对着赛特。
他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微凉的夜风吹过他白皙的颊,掠起他墨染的黑发,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
“赛特,如果你回去见到了王兄,还有……我那位兄长,告诉他们不要着急,我会想办法和他们联系的。”他不停地说下去,“对了,你与爱西斯他们可不能和王兄联合起来欺负我那位兄长,他可是……”
“王弟。”
年轻的大神官突然发出的生硬的声音打断了不停说着话的王弟。
“什么?赛特。”
“……请恕我——!”
大神官那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憋紧渗回了喉咙深处。
一阵气流涌起的疾风从身后席卷而来。
一种莫可名状的刺痛感从身后刮来让埃及的王弟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的神色仍旧是轻松的,稚嫩的面容上还残留刚才那一瞬的笑容。
“蠢材——”
那是一声异军突起突兀地插入其中的斥骂声。
突然凭空出现在游戏身前的身影挡出了游戏的视线。
突然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深褐色的后颈让他看不见那站在他身后的赛特的模样。
眼角的余光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折射过来的雪白的月光一晃而过——
锐利的剑刃穿透了盗贼王胸口。
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那一片深褐色的皮肤。
埃及王弟伸出手,抱住向后倒在他身上的盗贼王的身体。
滚烫的鲜血在一瞬间就染红了他抱住迪亚的白色的手。
他睁大了眼,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只是下意识抱住了倒在他身上的迪亚,却因为承受不住那样沉重的身体而随着那股撞来的力道向后跌坐在地上。
滚烫的液体泊泊地从他的指缝间流过,让他的整个手都变得湿漉漉的。
越过眼前灰白色的发,他看见那淌了一地的鲜红。
“为了埃及,王弟……”
那仿佛是布帛撕裂一般破碎而生硬的声音。
头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年少的王弟抬起头,短剑锋利的剑刃折射了白色的月光倒映在他黑色的瞳孔之中。
连同那个举着短剑的大神官一起,深深地烙印在他睁大的瞳孔深处。
“……在那之后……我也会立刻下去向您谢罪!”
青瞳的大神官艰难地发出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哑的声音。
他扭曲的唇角还带着一点抽搐颤抖的痕迹,他举着短剑的手却是稳稳地狠狠地对准王弟刺下——
【别小看了人性,游戏。】
【现在最想要你的命的人……就是你想要保护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