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宿舍紧缺,伊森和塞缪被安排在用来救助贫民或流浪者的普济区房间中。足以容纳六人的房内陈设简单但齐全,冰箱等家具几乎都嵌在墙内,甚至还有饮品自动合成机。塔尼瑟尔一直没能来见他们,只是派遣了另一个学徒把他们带了过来。
房间里四个看上去十分落魄的伊芙流浪者聚集在一起谈论着两天后圣灵节将在神殿巨型的安魂祭典。伊森听到他们在说这一次安魂祭典并不对外开放,只有被邀请的祭司、王室贵族或者官员才能参加,十分神秘。伊森似乎有听到他们在谈论塔尼瑟尔,说真可惜看不到白衣祭司的天音琴演奏,又说去年的演奏多么多么美妙甚至令人如临仙境。只是这些谈话在看到他们进来后便戛然而止,流浪者们各自分散开来,似乎对于身为学徒的他们甚为忌惮。
伊森友好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而别人也是用一种近乎谦卑的态度向他问了好。
看来在这个国度祭司果然是身份地位很高的职业。连学徒都能跟着沾光。
而伊森则愈发好奇了。他想象着塔尼瑟尔演奏天音琴会是什么样子,竟也有些期待起来。
到了晚饭的时候塔尼瑟尔才出现,带着他们来到一座八角形的建筑前。显然这里是所有祭司和学徒们用餐的地方,长桌一排排摆开,而比较高阶的蓝衣祭司、白衣祭司以及神殿中唯一的紫衣祭司——主祭西奥尼尔则坐在大厅最前方的几排长桌上。跟在塔尼瑟尔身后一进门,一束束好奇的目光便纷纷投射过来。塔尼瑟尔不收学徒是出了名的,但是现在竟然破天荒收了两个,不得不令人好奇那两个学徒到底是何方神圣。
伊森突然觉得跟塔尼瑟尔一起进来真是个蠢主意。与此同时一种吃味的感觉令他又有那么一点不爽……
塔尼瑟尔竟然还在那里冲着所有经过他身边的祭司或学徒报以微笑,竟然还笑得那样极富魅力,这个人总是这样随便放电的吗?
想要把他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的冲动第三次盘旋在他脑海里。
晚餐是自助的,塔尼瑟尔十分贴心地带着他的两个“学徒”熟悉了一下哪里是盛饭的地方,指了指哪里是卫生间,又体贴地给伊森盘子里多夹了几块伊芙特产的一种看起来像鹿又像马的动物的肉,像是半抱怨似的说了句“你太瘦了”,惹得拍在他们前面和后面的祭司们投来一阵阵异样的目光……
然后,塔尼瑟尔竟然打算跟他们坐在普通的长桌上吃饭,而不是加入最前方长桌前那三名与他同等级的白衣祭司,这下看向他们的便不只是周围的小祭司们了,连那些高阶祭司都开始往他们这边看。伊森赶紧低声说,“喂!你快点坐到你该坐的地方去啊!”
“我今天在这儿吃。”塔尼瑟尔施施然答道。
塞缪还是装聋作哑不说话,只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伊森,等一会儿晚祷的时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至于塞缪,你可以随意逛逛,对了,这个给你。”塔尼瑟尔递给塞缪一枚似乎是万息球的东西,“如果你想离开神殿去外面逛逛带上这个,可以随时与我取得联系。”
塞缪将那枚小球收起来,冲他点了点头。
晚祷时分几乎所有祭司和学徒都集中到祈祷厅去了,塔尼瑟尔带着伊森走过空旷宏伟的走廊,沿着旋转的阶梯一路进入地下,又沿着曲折蜿蜒的回廊转了几道弯。一扇高大的石门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曲折的直线,看花纹与序神之卵上的线路有些相似,塔尼瑟尔在上面画了几个图案,一道光束照射出来扫描了他的瞳孔,大门便缓缓开启了。
清圣纯澈的蓝色骤然漫溢而出,原本阴暗的地下走廊顿时光芒大盛。与此同时一种干净而清澈的气息化作微风扑面而至,令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轻灵的气息,伊森却觉得十分难受,好像吃下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以后会有的那种反胃感。
伊森眯着眼睛逐渐适应了着突如其来的光明,遂看清眼前的殿堂。
那空旷的殿堂里面有一尊高大的伊芙女人雕像,她容貌端庄神情圣洁,身形曼妙动人,手中托着一张盘子。
在那盘子里,盛着三枚序神之卵。
伊森讶然,“这是……你们专门收藏序神之卵的地方?”
“不错。”塔尼瑟尔向前走了一步,身后的大门轰然关闭。他来到那女神的塑像前,“如果你可以每天来这里待上一个小时,说不定可以压制你体内变异的发展。只不过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甚至在你体内的熵多到一定程度之后可能还会对你有损,你要小心。”
伊森感激地点点头,走近了一些看着那些蓝色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觉得很兴奋,甚至觉得有些讨厌那种蓝色。
此时塔尼瑟尔忽然问道,“伊森,你真的想要被治愈吗?”
伊森看了他一眼,脑中闪过了很多记忆。
他记得罗兰冰冷的眼神,记得道德法庭那一双双谴责的眼睛,记得人们对他的谩骂,记得父亲疏离的神情,记得在禁城里见到的愚昧和背叛,记得在面对死亡危机时人们的残忍。他也记得在杀戮和吞噬时那近乎极乐的快|感,记得那种从身到心都被解放了的感觉,还有那个黑色的男人对他说过的话。
只要接受,可以拥有一切,拥有塔尼瑟尔。
伊森迟疑了,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可是所谓的‘活着’,也不过是个幻象啊。一群dna暂时组合在一起生成了胚胎和细胞,暂时组成了一个脆弱的生物,目的只是继续繁衍复制自己的dna。这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塔尼瑟尔伸手,从托盘中拿出了那枚有瑕疵的序神之卵,“你知道吗,我是为了这个才成了祭司。我以为只要拿到它可以拯救我父亲,因为那时候我那么相信序神的力量,我以为他们也如经典里写的那般仁慈。可是最后,它什么也改变不了,不管吸收了多少序神能量,父亲的身体还是在一天天枯萎,我几乎能看着熵是怎样一点点吞噬他的身体的。那种时候,我才知道生命和秩序不过是个幻觉。”
塔尼瑟尔的声音十分平静,可是伊森却可以从他低垂的目光中看到一丝绵绵不绝的哀伤。他的心也随之痛了一下,他想到了他母亲形容枯槁的面容。
母亲那曾经美丽的脸,却成了他最深沉的噩梦。
“可是,死了不什么都没有了么?”伊森难过地说,“不论再怎么崇拜熵神,它们还是不会对你有任何仁慈啊?不是反而会更快地走向死亡吗?”
“熵神和序神本是一体两面,没办法分开的。熵神体内若没有序力也不可能存在,而序神体内若没有熵力也早极序化了。它们不过是比我们更高级的生命体,比我们更加了解宇宙规则的生物罢了。只要它们有目的,只要我能为他们所用,有机会从它们的对抗中获利,甚至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其实才是我们信仰的本质。”
“那……”伊森认真地看着祭司,“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塔尼瑟尔静默了片刻,用一种失魂般的语气说道,“我希望所有的秩序和规则都被打破,希望模糊生死的界限,希望所有人,不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可以融合成一体,大家不分彼此,没有仇恨隔阂,没有过去未来,永远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永生。”
伊森目瞪口呆地望着祭司,似乎被他的话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祭司却忽然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吓到你了?”
伊森这才松了口气,拍了他手臂一下,“……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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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灵节的当天,红月神殿的大门关闭,甚至有皇家卫队一层层将神殿包围起来,方圆一里内的街区都实行戒严。
魂祭典礼是在夜间二十五点开始(伊芙星一天有二十八小时)。伊森和塞缪有幸被选中与其他十几个学徒一起在祈祷厅等待着。今日被邀请参加的祭司大概有一百来人,除去还未现身的主祭,所有的白衣祭司和蓝衣祭司都在,塔尼瑟尔穿着一身与其他白衣祭司相同的正式祭祀袍,却仍然是人群之中最耀眼的那一个。除了高级祭司,还有大约五十多个青衣祭司。之前见过的哈迪尔也在其中,伊森向他打了个招呼,对方却似乎装作没有看见,并没有回礼。
塞缪笑着说人家一看是暗恋塔尼瑟尔多年,把伊森这个突然出现的“入室弟子”当成眼中钉了。
大堂里没有一盏照明灯,所有的光都来自墙壁上的上千只蜡烛,辉映着整个宏伟的殿堂。二十四点开始有一些衣着高贵华丽的伊芙人陆续进入大堂,由哈迪尔谦卑地引领至祭司们之后的几排座位之中。伊森注意到他们所有人不论男女abo头顶都蒙着黑纱,而且甚少交谈,整个大厅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静谧。
大概在差半个小时到二十五点的时候,忽然有人喊道“伊芙联和星国之王——克罗奈斯陛下到——”
所有人都起立迎接,伊森更是好奇地悄悄抬头。先是进来了几名卫队士兵,之后进入的高大男人看上去并不比他大多少岁,身上穿着纯黑的一直拖曳到地上的长外衣,和塔尼瑟尔相同的金发银眼大约是家族特征,连眉眼间似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塔尼瑟尔更加精致一些,而伊芙王则更偏向阳刚英俊。
在众人的躬身行礼中,国王目不斜视直奔最前方。此时主祭已经亲自现身迎接,伊芙王与他寒暄几句,便转向了他之后的塔尼瑟尔,甚至还拥抱了他一下,如长辈一般亲昵地与他交谈着。
伊森听到他附近的几名学徒在窃窃私语。
“王还真是很关心塔尼瑟尔上祭啊!”
“那当然了,王到现在都没有子嗣,外界已经在传他可能无法生育。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塔尼瑟尔是他的继承人啊。”
“可是他已经是白衣祭司了,怎么可能当他的继承人啊?”
“这还不简单,真到了那个时候,随便找个借口让他离开圣殿啊。”
伊森心中震撼,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怪不得塔尼瑟尔之前那样无法无天,甚至胆敢擅自偷窃序神之卵。
现下他心中更加狐疑了。有着这样高贵身份的塔尼瑟尔,为什么要冒险去地球?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为了他以身犯险?他那个终极的目的,难道真如他所说的那些吗?
时间到了,祭典准时开始。大门也在轰然一声中关闭。
那一瞬间伊森忽然有点不安。
太安静了,空气像凝滞的一样。偌大的殿堂,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祭司和访客都沉默着,一层层的黑纱下面看不清面貌,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脑子里又想着什么东西。而窗外原本应该漆黑的天空却泛着一层诡异的深红色,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某种淡淡的腐臭味弥漫在那些蜡烛燃烧的檀香味之中。
伊森忽然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为了纪念亡者的例行祭典吗?
鸦雀无声中,西奥尼尔站在布道台上,将一本古旧的、不知年月的厚重书本放在讲台上,轻轻翻开。
他用伊芙语说道,“永恒即将终结,沉睡的王者即将醒来。”
伊森身体猛然一个战栗,呼吸像是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他是听错了吗?
台上的人是真的在读这句话吗?
他转头四顾,周围的人却都只是睁着一双双专注到有些狂热的眼睛向前看着,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西奥尼尔继续说着,“当秩序崩溃,蠕虫在空洞的大地中悲鸣,暗影吞噬整个星系,神的引渡者将会打开混沌之门。那是旧世界的末日和新世界的开端,海中沉睡的孤岛将与沉睡的囚徒一起觉醒,被遗忘的神明将吞噬一切理性的幻觉,愚痴和混蓝的源泉将滋润整个宇宙,而我们将见证天堂!”
他抑扬顿挫的声音中充斥着某种向往的激情,引得人群骤然发出一阵欢乐的高呼。
这是怎么回事?伊森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想要离开,可是此时他却看到塔尼瑟尔缓缓走向了天音琴前方的“舞台”。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名士兵站在他们这一排前,用冷漠的眼神盯着他,“请坐下。”
那声音中的威慑另伊森知道此刻如果不服从,可能会有更加强迫的手段逼迫他坐下。他又忽然觉得自己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不过是在现实中听到了梦里那个黑色男人告诉他的话,或许他只是无意中在哪里看到了这段话,然后储存在了潜意识里才会做那样的梦……
他想到塔尼瑟尔还在,便迟疑着坐了回去。
俊美的白衣祭司踩在了布满踏板的舞台中央一块圆盘上,那似乎是一个用来平衡身体重量的台子,本身并不会另天音琴发声。他在那上面停顿了片刻,转头看向西奥尼尔。
他的导师高声说道,“伟大的伏行混沌早已在人间播下混乱的种子,这种子将在今天开始生根发芽,最终他会将更多的种子抛洒向宇宙各处,他接受宇宙之核的恩赐,成为它在序神宇宙的化身,将带领我们走向永恒!”
语音一落,塔尼瑟尔忽而踏出了第一步。
一阵空灵悠远的乐声伴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步伐汩汩涌出,巨大的琉璃圆盘在空中交织成炫目的轮舞。塔尼瑟尔的白袍在空中开成一朵绝美的莲花,他的脚步灵动而轻松,姿态舒展而优雅,宛如一只正在冰湖上翩然起舞的白天鹅。随着他的舞步,那动人的乐声震颤在凝固的空气里,伊森从未听过这样的乐声,好像并不属于人间,而是从永恒的苍穹中飘降下来的一样。
那音乐无疑是绝美的,只是这美妙中,却还有一点点不对劲。听久了,感觉整个人都在被什么东西吸进去,没有办法集中意识,思绪好像都被那旋律摄住了。
白衣祭司的舞步愈发密集,美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虔诚的微笑,那音律也如细密的蛛丝般编织起来,带动着大殿中的一切随着它的频率颤抖着。伊森注意到他周围的人,包括塞缪在内,面上似乎都现出某种类似于被催眠一般的空茫表情,眼神盯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看着什么,对不准焦距。
那些仿佛没了灵魂的空洞表情令他有些害怕,与此同时他的后颈骤然开始发痒发疼。
糟了……
怎么会这样?伊森不明白,他想要逃离,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音律也已经进入了他的大脑,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聆听那如曼陀罗般带着致命诱惑的音乐。
脑中嗡鸣阵阵,似乎正在回应那连绵不绝的天音琴乐。越是听着,越是觉得四下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有种如在梦中的惘然。
“伊森。”
忽然听到的温柔声音,另伊森身体剧震。
他僵硬地缓缓转过头,看到了坐在他身边的美丽女人。
她大约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头深褐色的长卷发似乎是巧克力色的丝缎,一双碧绿的美丽眼睛宛如翡翠湖水,有种摄人心魄的美,凝视的久了仿佛连灵魂也会丢失在那里面。她的皮肤那样白皙,白到近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白到似乎反射着淡淡的烛光。嘴唇那样嫣红,仿若被咬破了渗出的凄艳。她的手那样白净修长,多么适合按揉大提琴的琴弦。她的脚踝那般纤细,轻盈得似乎能够飞起来。
“妈……妈妈……”伊森哽咽道。
眼前的母亲,正是她在渡过成年期后,最美丽的那三天的样子。
“伊森,我的宝贝。”她伸手抚摸着他无法控制地流出了眼泪的眼角,手指那样冰冷,令他微微战栗。她身上传来一种腐烂的臭味,可是伊森此时却并不觉得那味道难闻了。
在进入禁城那天,他知道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后来在梦中那个男人说他母亲死了,他整个人也十分麻木,似乎觉得那是早晚要发生的。
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的妈妈。想念被那双温柔的手抚摸脸颊和头顶的感觉,想念她为他烤的蓝莓派,想念她屋子里传出的悠扬琴音。
“妈妈,我好想你……”在她伸出手抱住他的瞬间,他在她的肩膀上呢喃出了这一句。母亲的身上已经闻不到了往昔的淡淡香水味,可是熟悉的触感还是告诉他,这是妈妈,那个把他生出来的美丽女人。
“伊森,你的父亲一直在等你。”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
“等我……?”伊森惨笑着摇摇头,“不,他已经与我断绝关系了……”
她却轻笑一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傻孩子,我说的不是我丈夫,而是你真正的父亲。”
伊森的身体一僵。
然而她的耳语还在继续着,那絮絮的声音,另伊森如堕冰窟,“我那时候刚刚与我丈夫订婚,然后他来到了我的梦里。他那么美,那么温柔,恳求我为他诞下子嗣。我没办法拒绝他。”
伊森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顾不上擦脸上的泪痕,“妈,你在说什么啊!”
“在众神寂灭的时刻,他已经独自在地球上行走了千万年,欺骗诱惑着愚蠢的羔羊们。”她一边吟诵着,原本白皙年轻的皮肤却在迅速衰老褶皱,红润的嘴唇迅速变得干瘪,露出发黄的牙齿,那明媚的碧绿眼眸也在顷刻间腐烂生蛆,只剩下两个空洞,“你是他的骄傲啊,我的宝贝!”(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