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伊森仍然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西装,头发整齐地用发胶固定住,手腕上戴着装饰用的机械表,跟在能源局局长身后大步走过财政议会大楼那高广壮丽的走廊。他的生活忙碌而有序,每天九点到能源局秘书办上班,下午五点准时下班,开着车飞过空间站钢铁森林般的城市,去最喜欢的意大利菜馆吃顿晚餐,回家以后健身一个小时,周五的晚上和同事们去酒吧或club里喝上几杯。日复一日,除了一些琐碎的麻烦事,一切都按部班。
在那个平凡无奇的周三当他作为局长代表接待从第三帝国来的贵宾时,他不会想到,那有着一双漂亮蓝眼睛的魅惑男人在阳光下对他微笑的时候便织了一张令他坠落的罗。
矿石研究员罗兰,男性alpha,深邃的五官轮廓,下巴上有一层细细的胡茬,笑起来有种不羁的韵味。渴望平淡生活中出现一些令人心动的波澜的伊森根本无法招架对方的攻势。
伊森原本以为,这一次自己找到了命定之人,原本已经准备倾尽全力去那个男人,只是最后当所有谎言在冰冷的道德法庭中被揭穿,所有付出的感情都变成利刃,插回他自己心里。
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睁开眼睛,入目是肮脏不堪的天花板。凌晨五点,是禁城所有非人起床的时刻,整个禁城上方都会回荡这种直刺鼓膜的尖锐声音。伊森恍惚间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脑子被震得嗡嗡发疼。
“起来了秘书,不然赶不上吃饭。”
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另伊森马上清醒过来,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他颤抖着手摸到矮柜上的眼镜戴上,看到塞缪端着刷牙杯,往肩上搭了条毛巾便开门出去了。走廊里人声鼎沸,叫骂声、脚步声纷繁凌乱。伊森有种想要躺回去继续睡的冲动,因为说不定再一次醒过来不再是眼前的噩梦了。
想到失去的一切,想到他以后的人生都要在这里渡过,伊森忽然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必要抱着攒够一百分的渺茫希望活下去。
一个楼层只有一间盥洗室,却要供应一百来号人晨间的洗漱方便,一次只能进入十来个人,自然是堵得水泄不通。众人呜泱呜泱在狭窄的楼道里排队,放眼望去全是爷们,年纪从刚成年到一百来岁不等。空气里蔓延着某种浑浊的汗臭味,伊森低着头混在人堆里一时间也不显眼,抬头四下张望,却没看到塞缪的踪影。
简陋的浴室墙壁上到处是黑色的霉菌和黄色的水渍,所有非人像羊一样涌进卫生间,在一长溜的盥洗池便迅速洗漱,一分钟之内得整理完毕,算是上大号也不能超过三分钟,好将位置让给下一个人,否则后面排队的便会开始骂娘。伊森以往整理仪表怎么也得花上十五到二十分钟,现在牙刚刚刷到一半后面便有人开始骂骂咧咧。他慌忙漱掉嘴里的牙膏沫,又被推着挤着出了浴室。
五点半的时候所有非人都要赶去最近的食堂领取早上和中午的口粮,过了什么也不剩了。整个晦暗的城市在这个点骤然苏醒过来,离开居住的小楼,只见狭窄而肮脏的街道上排着长长的队伍,所有非人都在离开居住地,向着某个方向行进,队伍井然有序。街道上到处都停着睡眠状态的机器警察,看似无害甚至有点笨拙的外表,实际上装备着足以另人体在几秒之内汽化的高能量激光武器,非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那发着红光的镜头监视中。因为有这些杀戮机器在,这些被人类社会判定的危险分子才不得不遵守规则,穿着统一的服装,跟在队伍内慢慢地往前走,像一排排的工蚁。
从早上到现在伊森都处于某种茫然状态,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只是盲目地做着别人都在做的事。这样的感觉令他非常无措,鼻尖上也紧张得冒汗。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发现在外面男性和女性便不再分开了,alpha、beta还是omega一眼望去也难以分辨。不过仔细看时,常常在一些高大强壮的alpha身后可以找到一个瘦小的omega,而这些omega不论男女,在脖子的omega腺上都有明显的淤血咬痕,有些甚至是出了血的,显然都已经被前方的alpha标记。伊森想起塞缪高大的背影,他脖子上根本看不出来的omega腺一片洁净。一旦他的身份泄露,恐怕会成为无数alpha争夺的目标吧……难以想象塞缪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来的。
大约是出于beta想要保护omega的天性,他对塞缪产生了某种深深的同情。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自身难保,竟然还有闲心同情别人……
食堂是一座平铺在大地上的单层灰色建筑,无数队伍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墓碑一样的长方体里。大堂中排满了沾满油渍的长桌,散发着一股食物残渣的馊味。所有人排着队在最前面的一排粮食发放处领取食物。早饭是一块压缩营养面包加上浓缩牛奶,面包硬得像石头,牛奶有股子馊味,但是营养和热量足以支撑半天时间。午饭则是一个浓汤罐头,也是压缩食品。伊森拿着他的粮食转身,看到非人们已经自动分成一群一群的,三三两两落座进食。显然多数非人都有自己的圈子,算是老得走不动路的也有他们的“老年人俱乐部”,远远地在靠边的长桌前聚集。
他不知所措,想要找到塞缪。可是茫茫人海,哪里有那个omega的踪影,只好自己找了一张还没有人的桌子坐下,撕开面包包装咬了一口便吃不下去了,口感像木头一样干硬,还有一股子塑料泡沫的味道。一个月前,他吃的还是新鲜牛肉和蔬菜,喝着真正的葡萄酿成的酒,有时候甚至还因为不知道该吃什么好而发愁。可是从今以后,一日三餐,他能吃到的只有这些了。
正自怨自艾时,突然食堂里的广播如洪钟般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说道,“所有编号为50、51、5的非人,十分钟内到一区大门处集合”。
伊森看了一眼自己衣服左胸上印的编号,5。
不少人在听到通知后站起身,纷纷向着食堂出口走去,想来都是那三个被提到的编号。他看到一个女性beta一边哭叫着一边被另外一个女beta拉着出去,嘴里不停喊着“我不想死!”
另一个女孩大声劝慰着,“会没事的!听话!不然我们都要死!”
“我不要!我不想死!救命啊!”
女孩尖锐的叫声另整个食堂中的气温也跟着降低了几度,没被念到编号的人似乎习以为常,继续吃着自己的早餐。
伊森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刚才那块咽下的面包也好似卡在了食道中间,令他呼吸困难。他想要站起来,却动弹不得。
这些编号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时他的手臂一痛,被一股大力猛地拉了起来。一回头,看到塞缪冰寒的面容。
“怎……怎么了?”伊森慌张地问。
塞缪推搡着他往出口走去,面色沉重,“也不知道算你走运还是倒霉,反正赎罪的机会来了。”
“赎罪?你是说那些让非人执行的危险任务?”
“不然你以为政|府这么好心,白养着我们这些连人都不算的人类垃圾吗?”塞缪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嘲讽,“只要你能活下来,离出去的日子更近了一些。活不下来嘛,至少你以后都不用吃这里屎一样的伙食了。”
伊森鼻头冒汗,思维凌乱,“可是……可是我根本还没接受任何训练啊?是什么任务?我连枪都没拿过!”
“我特么怎么知道。别废话了,抗命不去报道的人可是会被那些杀戮机器中和掉的。”
伊森跟着其余大约九十来个人出了食堂,外面有几个持枪警卫在等待他们,迅速地清点人数后,便将所有人塞入几辆军用货车。黑暗中伊森跟看不清面孔的陌生人挤在一起,随着路途的颠簸摇晃。压抑的空气里漂浮着压抑的啜泣声、低骂声、耳语般的交谈声,但更多的是沉默。
伊森到现在脑子里都在发懵。他在能源局的时候也听人谈论过禁城里的赎罪任务,据说是一些极其危险的工作,包括去开采一些放射性极强的矿藏、勘察火山活动、去偏远星球建设基地、作为疫苗或者药剂的实验体、或是执行敢死任务。根据任务的艰险程度奖励不同分数的道德值,越是危险道德值越高,问题是死亡的几率也越高。有传言说禁城中根本没有人能够积满一百分后还存活下来。在他得到审判结果之后一直在想,为了能够活着出去,他要尽量去接危险性不那么高的工作,一点一点累积下来最后一定可以出去的。
但是他忘记了,或许作为一个非人他根本不能选择。
五分钟后车子停下了,从黑暗的车厢里钻出来,面前是一道高高的钢铁城墙,用来划分禁城中的不同区域。门楼上巨大的广播喇叭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而后跟食堂里相同的机械女声说道:“赎罪任务代号:青峰,分值:10。”
听到分值的部分,人群中一片哗然。塞缪在旁边吹了声口哨,“看来会是趟苦差事。”
伊森低声问,“10分很高吗?”
“已经是一百分的十分之一了,你说高不高。上一次出现十分任务还是在三个月前呢。”
伊森的心开始往下沉。
“任务内容:前往30星域的红地球搜寻地球同盟和伊芙星的开拓员。出发时间:立刻。“女声结束后,一个容貌英俊的男beta警卫透过扩音器说道,“我们需要五十个人,老规矩,有没有志愿者?”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有几个看上去颇为凶悍的人站了出来。塞缪犹豫了一下,正要站出去,却猛地被伊森拉住了。
“分值如果这么高,肯定很危险,你不要命了?”伊森低声说。
塞缪一把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老子还用你这条鲜鱼来教我?滚。”说完便大步迈出队伍。这几个志愿者之间似乎认识,几个人还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其中一个红头发的高大男人好哥们一样搂住了塞缪的肩膀。
然而志愿者也不过九个人,还剩下四十一个人,该怎么办?
只见那有着黑发黑眼的英俊警卫手里拿着警棍,从非人们面前缓然踱步而过,随手一指,“你,出列。”
被点到的男beta一脸呆滞,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但还是不得不迈出队列。警卫一路走过,随机地用警棍乱指一通,于是很快有十几个人离开队列,其中包括那个一直在哭叫的女beta。没有被点到的人大都一副逃过一劫的放松神情。等到那个警卫往伊森这边走来的时候,他故意缩了缩肩膀低下头,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警卫的高筒靴踏在地上发出咔咔咔的响声,震得他的小心肝颤个不停。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根警棍还是用力地戳了戳他的胸口,“你。”
伊森喉咙干涩,两腿发软,遵从命令迈步出来,脑子里却空白一片。
五十个人很快挑选完毕,有几名警卫过来在每个人脖子安上了一只黑色的项圈。冰凉的触感接触到皮肤,另伊森打了个冷战。这些项圈可以发出从有警告意味到足以致命的电流,一旦有任何人企图逃跑或是不服从指令会被电击。他们再一次被赶上货车,颠簸半个小时后又被赶入一架运输机。整个过程中伊森都恍恍惚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害怕可能到来的死亡而使得大脑拒绝消化更多信息。
红地球这个名字伊森以前在能源局时听说过,那是最新发现的银河系边缘的宜居行星,由于被地球同盟的天文学家和伊芙星的观测家同时发现于是被双方划为共有星域。双方都派了不少开发拓荒人员去上面考察和建造基地,并且在上面找到了大量铜矿。新闻里面都有过报道。
伊森也试过用高倍望远镜去观测那颗美丽的红色星球,可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到那上面去。
飞行了大概十多个小时后,他们在一处军用机场降落,四面都是戈壁荒漠,远远的有城市巨大的残骸屹立在风沙中。这并非一般的机场,而是太空航行飞船机场。宽广平阔的地面上排列着一架架高大鲜亮的飞船,大多是优美流畅的碟形,表层流转着珍珠般的银灰色。
五十名非人被命令排在一对特种部队军人身后准备登船,那些军人转过头,用某种混杂着嘲弄、鄙夷、玩味或是冷漠的表情望着他们。一名军人大声讽刺道,“竟然要跟一群人渣一起工作,我真是撞了大运了!”
一名女beta军官斥责道,“闭嘴!”
伊森坐过几次太空飞船,甚至有几次是跟局长一起坐专机。但是从未坐过这么大的军用飞船。仰起头来,人仿佛一只苍蝇一般面对着如此的庞然大物,航行在黑暗无际的寰宇中,很难不产生恐惧。飞船底端一道平台缓缓降下,所有人便站在这道平台上被送入飞船的腹中。
虽然是军用,但飞船内部十分洁净,到处都给人一种光滑流畅的感觉。他们被聚集在足以容纳两百来人的舰桥中,伊森注意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些伊芙星人。
伊芙人,以神秘和美丽著称的种族。他们和人类一样有六种性别,平均身高比人类高出几公分,有着尖尖的耳朵和额头上平日里闭合起来、只显露出一条红色痕迹的第三只眼睛。与银河系里大部分的发达种族不同,伊芙星人有着十分虔诚的宗教信仰,并且有着超出人类数倍的知觉。有人说他们可以感知到人类感知不到的东西,甚至与宇宙和冥冥中的能量沟通,进而了解许多其他种族难以了解的真理。
这些伊芙星人大都是跟他们类似的军人,穿着笔挺的白色军装。但是有一名似乎是男性alpha的伊芙人不同,他身穿刺绣着华丽金色纹路的白丝高领长袍,一头略带蜷曲弧度的金色短发散发着一层淡淡鎏彩,银灰色的眼瞳带着几分空茫灵秀,额头上的三眼痕迹比一般人更加明显,宛如一簇火焰燃烧在眉心。他身上自有一种神秘而高贵的气质,与其他军人有略略的不同。
那个人很可能是伊芙星的祭司。由于那是一个重视信仰的种族,所以行军打仗时常常会有祭司随军,并且在军中有很高的地位,所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只不过那个祭司真的很美。
“喂,眼睛都看直了。”旁边的塞缪从嘴角里挤出一句揶揄,说得伊森慌忙转开视线,用手推了推眼镜。
伊芙星人早听说过地球联盟有“非人”,但此番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不免带着几分猎奇般的心情时而往那五十名人类身上瞥过去。
白衣祭司塔尼瑟尔微转银灰色的双眸,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些所谓罪大恶极的非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高大危险,甚至有些比寻常地球人还要单薄胆怯的样子。
与地球联盟人类合作向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这是一个古老而封闭的国度,举国上下都盲目地崇拜着他们的大总统艾比亚,即便她实际上只是继承了她父亲的位子,虽然有一些军功,但完全不是靠选举上位,平日里她的生活也十分神秘,甚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地球人的道德值系统极为苛刻压抑,要求所有人类都应该是一样的,凡是违反了一些所谓道德传统的人总要被扣分。问题是这些道德传统并不一定是合理的,有些不过是存在时间很久的陋习,另一些则是一小部分人用来控制另一大部分人的手段,甚为荒谬。比如在工作中跳槽,如果原因只是别的公司给了更高的工资,会被老雇主打上不忠的名目。几年前有过老雇主以不忠的罪名向道德法庭起诉以前的雇员,成功地扣掉了雇员三分的道德值。自此以后大家在打算跳槽的时候都绞尽脑汁找到一些更崇高的理由,比如是为了遵从父母的遗愿、为了离家更紧方便照顾孩子这种类型,让雇主没有借口责怪自己不忠。
地球人向来被认为古板而狂热,缺乏自己思考的能力。而这些地球人中的渣滓定然是更加野蛮的存在,因此众人都并不期待这一次的任务。虽然说那些非人将被用来作为诱饵和试探危险的活肉,但要和这样的一群人一起在飞船上生活一个星期的时间也并不是什么乐事。
塔尼瑟尔却注意到了人群中那个高大而英俊、手臂上纹着九头蛇的青年。他的身上散发着标准的alpha气息,外表也十分符合,然而他却能感觉到从那个男人身体中弥散出的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诱惑……
那是属于omega的气息……
在禁城那种混乱肮脏的地方,一个伪装成alpha的omega……似乎是一个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