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事件由王子腾一手统筹, 进退得宜, 颇有章程。
王子腾始终不太明白林谨玉的心思,京都居,大不易。荣国府怎么着也算一棵参天巨树, 总能护他们姐弟一护。林谨玉不管不顾的吵闹出来,短期看, 那绝对是撕掉了荣国府的脸面,如今不说别的, 连贾珍的酒宴戏舞同性恋聚会都开不起来了。但凡人家, 有钱没钱且不说,你不能坏了名声,名声稍微坏一点没事, 坏成路人皆知, 这就有些问题了。贾政成日间唉声叹气,也没了跟清客相公清谈的心思。唯贾赦玩女人不受影响, 他每日间宅在家里, 懒得出去,平常闲话儿谁会讨打似的传到他耳根子上去呢?
荣宁二府的人早商量好了,宁可赔礼道歉,万不能再拖了。贾母真想舍了自己的老脸亲自去林府一趟,却被王子腾制止了。
王子腾道, “老太太,谨玉既然把事闹大,便不是好善了的。您亲自去, 若是成,那省了我们小辈人的麻烦。若是不成,就难收场了。”
贾母垂泪道,“看在我那苦命女儿的面上,两个玉儿断不会如此的。”
王子腾笑道,“谨玉小小年纪便处事周全行为有度,可惜咱们四家无此良才,又大大得罪了他,不然第四代中执牛耳之人便是他了。他虽小却也是林家当家之人,正因为是您的亲外孙,才断不能慢怠了他。说来说去,都是亲戚,如此我与赦兄妹夫先去林府拜访,谨玉的先生许学士,与我素有交情,我托了许学士代为说合。若是谨玉同意,由老太太出面摆酒,请他们姐弟赏光。珍哥儿夫妻相陪,此事才算了结。”
四大家族延绵至今已有百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看来第四代子孙中再无出息之人,王仁花天酒地;薛蟠鲁莽粗俗毫无城府;贾琏长于外物打理,性子却稍显绵软;贾宝玉生而异象,可如今啥也看不出来;史家几个孩子亦不成气侯。林谨玉姓林,可是林家人丁单薄,只他一人,便是堂兄弟都没一个,他是荣国府正经的外甥,与贾宝玉贾琏是嫡亲的姑表兄弟,最妙的事,林谨玉还未结亲。
若是他乐意同荣国府亲近,王子腾真有心提携林谨玉。他为官多年,最喜爱与灵秀剔透之人结交,原本他想着时日还长,没想到自家人亲去拆台,眼瞅着亲人成仇人。如今你就跪下嗑头,人家都不一定高兴亲近你。
王子腾话中未了之意,贾母自是一清二楚,不过贾母的心却不在林谨玉身上。林谨玉再好,那也是外孙,她最看中的仍是贾宝玉。这个孙儿,生来便有造化。如今还小能看出什么呢,贾母为什么疼爱贾宝玉,论模样性情贾琏半点不比贾宝玉差,可是贾琏没玉。这玉,不仅是玉,在众人眼中,更是福兆!
贾母笑了笑,“就依舅老爷的意思吧,我一个老婆子,成日家里坐着,能知道什么呢?宝玉他母亲,若是没什么事,我让你妹夫接她回来。”
王子腾淡淡的笑,“这倒不急,我有心留她们多在娘家住几天。这次的事,整个家族都跟着没脸,家里爷们儿战战兢兢的求了前程来,也禁不住她们这番作耗。我王家,也不是没有规矩法度的地方,她们既然忘了祖宗规矩,再学一遍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再说吧,总不能任她们混混帐帐的将祖宗家业都葬送了。”
贾母点头道,“也是我疏忽了,总将谨玉作小孩子看。如此看来,他人小,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礼物我都备好了,谨玉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王子腾应着心里却苦笑,这小子是太知事了,我至今都猜不透他为何要翻脸呢。这样硬着头皮去,还真有几分没底,不过许子文即答应做中人,料想无大碍的,林谨玉即便不给他们王贾二府的面子,也得看他先生的脸面呢。
许子文是最合适的中人人选,他之前也问了林谨玉的意思,再不喜欢血缘是真的。如今快过年了,荣国府自然不会将此事撂过年再解决。再者说,今年林家仍未往贾家送年礼,若他荣国府再不抓紧时间,这门亲戚,就完全断绝了往来。年前不了,年后就不必了了!
林谨玉是无所谓,不过真逼急了荣国府也没好处,便应了。他只是要淡了这门亲戚,若说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现实。
许子文倒没为难贾政等人,只是似笑非似的睨了王子腾一眼,管家送了裘衣来,也没耽搁便往林府去了。
贾赦贾政王子腾只是十几年前来过林府,如此十几年过去,林家姐弟又是负气搬来,还想着不定啥破落样子呢。没承想,花是花水是水,叠石小桥雕梁画栋一样不缺,因是新修缮完工,别有一番新鲜气象。府中仆从皆是统一青色棉衣,行动有度,无半点喧嚣,十几株红梅傲雪盛放,几个月白衣裙的丫环戴着雪帽小心翼翼的收集新鲜的梅上雪,身姿婀娜,笑声娇俏,别有一番可爱之处,贾赦眯着眼睛,带了几分笑意,捻了捻颌下的胡须。
沿着鹅卵石铺砌的小路,前面一座茅亭,四周围了锦毡,外面站了一二青衣小厮,见到诸人俱作揖行礼,平安笑道,“先生,我家大爷正等着你们呢。”
“没想到这亭子还真建成了。”许子文笑着扶了平安一把,路上已有积雪,脚下便有些不稳。
一进去亭中竟比屋内仍暖和几分,林谨玉起身见礼,众人落座。因许子文是中人,又是林谨玉的先生,自然坐了上首之位。
不一时,小厮们送来手炉汤婆子,众人都穿了大毛衣裳,更不觉得半点冷了。此时赏梅雪谈诗词,真是一桩雅事,可惜今日来此的目的倒辜负了上天所赐的良辰美景。
石桌上摆了几道干果,一把白玉八仙纹执壶,几盏白玉双立人耳礼乐杯,林谨玉起身执壶倒酒,王子腾半起身致谢,笑道,“贤侄真是客气了。原是我们来赔礼,怎好劳烦贤侄。”
林谨玉勾唇笑道,“我乃晚辈,怎么敢让世伯提致歉二字,纵有错,也是我的错处。”
林谨玉客气是真客气,不过若实在的当了真,啥时候不注意保准一下子把你咬死!
王子腾有了警惕性,贾赦贾政可没有,贾赦笑道,“外甥说这话就外道了,我跟你二舅舅时常在忙些外务,竟不知外甥受了如此大的委屈!老太太好几天也不舒坦,我就说嘛,外甥最是通情理,断不会放在心上。”
林谨玉眼珠在三人脸上转过,笑着举起酒杯,“如此时节,有梅有雪有好酒,难得诸位长辈来访寒舍,我当敬此一杯。”
喝了这一杯,贾赦贾政明显是觉得事情解决了,王子腾只得道,“贤侄大人有大量,林公教子有方。我等却不能让贤侄白受了这番委屈,若贤侄明日有暇,老太太在府内摆酒,珍哥儿琏儿俱想与贤侄亲近呢。咱们到底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明天我休沐,也想同贤侄好好喝一杯。”
林谨玉手持暖玉杯,笑道,“些许小事,哪里用得如此排场,世伯折煞我了。前番事情,我早忘得一干二净,再者,我重孝在身,戏酒什么还是算了。咱们这里喝得不过是些果酒,应个景罢了。”平白无故的,我也用不着去荣国府喝酒。
王子腾苦笑,“就是不喝酒,好茶也是有的。我那两个妹妹外甥外甥女得罪了贤侄,我已教训过她们,介时定让她们亲为贤侄赔礼。”你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世伯亲开了口,我哪有不遵的道理呢。”林谨玉笑,话却如刀锋般锋利,“至于什么赔不赔礼的事就算了,我们姐弟不是记仇之人。俗话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咱们皆是骨肉至亲,不过,世伯姓王,舅舅姓贾,我姓林,一家有一家的规矩。我年幼些,也不是好欺负的。这次的事,我不计较,再有下回,骨肉不骨肉的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此话一落,贾赦贾政皆涨得面色通红,唯王子腾与许子文仍平静从容如初始,林谨玉敛了笑,冷声道,“我乃林氏家主,府上二太太弄个什么婆子的鬼话就让我为宝二爷跪经祈福,她不是在做梦吧!我林家别的没有,骨气还有几两!贵府嫌弃于我,我也不会上赶着攀贵府这高枝!且说此事即出,更可笑的还在后头,贵府竟然派琏二爷来说和!琏二爷是个什么身份,兄弟是一码事,可他,还代表不了贵府家主来跟我说话!”
林谨玉说到激动处,手轻颤,杯中酒水洒了几滴在手上,林谨玉啪的将玉杯稳在桌上,缓一口气,眼圈便红了,说道,“骨肉至亲,这也叫骨肉至亲办的事。父母临去前都说外祖母舅舅会照应于我们姐弟,如今,二太太这一出出的事我就不信舅舅们一字不知。”指尖儿拂去手上的酒水,林谨玉声音一颤,眼泪落下来,“舅舅们知道,却一次次的姑息,我暂住在舅舅家,也不是无家无依之人,便是到如今舅舅世伯一口一个二太太的错处,我都不知道二太太是为什么这般看不上我们姐弟,这般大胆,雇凶杀的人事都做了,到底是二太太薛舅姨之意,还是舅舅们……”林谨玉哽咽着去拭泪。
贾政叹道,“外甥受了这般委屈,我同你大舅舅也觉得没脸见你呢。都是我治家不严,出了王氏这等……”沉吟了一下,大舅子在身边,贾政还是得注意修辞,说道,“你二舅母是脂油蒙了心,也是我照顾不周。外甥若真疑心我们有害你之意,舅舅真是百口莫辨了。”说着也滚下泪来,他是真心欣赏林谨玉,如此闹到这等境地,再想到早早过逝的妹妹,贾政更是伤心。
贾赦与王子腾都劝了一番,林谨玉收了泪,说道,“如今我既然知道了舅舅们的心,断不会再多想。王世伯又将先生请来,少不得依着舅舅世伯的意思,外头的话也不大好听呢,什么时候舅舅世伯有空,派人送帖子跟我说一声就是,我定到的,酒戏就罢了,无非是过去一遭,收了这桩是非罢。咱们这样的人家,纵有事,也断不能让街上人嚼舌头。”
最后,林谨玉要置席面儿请客,三人都说有事,哪里还敢多留,这一时好一时恼的,说来说去又都是人家的理儿,反正王子腾是宁可顶风冒雪的回家吃糠咽菜,也不愿在林家多呆一刻。至于,头一遭被林谨玉剥掉脸皮的贾赦贾政兄弟有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