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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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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到哪儿都是一样的过,人跟人到哪儿都差不多。

什么西北人,蜀人,还不都是人。

是人,心思便是差不离的。

夏文看望过赵五叔等人回房时,赵长卿已经洗漱好坐在灯下看书。夏文道,“别在晚上看书,费眼睛。”

赵长卿笑望着他打趣,“我还以为你得在五叔房里歇呢。”

夏文过去,取走赵长卿手里的书,赵长卿唤了丫环进来服侍夏文梳洗。待两人在床间休息,夏文揽着赵长卿的腰道,“第一天回来,也乱糟糟的,你别恼。”

赵长卿倒是没恼怒的意思,若因这么点小事就气个好歹,以后有的是生气的日子。赵长卿道,“这有什么可恼的。说是各院有各院的厨房,姑妈一时急了,要水要的急,在咱们厨房里用些水,不过小事罢了,哪里有为这个恼的,你也太小看我了。”

“只是如今我也看出来了,咱们刚一回来,且我又带了这许多人,不要说人手紧张,就是这厨房也紧张。今天是头一天,还能说是刚回来家里忙乱。若明儿再这样,脸往哪儿搁?”赵长卿道,“这事也好解决,明天我去跟祖母和母亲说,厨房紧张,咱们这屋单立个厨房吧。也不用别的,空屋子空出两间来,余下的现置办就是了。省得为些小事伤情分,你说是不是?”

夏文思量片刻,道,“这也有理,何况你又吃不惯蜀中的东西。没吃过辣的人总是吃辣也不好。你别开这个口,明天我去跟母亲和祖母说。”

赵长卿笑,“好。”

“长卿。”

“嗯?”

“你会不会觉着咱家没你想像的那样好?”

赵长卿叹口气,“这年头,都是聚族而居的,谁家都有这些事,这也不算什么。这头一天来,长辈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只是我天生的脾气,还不算不讲理。跟我讲理就行了,原也不必理会许多。咱们是咱们的日子,你也别往这些琐事上分心。只要咱们把日子过好了,谁能不对着咱们笑呢。就是那些别有小心思的,也不过如此。”

夏文道,“你要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跟我说,别自己闷在心里。”

“不跟你说跟谁说。”赵长卿笑,“等见完了亲戚族人,你带我到县城好生看看。以前你结交的朋友、同窗、师长,该走动的也要走动起来。这才是你以后的根本。内宅有什么趣,无非是三个瓜两个枣,你跟我一条心,谁也不能给我气受。”

小夫妻两个说了许多事,至夜深方相拥睡去。

夏家是书香之家,年头也久远些,规矩自然琐碎些。第二日早上拜了家里的牌位,祭了灶,祭了神,才是正式见了长辈的时间。赵长卿奉上针线,夏老太太给了一双赤金镯子,夏二太太给的是一对金蝶簪,夏姑妈则是一对韭菜叶银镯子。接下来,夏敬赵莲给赵长卿见礼,赵长卿按昨日准备的东西送了他们。

趁大家正在一处时,夏文就说了另收拾厨房的事,他道,“昨晚我去赵五叔屋里去说话,刚吃完了酒,茶壶里连热水都没有。找到平安平贵一问,厨下只顾着烧饭,热水自然要先仅着长辈用。我去厨房看了,的确是紧张了些。以后我念书,夜里少不得要个汤的菜的,我想着,后罩房那一排屋子也宽敞,收拾出两间来,我们单立厨房。有空屋子就行,一应东西我们自己置办。”

夏文这话一出,大家先看夏文,又看赵长卿。心说,这小媳妇真有本事啊,来婆家第二天就要单立厨房吃喝。

夏老太太咳一声,先道,“平安平贵是怎么服侍的,叫亲家连水都没的喝。”

夏文笑,“看祖母说的,他们都是新来的,厨下热水供不上,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倒是急的他们想去厨下自己烧,只是那到底不是他们的差使,厨下也不能叫他们自己烧,是不是?厨下事情多了,纵使每人多八只手也不够忙的,说来也怪不得他们。”在外头这几年,夏文不是没有历练,一句话就把夏老太太的话截住了。

夏老太太道,“我年岁大了,跟你母亲商量去吧。”

夏文笑,“老太太疼我,我母亲更没有不疼我的,既这样,就劳烦老太太身边的刘嬷嬷瞧着给我们腾出屋子来,下午我着人去找泥瓦匠,盘几个灶眼。”

夏姑妈尖尖的声音笑道,“唉哟,文哥儿以前看不出来,真是个疼媳妇的。”

夏文笑,“媳妇娶回家,可不就是疼的吗?有本事的男人,都疼媳妇。”

夏二太太见大姑子吃瘪,心下异常满足,笑对赵长卿道,“侄媳妇就是有福气。”

赵长卿羞羞一笑,半点不谦虚,“二婶的话,我就笑纳了。这才开始罢了,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夏姑妈皮笑肉不笑,“早听说西北的闺女大方,今天一见,可不就是这样。尤其说话上头,我说侄媳妇,咱可不能这样实在,你二婶子是自己人。你要去外头还这样,倒要叫人家笑话了。”

赵长卿笑,“姑妈就是了解我们西北人,我们西北人不但举止大方,心眼子也是直的。我去外头谁会笑话我呢,谁笑话我有本事当着我的面儿说,也叫我看看是如何笑话的我。我这辈子,还从没被人笑话过,要真有人笑话我,我倒能开一开眼界。”

赵莲自幼娇宠,平日里都压夏玉一头,此时已按捺不住,指着赵长卿的鼻子道,“表嫂这样跟我娘说话,就叫人笑话!”

赵长卿眉毛都没动一根,道,“赵表妹,从辈份来说,我是你表嫂。从远近来说,你是姑表家的姑娘。我以前去见尚夫书人、将军夫人,也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说过一句重话。老太太,您是最公正的,您给我个说法!”

夏老太太皱眉道,“好了,一大早闹闹腾腾的,我都累了。散了吧。”

赵长卿道,“听说我的名字还没往贵族谱上添呢,我看这也不必了。正好我娘家兄弟在,箱笼都是齐整的,我这就回边城吧。”起身就往外走。

夏文连忙去拦赵长卿,夏太太也着了慌,夏二太太拽着她一只胳膊,跟着说,“侄媳妇,这是怎么说的,小孩子家不懂事罢了,你别与她计较!”

夏老太太当即立断,一个巴掌糊在赵莲脸上,骂道,“不懂事的小蹄子,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还不去给你表嫂赔礼!”

夏太太道,“媳妇啊,你素来有心胸的,别为莲丫头这不懂事的动怒。她年纪小,就是这莽撞的脾气,还时不时的冲撞老太太呢。她不好,你做嫂子的教导她就是,这么多长辈都是疼你的,来,咱们这坐着说说话儿。”

赵长卿便又坐了回去,冷眼看着赵莲。赵莲却是自打到了夏家就没受过这气,哇一声大哭就跑出去了,赵长卿唇角一绽就笑了,道,“昨天听老太太说起青城夏家历经三朝的书香门第,公侯宰相的不知出了多少。如今看着表妹,就是我这出身武勋之家的,也没见过这般天真活泼的孩子。”其实赵家的小武勋传到赵长卿他那短命的爷爷时是最后一代了,赵长卿他爹都没享到这祖宗的荣光。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技巧,赵长卿也是不缺的。尤其是搁到夏老太太这种人面前,你不往自己脸上贴二两金子上去,她便当你是要饭的。

夏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孙媳妇,你放心,我必不叫你受委屈的。”

赵长卿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您是咱们夏家的老太太,赵姑娘毕竟不姓夏,不知道夏家的规矩也是有的。”

夏姑妈道,“阿莲年纪小,说话直,侄媳妇你何必这样得理不饶人呢,是不是?”

夏文听不下去,道,“姑妈,我媳妇不过奉承您两句玩笑话,自问无失礼之处,表妹就跳出来指责她,如今在姑妈的嘴里,更成了我媳妇得理不饶人,恕我不能明白姑妈的意思。”

夏姑妈自抽了一记耳光,张嘴便嚎,“我抽你这张嘴,这样的不会说话,没的得罪人。”

赵长卿立刻自椅中站起来,一句话不说便走了。夏二太太离得近,又要去拦,不知被赵长卿怎样一拂,夏二太太衣角都没摸着一片,赵长卿已出了门去。

夏文气得了不得,对夏姑妈道,“我媳妇这才头一天回来,姑妈便这样欺负人,看来真是亲近不得了!”忙追了赵长卿去。

赵长卿出门就吩咐身边的永福红儿,“把阿宁阿白叫过来!”

夏文追上赵长卿,握着妻子的手,一直拉她回了房,叫小丫环端了茶水来,道,“你先喝杯茶,消消气,我定不叫你受委屈。”

赵长宁苏白已经闻信过来了,新媳妇认亲行礼之类的事,是夏家的事,他们不好掺和,正商量着出去逛逛,一听此事,赵长宁先臭了脸,握着拳头问夏文,“你给我句准话,你们家是打算怎么着?千里迢迢的哄了我姐跟你回来,你就这样叫她受委屈!”夏文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赵长宁已经打算砸他个满脸花。

苏白从来不是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的性子,道,“就算回边城,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夏家先得把这事给我们个交待!”

夏文得先跟两位内弟说好话,道,“阿宁阿白,你们先到里间陪你们姐姐坐会儿,宽解宽解她,我去给她讨回公道。”

夏家两房都过来了,夏二叔道,“这侄媳妇刚来,也怪不得两位小舅兄生气,我也气,家里把孩子惯坏了,叫她冲撞了侄媳妇。”

赵长宁根本不领情,道,“我听说你们夏家都是念书的人,表姑娘是被惯坏了,你家姑太太还这样闹不闹的自抽耳光,我也是秀才,倒是头一遭见这西洋景。她不是抽自己,她是知道我姐姐远嫁到你们青城县,娘家人都离得远,这才欺负她!这幸而我还在,这要是我回了边城,更不知我姐姐受多少委屈!”

苏白接着道,“这些话也不必在这儿说,我已叫赵五叔去你们族长家要个说法。既养之,则教之,表姑娘养在你们夏家,她既不知礼,就不要叫她出来见人!以往在边城,只知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是好的,武兄弟也同我们合得来,我家才应允亲事。图什么,就是图夏姐夫的人品。这来了青城,又听说青城夏家的名声,原以为是知礼为善的人家,不想倒这样会刻薄媳妇。叫你们族长过来,评一评这个理!”

赵长宁继续道,“只不知你们族长公不公道,永寿,拿着姐姐的帖子把县太爷也叫过来!连皇帝老爷圣旨里都说我姐姐卫国有功,贤淑德惠,你们在我面前就这样藐视欺负她,你们也欺人太甚了!以为我们赵家没人吗!”

夏老爷夏二叔轮番的跟赵长宁苏白说好话,便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夏二叔道,“阿文,你也劝一劝两位小舅兄。”

夏文沉了脸道,“阿宁阿白说的原是没错,在边城时,日子虽辛苦,一家子倒和美,我与媳妇结发大半年,脸都没红过一回。她是什么样的人,二叔二婶不知道,父亲母亲是知道的。何曾有半点对不住咱家的。如今刚回老家,就生出这许多的不是。我知道姑妈的心思,无非是看媳妇身上有诰命,便要拿捏她。这些内宅的事,本不该爷们儿管。如今我也是成亲的人了,难道看着媳妇受气?姑妈辈份虽高,可对错总有个分明。媳妇在边城,有产业有娘家有亲戚有故旧,舍了这些跟我千里迢迢的回来,我若是连这点小事也护不住她,就枉为男人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今日不把族长请来说个分明,别人只当表妹头一天见表嫂便呜哇跑出去,姑妈又这样自抽耳光,若不在族人面前说个对错,媳妇以后还不知被人怎么讲。父亲二叔也是眼见的,劝阿宁阿白莫恼是应该的,只是不该劝我忍气吞声,我忍不了这气,也不能忍!我不能叫媳妇背这现成的黑锅!夏武,你去族里看看,若赵五叔有不清楚的,你在旁跟着描补描补,务必请族中管事的过来。”夏文非但没劝赵长宁苏白,他还把夏武差出去了。

夏二叔要拦,夏武一猫腰跑了。

“夏姐夫这话还算明理。”苏白稍微歇了口气,道,“贵府姑太太的品格,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你们也不必急着劝我们,贵府姑太太都能自抽耳光,听说你家老太太年岁也大了,还是去瞧着老太太些,一时有个好歹,就都成了现成的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了!”

赵长宁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年纪小些,以往只听过,倒未见过,这回真是长了见识。还是你们这书香人家,就是手段多。像我姐姐这样老实的,叫她这样干她都干不来,嫌恶心!”

夏太太夏二太太在里屋劝赵长卿,无非就是说些车辘轳话。夏二太太叹道,“胳膊折在袖子里,姑太太就是这么个脾气,你是念过书的人,且有涵养,这事是姑太太和表姑娘不对,可闹大了,别人还是得说你新媳妇的不是。侄媳妇,这话虽不中听,却是二婶子我的真心话。我也是过来人了,姑太太好强,你问问你婆婆,我们妯娌两个,哪个不让着她。她就是阴阳怪气的脾气,只当没看到就罢了。”

夏太太叹口气,“这日子,倒不如我们在边城痛快。”

夏二太太道,“大嫂,我这正劝侄媳妇呢,你怎么倒说这样的话。”竟来拆她的台。

“这也是实心话。”夏太太道,“我这几年在边城也看开了,以往在家里,丫环婆子的也都有,却是天天生事,不得太平。到边城生计艰难些,我也去外头揽了活干,我浆洗衣裳,玉姐儿做些手工,武儿跟他爹替人家书铺子里抄书,阿文去外头采药。纵无山珍海味,一家子粗茶淡饭的,边城人率直,都很好相处。后来阿文做了大夫,娶了媳妇,一家子一条心的过日子,格外有滋味儿。”

“他婶子,咱们妯娌这么些年,以往也没有呛呛过,可有些话,有些事,还是咱们自己知道滋味儿。给老夏家生儿育女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眼瞅着儿女都大了,我也累了。”夏太太疲惫的叹口气,道,“今天叫媳妇忍了,明天后天,哪里还有个头?咱们是做嫂子的,没法子,姑太太是贵客,受她的拿捏还罢了。我这媳妇是她的侄媳妇,她拿捏了我不算,还要拿捏我媳妇不成?将来敬哥儿难道不成亲了,咱们这样过了大半辈子,还叫媳妇忍。媳妇忍完了,孙媳妇接着忍,究竟有什么趣儿。”夏太太不是愚人,自己儿媳妇不是个立不起来的,她太明白大姑子的脾性,那是最司得寸进尺的。这个时候,她不能叫儿媳妇忍。

妯娌两个原来在一处时没少有个摩擦之类,如今这几年未见,夏太太这一番话倒把夏二太太的眼圈儿说红了,拭泪道,“这几年嫂子不在家,我心里憋了多少事还没跟嫂子念叨过呢。”就夏姑妈的脾气,现在就敢挑剔赵长卿,两个嫂子更是从来不放在眼里。

诸人正说着话,族长家一堆人就来了。族长与夏老爷兄弟同辈,只是年纪大了些,一把花白胡子,人生的也富态。把夏家惊了一跳的是,族长老太太也来了。这也不稀奇,族长并未出仕,自己有个举人的功名,族长太太是没诰命的。赵长卿是六品安人,族长老太太因次子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得封四品淑人的诰命,两人都是诰命,比较好说话。

夏太太夏二太太都出去相迎,将族长老太太往正屋让,族长老太太道,“新媳妇在哪儿,我去瞧瞧新媳妇。昨儿听说你们回来,文哥儿娶了媳妇,我正高兴。怎么这才头一天,你们就慢怠了媳妇?”往赵长卿屋里来了。摆摆手,不叫儿子们跟,道,“你们男人去别处,别怠慢了亲家。叫我们娘们儿清清静静的说几句话。”

夏家也是经世大族,族长老太太很些几分眼力,往新房一站,这东西好坏,她就知道。赵家其实家底子不厚,但赵长卿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何况家里还有几门好亲戚,故此,她手里也颇有些不错的珍藏。族长老太太微微点头,是个有家底的人家。

赵长卿听到有人进来,自椅中起身,夏太太忙给儿媳妇介绍诸人的来历,赵长卿见了礼,道,“原本想着,族中有个懂理的人过来与我分说分说就是。倒惊动了老太太,我实在心下难安。您请到这榻上坐。”

夏老太太听说族长老太太来了,忙带着闺女前来相见。

族长老太太满头银发,盘了个圆髻,插一支白玉雀头钗,身上穿的是湖绸的衣裙,并不华丽,却极考穷。坐在上首榻上,族长老太太望着赵长卿道,“原我想着,你们昨儿刚到,歇一日,今天要去我那里的。不想倒叫你受了委屈。”

赵长卿道,“委屈不委屈的,对错总要有个说法。恐怕五叔和小叔子着急,话没说太清楚。红儿,你跟老太太再把事说一遍。”永福向来掌着她屋里的事,但若论口齿是不如红儿伶俐的。

红儿便将事从头到尾的说了,她又发表了一通自己的意见,这并不是红儿胆子肥,因有些话不便赵长卿说,她便替主说了,道,“表姑娘真是好大的气派,我们家姑娘,往日间同将军府夫人、尚书夫人、知府太太相见,谁不赞她知书识礼。如今到了贵宝地刚一天,表姑娘先来说我家姑娘无礼。这事儿真叫人不明白。”

“再有姑太太,我家姑爷跟她说个道理,究竟没有半句不恭敬的,她便呱唧呱唧的自抽嘴巴,我一个奴婢,纵使没什么见识,也自幼跟着姑娘知道些规矩礼法。她哪儿是打自己,她是打我们姑娘、姑爷的脸呢?”红儿伶牙俐齿道,“这谁还不知道,皆因我家姑娘是远道来的,故此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也错什么,一来就给她下马威。这些内宅阴狠手段,外头爷们儿不知道,我家姑娘不知道,我做丫环的却是知道的。如今见我家姑娘不是那等软弱的,就哭天哭地起来,说不得一会儿寻个死跳个井,我们更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老太太、太太都是有见识的人,先给我们评了理,给我们说个是非对错,贵宝地,我们也不敢呆了。我们姑娘,自幼跟着女先生念书,琴棋书画、诗词礼法,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明白。我们家老爷,那也是六品百户之身,我们家老太太、太太拿着我们家姑娘眼珠子一样的疼爱,平日里半句重话都没说过。就是我们家祖上,那也是五品威烈将军的勋职!若不是看姑爷的人品,怎会舍得她嫁到这老远的地方!以往在边城,事事都好,这刚到青城县,竟是半日都住不得的!”红儿道,“老太太、太太们别嫌我说话直,我们西北人,都是直脾气,有什么说什么的。如今世人皆跟红顶白,贤良的人,便有人觉着可欺。知礼的人,便有人觉着软弱。于是,蹬鼻子上脸,心机满腹,步步为营!我们家,大爷年纪小些,十七上就中了秀才!我们家白大爷,十六上秀才,十八就是举人,后年就去帝都春闱!就是大舅家的表少爷,如今一样是举人!纵使不敢跟贵族这样世族人家比,家里十个舅爷爷,个个是官身,更不必说叔伯兄弟,出仕者不知凡己!前年太爷过身,帝都彭相爷都派孙子去祭奠!我们姑娘来到贵地,事事尊重,样样齐全,因她性子腼腆,不喜言语,便有人将她视为贫家宭境之人,轻视欺负于她,就是姑娘能忍,我们做丫头的也不能看姑娘受这样的欺负!”

“幸而两位大爷跟着来了,族中叔叔们一路护送,娘家人都在,便是这般情境,以后的事,真是不敢想,也不必想了。”

族长太太笑,“唉哟,好个忠心护主的丫头。这丫头调理的真好。哎,也难怪你们生气,我听着,也觉着无礼。”转头便说夏姑妈,“你是回娘家住的闺女,也是这个年纪,我原想着,人间世理你应该明白一些了,不料你却是不明白的。你那丫头,当时人家赵家不放,你死活要带在身边,还是族里出面让她跟了你。既然你教导不好她,她毕竟也不姓夏,不好耽搁了,让她回赵家去吧。”

族长太太就是族长太太,一句话就戳了夏姑妈的命门。夏姑妈扑通就跪下了,刚要哭嚎,族长太太冷笑,“看来这丫头说的不错,你还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上了瘾!罢了,咱们夏家也不敢留你,你守寡,在哪里都是守,回你夫家守去吧。”一句话压下来,夏姑妈便如同被割了舌头,只敢低泣,半声不敢嚎丧。

夏老太太也坐不住了,跟族长老太太陪笑道,“嫂子,原是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她表嫂。我这闺女说是活了这几十年,却是再糊涂不过的。我就这叫莲姐儿过来,给她嫂子赔不是。俗话说的好,上牙还有磕着下牙的时候,何况一家子过日子,磕磕碰碰的难免的。”说着忙打发凌二太太去找赵莲,又道,“我这闺女命苦的很,若是叫她回婆家,就是不给她活路了。”

族长老太太道,“我听说大妞婆家再知礼不过,你想多了。”老太太不记得夏姑妈的名字,只知是长女,便叫大妞。

夏老太太掩泪道,“知礼也不过是明面儿的,内里往死里刻薄莲姐儿她娘呢。”

族长老太太淡淡道,“哟,原来你还知道刻薄是什么意思啊。”

夏老太太顿时羞愧难当,只得硬着头皮跟苦主求援,道,“莲姐儿是我给惯坏的,莲姐儿她娘的脾气,我会说她的。以后一家子欢欢喜喜的过日子,是不是,孙媳妇?”

夏老太太在家做惯了老封君,拿捏够了两个儿媳妇,便以为赵长卿也是个好说话的。赵长卿道,“我初来夏家,不知夏家规矩章法。无非是长辈们如何分说,我如何听罢了。”

夏老太太险没厥过去,正遇着夏二太太带着赵莲来了,夏姑妈过去给了赵莲两巴掌,一面哭一面斥道,“你这不知礼数东西,如何敢对你表嫂无礼!过来!给你表嫂磕头赔礼!”其实夏姑妈自己也想给赵长卿磕一个,只是刚刚族长太太的话把她吓着了,她不敢以长辈身份逼恳赵长卿。

赵莲不过十三岁,一屋子沉着脸的大人,她一进屋就挨了母亲的打,也吓得好歹,往日的暴脾气俱都没了,纵使一肚子的不满也不敢说一个字,只得规规矩矩的跪在赵长卿面前,小声抽泣道,“表嫂,早上是我不对,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知道错了。”

赵长卿淡淡道,“知道错了就好。你错了,我教你。现在,你还不能指着我的鼻子说话。以后,有哪一天,你父亲强过我父亲,你丈夫强过我丈夫,你强过我,这三样,你做到其中一样的时候,再指着我的鼻子说话吧。现在,是不成的。”

夏姑妈哽咽道,“你再求你表嫂,求你表嫂别跟你计较,咱们一家子好生过日子,你也不想回赵家的,是不是?快跟你表嫂说啊!”

赵莲抽抽咽咽的说了,小小女孩儿,看多可怜有多可怜。赵长卿眉毛都没动一根,红儿怎会任赵莲跪地上搏同情,直接拖了赵莲起身,给她擦擦眼泪,笑,“可别这样,倒似有人欺负表姑娘似的。”

夏姑妈只得自己跟赵长卿说,“侄媳妇,你表妹是给我娇惯的无礼了,你心胸宽阔,莫与她计较。待往后,我必好生管教她。你就可怜她是个没爹的,真回了赵家,她一辈子就毁了。就是我,也不过是依着大哥家过几天安生日子。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我大字不识一个,一时情急,惊吓了你。”

赵长卿道,“我与姑妈不过先时玩笑,有什么惊吓不惊吓的,就是惊吓了我,您是长辈,我也没一个字的不是的。”

“我初来贵地,不知贵族章法,极是惶恐,如今方明白,原来各地大家大族都是积善之家。”赵长卿道,“姑妈疼爱表妹的心,我怎能不体贴呢?就如同老太太疼爱姑妈的心是一样的。我家里也有父母,我父母一样的疼惜我。父母对子女,皆是一样的心。我家乃寻常武勋之家,如今见了姑妈疼惜表妹,我愈发明白,我爹娘生我养我,不是叫我来受气的。姑妈,这样的事,我经得起,这样的世面,我也见过,只是,我的脾气与常人不同。我家相公是要科举的人,明年八月秋举,我不想他在这些内闱之事分心。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些绵里藏针的事儿。有话,光明正大的说。有事,光明正大的干。我得先体贴了公婆、相公、弟妹还有我自己,才能体贴到您这儿。您别见怪,表妹这是第一次,我不计较。族长伯娘、祖母按族规交待你,你又来跟我说这些话,我能怎么办呢?还得姑妈您给我指条明路。”

夏姑妈其实心里素质不错,人也不笨,只是眼力差些,觉着昨日赵长卿柔顺,便觉她好欺,却不想碰到了硬茬子。夏姑妈早悔不当初,忙道,“我就知你是个有心胸的,你放心,再有下次,不必你说,我也没脸再住下去了。”

“这是姑妈的娘家,兄长家,姑妈千万别这样说。我担不起,姑妈的主,我也做不了。何况,我也不想同表妹说对错,再有一次,姑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走的是我。老话还有一句,惹不起躲得起。像姑妈觉着住娘家舒坦,我也觉着住娘家舒坦呢。”赵长卿看向族长太太,客气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好为这些俗事叫老人家操心,还得伯娘给我拿个主意。”

族长太太原不想在小辈面前多说夏姑妈的不是,只是这人实在不开眼。这是你侄媳妇,又不是你儿媳妇,人家正经婆婆还没说什么,娘家兄弟都在,你就这般调三窝四,阖族的脸都丢尽了!族长太太实在恼怒的很!族长太太道,“既然侄媳妇这样给你求情,倒还罢了。你这个年纪,也该知些好歹了。你母亲已是这个年纪,不求你如何孝顺她,清清静静的过日子难道也不会?”

夏姑妈再没有先时的阴阳怪气、跋扈撒泼的模样,柔顺如一只中年绵羊,温顺应了,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族里真叫她回婆家。

这边族长太太与赵长卿说话,另外一边族人也在劝赵长宁苏白赵五叔,及至中午,摆了酒席,吃过酒宴,这事,便算是解决起来了。

族长太太服侍着婆婆上车,回到家里服侍着婆婆进了屋,换了家常衫子,奉了茶水,族长太太问,“老太太要不要略歇一歇。”

族长老太太叹口气,族长太太知道老人家心里有些不舒坦,劝道,“小夫妻,又是头一遭回来,难免的。”

族长老太太道,“不开眼哪,实在不开眼。”想拿捏侄媳妇你也想清楚看明白再说,什么样的人能拿捏,什么样的人不能拿捏,这点分寸都不知道,还敢去拿捏人!爪子险被人剁了!

族长太太笑,“文哥儿媳妇也着实厉害,说出的话很够听听的。”

族长老太太斜倚在老黄花梨的罗汉榻中,族长太太忙展开一床草绿底绣牡丹花的薄丝绵被给老太太盖了,就听老太太道,“不厉害,就能做得了六品安人?那是在西平关见过血的人,等闲和气些还罢了,倒去撩拨她?”世上有几个女人能自己挣来诰命,赵长卿那气定神闲、一语不发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族长太太见婆婆无睡意,笑道,“我听说她这安人是杀了蛮人大将,皇帝给封的。还以为是个强壮些的女子,不想这一见,真是秀美瘦削,完全不似武人模样。若不认识见了,非走眼不可。”

婆媳两个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来。

其实赵长宁就此结果不大满意,他恨不能直接把夏姑娘母女撵出去才好,苏白私下劝他道,“别傻了,卿姐姐头一天回来,真撵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大好听,这就够那不开眼的安生一段时日的。明年姐夫必会秋举,若桂榜题名,还不得着紧的去帝都准备春闱,卿姐姐就一起去了,哪儿就在这青城县呆一辈子呢。”

赵长宁道,“想想就可恨。”

苏白道,“亲戚间就是如此了,谁家没几个可恨的,眼不见心不烦罢。”

赵长宁立刻想到自家二舅妈,嗯,这一个也是叫人心烦的。

赵长卿向来是事情过了就罢,她没精力揪着点小事得理不饶人。其实她非常感谢夏姑妈刻薄她一回,她一劳永逸了。夏姑妈自己闹个没脸,也不敢闹腾了,连这老宅的几个丫环小子也都多了几分小心谨慎,私下都说新来的大奶奶厉害,当差要留神。

赵长卿要的厨房没两日便收拾妥了,有紫儿带人过去置办东西,料理吃食。从里到外都井井有条的。夏文带赵长卿去花市,买了许多爬墙的蔷薇回来。赵长卿笑,“你书房外的几丛芭蕉也好。”

“这个可以叫它沿着廊子开花,就像你以前的闺房那样。”夏文心里觉着很痛快,他那姑妈早就是指手画脚的脾气,恨不能她来当夏家的家。夏文其实明白大姑妈的想法,她没个儿子,靠着兄长过日子。长嫂是商家出身,初成亲时还好,后来随着长兄考取了举人,便有些不足了。何况,夏姑妈是大姑子,有亲娘撑腰,两个嫂子都要让她三分的。如今赵长卿新嫁过来,自然想拿捏了赵长卿,以后继续在内宅说了算!真是白日发梦!找死不挑时辰的!夏文是嫡长子,他以后是要当家做主的,对家里的事,自然有些自己的想法。他跟他爹不一样,亲戚间再亲近也要有个度的,主宾更要分清才好。何况,当初娶赵长卿时,他便暗暗发誓,只要自己所能,便不能媳妇受半点委屈。

赵长卿还买了一捧新鲜的莲蓬,这个边城也有,只是不多见,这样新鲜的就更少了。赵长卿道,“煮一锅银耳莲子羹正好,你闻闻,多新鲜哪。”清香清香的。

夏文凑过去闻,问,“你今天用的茉莉香?”

赵长卿拍他一下子,浅浅一笑,不理会。拿了个宣红瓷盘子剥莲子,白生生的莲子衬着红盘,夕阳西下,莲子上都染了一层金边儿似的,格外漂亮。夏文在摆弄新栽上的蔷薇,赵长卿道,“叫永福拿鹿皮手套给你,小心扎了手。”

“没事没事,我看着呢。”大话没说半刻钟,夏文便喊永福,“给我拿手套吧。”

赵长卿无奈瞟他一眼,夏文嘿嘿直乐。

自翻脸之后,赵长卿的日子过得无比舒坦,她也不用天天去夏老太太屋里听些阴阳怪气的屁话,基本上打个照面便没她的事了。赵长卿回自己屋,该干什么干什么。自从她的小厨房送了两回菜,夏老太太不吃后,赵长卿也不送了。有了稀罕东西,也只送给夏太太吃用。

倒是夏老爷,虽未回衙门当 差,人家衙门现在满员,再者,家里儿媳妇已是六品诰命,县太爷不过七品官,夏老爷就是想去当差,这已不合现在的礼制。夏老爷到底是在衙门里干了十几年地的老油条,他也不去谋差,弄了个千把斤的盐引,跟弟弟借了人手,租了铺面,他开始卖盐了。

赵长卿由此也放下心来,夏老爷其实是很有自尊的人,长房的家底子因当初的官司已败得差不多了。赵长卿自己有银子,便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公婆遭难,如今公婆又有了铺子家业,有了进项,她这里不必再补贴,就是公婆自己心里也高兴。

待亲戚族人都见过了,移来的蔷薇也有了精神,夏文已经操持带着苏白、赵长宁去见蜀中有名的长者,开办女学的王老夫子,王方。

别看王方的女学为人诟病不少,但王方本人既敢开女学,收女学生,其人本身就是德才皆备的有识之士。夏文以往就向王老夫子请教过学问,这次苏白、赵长宁来了,也想着叫他们开开眼界、受些熏陶,他还带上了赵长卿和弟妹,道,“王老先生的学里有不少女学生,你们去也无妨的。”

赵长卿同夏玉已经开始在商量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苏白一听说要去拜见王老夫人,顿时说了一车对王老夫子表示深为敬仰的话,跟夏文打听起王老夫子的趣闻来。

夏老太太十分想装一下病给赵长卿添添堵,奈何不敢,她已经知道赵长卿精通医术的事了。刚丢了次大脸,若再装病被拆穿,她那老脸,也就不是脸了。夏太太十分高兴,还预备了几样土产,笑,“去吧,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阿白还是举人呢。阿武跟着哥哥们听一听,也有好处。媳妇替我看着小玉些,别叫她到处乱跑。多呆几日也无妨的。”她学识不高,也知道王老夫子可是先帝时的状元出身,仕途不咋顺,学识是一等一的,在整个蜀中都十分有名气。当初自己儿子少时,为了去拜会王老夫子,足足等了好几日才排上队,便入了王老夫子的眼,夏太太深觉荣耀。儿子这就要考举人,多与这样的人来往是没差的。就是苏白等人,也都是上进的孩子,又是实打实的亲戚,正该亲近着。她可不是一心只在内宅横行的老太太,肠子肚子的只管在鸡毛蒜皮上打转。

原本夏太太在西北好几年,一回到边城见着婆婆,其实很有几分激动,毕竟先时一家子共患难过。先时的婆媳矛盾,夏太太原本已经不打算计较了。结果,偏生来了这么一出,夏太太也受够了。她陪着丈夫去吃了三年的沙子,操持家事,何等艰难,自觉有功。就是以前婆婆常垢病她的出身,如今她自问也能挺直腰板了!

一行人轻车骏马的去青城山访师会友,七月秋风送爽,天气极好,赵长卿也骑马,夏玉不会骑马,便叫二哥带他,夏武勉勉强强没有拒绝。马在乡郊的路上跑的不快不慢,夏文的骑术竟然还不错,一直跟在赵长卿身畔,他望着妻子被秋风拂起的流海,宽阔的额头下,一双眼睛柔亮有神。

“长卿。”

“嗯?”

这才是我想给你的生活。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成就婚姻,你渴望的自由自在,我都会给你,比你想像中更多的自由,和爱。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以前好像写错过,说长卿是六品恭人,如今查了下才知道,四品恭人,六品安人。先前的错以后在校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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