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文正在给暖房的花草浇水, 握住银制花洒的手比最上等的白玉还要细腻, 透出淡淡的青色的血脉,安静优雅。
徒汶斐的步子放的有些重,扰了许子文的清静, 许子文侧头瞧了他一眼,又继续浇水。
“舅舅。”徒汶斐满肚子的火, 还是压了压,平心静气的道, “我知道舅舅不喜欢我, 可是,谨玉现在正用功备考,舅舅给他弄一屋子妖精, 会让他分心的。万一他这科不中, 岂不是还要再等三年。”
许子文将花洒交给身畔的小厮,到榻上坐下, 双腿叠起, 一掸衣摆,问道,“谨玉可有再流鼻血?”
徒汶斐被噎住了,许子文笑,“你瞧, 这满屋子妖精也比不上瑞王您一人的威力呢。这天潢贵胄,总非常人能比啊。你跟着我念了几年的书,怎么如今倒变笨了呢?”
徒汶斐漂亮的眉毛微挑, 许子文拍了拍徒汶斐无暇的脸蛋儿,轻声一笑,“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迟。”顺手拧了一把。徒汶斐抬手打掉许子文的手,冷声道,“这话,我送给舅舅当自勉吧。”
许子文笑,“那你就送错人了,舅舅给你指条名道,送你父皇正合适。”
徒汶斐看到许子文这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就来气,说他脸皮厚,那完全比不上许子文这种宗师级的人物,徒汶斐太过份的话也不敢说,叹道,“舅舅若是没意见,那些人我替谨玉处理掉。”
许子文靠在榻上道,“汶斐啊汶斐,你遇事怎么就抓不住重点呢?为什么今天来的是你,不是谨玉呢?我纵有心,也得谨玉肯收才行。你这样的容貌,谨玉都没动心,他又怎会跟那几个侍从胡来呢?你这般急惶惶的来找我问罪,为什么呢?”许子文笑眯眯的一语诛心,“谨玉并没有爱上你,对吗?他充其量是对你有些好感。谨玉,我很了解,有一点点小好色的毛病,见到漂亮的人爱多瞅两眼。不过,凡大家公子十三四岁总会有一两个屋里人伺候,他家里又没人约束,你也不要以为他不懂那些,自你露出这等心思,春宫图我送了他两匣子。”
徒汶斐的脸彻底黑了,这是为人师之道么?给学生送春宫送美人儿,你怎么不给我父皇送呢。许子文道,“你应该觉得庆幸,谨玉自持有度。你要做的不是来我这里朝我甩脸子。而是要怎样抓住谨玉的心,现在他见识有限,才受不了你这一身的妖气。等到他十八岁,入仕都三年了,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你要还想凭着这些许不入流的小手段,怕拢不住他的心啊。”
许子文这话不大中听,却也是实情,徒汶斐起身道,“蒙舅舅指点,外甥受益良多,不打扰舅舅清静了。”一抱拳,走了。
许子文静静的倒了盏清酒,勾唇笑了笑。徒汶斐太急了,倒失了往日的从容,就没注意到案上一壶美酒却是双盏玉杯,徒景辰自里间儿出来,取下许子文手中的酒盏,皱眉道,“我真不明白了,你是愿意他们两个在一起?还是想拆开两人呢?”
“你说呢?”许子文反问。
“汶斐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我瞧着,是动了心。”徒景辰端起白玉盏,却是浅尝辄止,笑道,“不过,林谨玉不是个简单的,汶斐才貌双全,这都多久了,也没见林谨玉动下眉毛,说他懵懂不知,我却是不信的,只能说真是个铁石心肠。”徒景辰叹息,他儿子这是个啥眼光啊,看上一只包子,而且人家还不鸟他。
许子文笑道,“难得才显出珍贵来,若是汶斐三言两语,谨玉就屁颠屁颠儿地随了他,也就没有今日了。”
徒景辰忽然问,“谨玉好些天没来了吧。”
“嗯,东安王府过了大定,黛玉快出阁了,放他几天假。”许子文道。
“这,谨玉也到了年纪,春闱后应该说亲了吧?”徒景辰意有所指,许子文扬眉,撑着榻逼近徒景辰,唇角噙着笑,轻声问,“嗯,你是什么意思?”
徒景辰笑,“我能有什么意思呢?”低头握住许子文的手,轻声叹道,“这天下也只有一个许子文而已。”
许子文笑了笑,没说话。
林黛玉婚期将近,别人不知,荣国府贾母是知道的,自林谨玉陷害了贾宝玉一遭,贾母有心远了林家。在她心中,自无人能与贾宝玉相比,不过女儿只留下这一双儿女,林谨玉难使人疼,贾母对林黛玉还是极喜欢的。
其一,林黛玉貌似其母,贾母只此一女,在家里爱若珍宝,见到外孙女如同女儿在世时一般,心中怎能不怜。何况,她还起过联姻之心。其二,林黛玉性格柔和伶俐,不似林谨玉烈火一般,从没做过啥掳她面子的事。贾母亲生女儿只贾敏一人,就林黛玉一个外孙女,如今外孙女出阁,荣国府仍不冷不热,怕女儿泉下难安。
贾母命鸳鸯包了几件古董珍玩,对王熙凤道,“你林妹妹添妆时,你给带过去吧。嫁女虽简单些,也得有待客迎送之人,着琏儿去帮着看看,可有要帮忙的,总是亲戚呢。”
王熙凤笑着应下了,“是,我还有件事儿要禀老祖宗,薛姨妈他们初到咱家时,入住梨香院。只有十几个贴身旧仆,院中粗使打扫的都是咱家派的婆子。咱家凡粗使婆子月钱都是一吊,当初不知为什么,梨香院中这些婆子是一吊两百钱,我想着,都是咱家的奴才,做一样的活计,断没有一样工拿两样银钱的道理呢。我偶然听到几个婆子不忿念叨,就留了意,还得请老祖宗个示下?”
王熙凤自知道姑妈毒辣,只一心迎靠着贾母,她本就是长房长孙媳,就算如今荣禧堂易主,荣国府袭爵的也是大老爷贾赦,日后这爵位也是传给贾琏,她也正经的当家奶奶。将两位姑妈看淡了,便是薛宝钗,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内里藏奸外作慈厚,若是宝玉娶进这么个媳妇,于她又有何益呢?如今王夫人已是拔了牙的老虎,身边的丫环婆子都换了贾母的人,每日下午都在佛堂念佛,不过偶然露个面儿,不足为虑。王熙凤得了贾母的器重,将管家大权牢牢握在手里,端得是威风八面。
其实当初这事便是王夫人做主安排的,王夫人怕府里婆子刁滑,便多回了两百钱,以示薛家之贵,王熙凤自是清楚,不过她如今管家,也略清楚些阴私,适时的将把柄递给了贾母。
贾母淡笑,“还是你心细。说得有理,一样的粗使婆子难道还有两样使唤不成?你不是说如今家中用度日奢,正愁着想法子节省么?梨乡院正经没几个主子,倒叫几百个人服侍不成?八百钱就算了,哪儿来得这些给他们作耗呢。”
王熙凤笑道,“还有,甄家二姑娘要出阁的礼也备了,请老太太过目。”拿出礼单奉于贾母,“再有薛家蟠哥儿也定了娶亲的日子,竟然与林妹妹的重了,这倒要讨老太太个主意。”
贾母略瞧了礼单,笑道,“孰远孰近,怎么你倒分不清了。就算之前有些什么,谨玉那也是府里正经的外甥,大老爷二老爷自然得往东安王府去,林家就咱们一家子亲戚,咱们不去,难道到时王府女眷席上空着不成?薛家就在梨香院摆几桌酒罢,叫二太太往那边儿支应吧,到底是她亲外甥娶媳妇呢。若不是因薛家,好好儿的,谨玉怎会与咱们生份了去呢。”话到最后,贾母就淡了。
……
现今人们嫁女,都讲究个添妆,啥三大姑八大姨的来送些东西,是个意思罢。同时家里也得将嫁妆陈列开来,供亲戚们欣赏。
大喜的日子,林谨玉换了身簇新的绛红色袍子,他年纪小,跟着进来照应。南安太妃如今待他们姐弟更是亲切,拉在手里问长问短,当亲孙子一般。
有些大件家俱已经提前抬到了穆离府上,满院子的箱柜妆盒,金玉翡翠,便是见多识广的南安太妃也得说一声林家家底丰厚,真人不露相哪。何况王熙凤,她素来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暗暗算来,百十台嫁妆都打不住,不禁叹宝玉无福。林黛玉门第家私配宝玉,真是一百一,姑妈却是头发长见识短,将人家姐弟逼离了荣国府,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又占到了什么便宜不成?
王熙凤面慈心苦,却是对那些下人而言,她生性刚强,喜欢的也是厉害的人,林谨玉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除了贾母所赠,单独自己房里也出了一份,笑道,“老太太惦记着表弟表妹,我也想借借妹妹的福气呢,表弟别嫌弃。”
林谨玉笑道,“二嫂子客气了,外祖母年迈,不敢轻易惊动,二嫂子回去代我们姐弟给外祖母请安吧。里头,姨母也来了,二嫂子请进去吧。”现在这种情势真的非常好,荣国府明白要远着他,为了名誉计,大事儿上还得露个面儿。外头人也多知这两家的龌龊,面儿上能过得去就罢了。
倒是王子腾为人真是圆融,打听着林家嫁女,派了自家老婆来添妆。王熙凤听自己母亲也到了,脸上一喜,说笑几句便进去了。
不一会儿,瑞王妃竟然也到了,如今满堂贵妇,尊贵如南安太妃南安王妃世子妃瑞王妃诸人,诰命有王子腾夫人史氏、徐相夫人沈氏、太医院左院判徐嘉夫人林氏、王熙凤等人,大家见了礼,重新叙了座,满屋子钗钏珠环的贵妇。
南安太妃是许俊卿的胞妹,瑞王妃卫氏也得叫一声姑外祖母,笑道,“我虽没见过他们姐弟,”美目在林谨玉身上过了一圈儿,帕子掩唇轻笑,“听我家王爷提过不下数十遭了。王爷常说,他与林师弟都是随了舅舅念过书的,最正经不过的师兄弟。林师弟,过来给我瞧瞧。”
瑞王妃生得眉目清颖,拉着林谨玉的小胖手儿,眉眼弯弯笑得真叫一个和蔼,“你才多大个人儿呢,就要操持这些,真真是个能干的。看你这年纪比我娘家兄弟还小,比他强出一座山去。”
林谨玉笑道,“王妃过奖,学生都要脸红了。”
瑞王妃莞尔,“罢了,不逗你了,如今咱们没外人,女客好酬,不过我们大家说笑而已。倒是你兄弟一人,到了正经日子,怕忙不过来,王爷担心你呢,我说我娘家兄弟最是个老诚的,虽不会说道,介时让他为你挡挡酒也好。”
林谨玉作欢喜状,“那可敢情好,我这酒量,三杯就能躺桌子底下去。”
瑞王妃此法甚妙,林家毕竟门第有限,诸人虽看好林谨玉,到底未出仕,就算南安郡王家来喝杯酒就是捧场,也断没有帮着待客的道理。徒汶斐想到此处,瑞王妃与他乃结发夫妻,两个嫡子傍身,丈夫往林家送东西都送了将将两年了,他若再不明白丈夫的心思,就是个死人。她宁愿丈夫将心放在男人身上,反正再怎么着也生不出孩子来,比院中那些妖精好上一千倍。便替她娘家兄弟应了此事,今日一见林谨玉忍不住笑了,倒不是说林谨玉生得丑陋,只是年纪还小,这眉眼尚未长开,胖嘟嘟的也挺可乐。
瑞王妃备了厚礼前来,以为是个倾国佳人呢,真不承想林谨玉是这番有福气的模样,想着丈夫眼光真是大与众不同了。瑞王妃本是为了结盟而来,哪怕林谨玉真的是千娇百媚,拢住了丈夫的心。瑞王妃也要结交与他,从根本上说,男人是没任何威胁的。虽然林谨玉的相貌大出她意料之外,仍拉着林谨玉说了好些话,才放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