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阮时意携同于娴、静影、沉碧等人,带上礼物, 造访镇国大将军府。
与先前两次不同, 洪朗然亲自出迎,炯炯有神的两眼盯了阮时意半晌,唉声叹气了一阵, 才把她请入府内。
偏厅外, 洪轩正陪着一名华服妇人立于雕花门前。
妇人约三十七八岁年纪,容颜饱满,妆容精致, 眼角隐有细纹。
头上所戴是点翠嵌珠的头面,墨发不见银丝,一身檀香色苏绣庄重大气, 腕上血玉镯子光华润泽,打扮彰显尊贵身份。
阮时意款款而近,素净裙裾翩跹如流云, 盈盈施礼:“见过大将军夫人, 见过大公子。”
洪夫人陆氏神情温婉中微露淡漠, 目睹阮时意的容颜后,难掩惊诧与怔忪。
洪轩则极力伪饰尴尬,强颜欢笑,客气招呼。
当中表情最复杂的,莫过于洪朗然。
他花了三天三夜,勉为其难接受那个离奇现实——死去多年的哥们和爱慕大半生的小阮, 双双恢复年轻面目,以新身份存活于世。
终究喜悦大于惊恐。
阮时意此行名为答谢大将军府对义善堂的大力支持,实为慰问在澜园外丢了面子的父子二人,同时以老朋友姿态,探听洪朗然的态度。
所幸,老疯子终于忍住了激动,也不似往时那般表露明显的关注。
于他而言,如若阮时意没死,并维持五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他或许尚存觊觎之心;但人家变回雪肤花貌的小姑娘,且正牌夫婿赫然在世,他还有何盼头?
在看到徐赫那张活生生的俊颜时,年年月月叠加的恨意,猝然碎裂。
原来,因友爱转换而成的憎恨和埋怨,如此不堪一击。
他已在阮时意“死后”日渐放下执拗,眼下更是无条件成全,并苦劝儿子及早抽身。
洪轩起初只道父亲不喜阮时意与别的男子不清不白。
但今日看父亲居然不顾大将军的身份地位,亲迎一位小姑娘,举手投句间中夹带某种热切,真令他这当儿子的苦思不解。
落座后,洪朗然一改之前的傲慢霸道,方脸时时刻刻挂着欣慰笑意,客套中甚至带着微不可察的恭顺。
而洪夫人优雅地品尝茶点,仪态仪表无可挑剔,眸光偶尔落在阮时意身上,疏离意味更甚。
——眼前的小姑娘,顶着令她夫婿梦寐以求的一张脸,勾得她儿子心猿意马,她如何能淡然处之?
偏生对方年纪轻轻,行止稳重,谈吐得体,无从抉剔。
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后,话题从慈善义举的进行转移到双方缘起的那幅画。
洪轩褪去窘意,礼貌地问起,“阮姑娘”是否已遵循“徐太夫人”遗愿,将《万山晴岚图》尽收囊中。
阮时意笑靥未遮掩失落:“谢洪大公子关心,圣上所借无期限,余下两幅毫无头绪,如若诸位得到相关信息,还请念在两家多年情分上,知会徐家人一声。”
她这番话不无诚意。
洪朗然长眸一凝,闪过难言的狐惑。
阮时意知他好奇,何以徐赫健在,她却非要去寻找他遗失的旧作。
当着旁人,她不便解释,仅对他报以浅笑。
洪朗然干笑两声:“话又说回来,数年前,圣上曾当面问老夫要过晴岚图……”
阮时意奇道:“那大将军为何保留那么多年?还将此画归还徐家?”
“呵呵,”洪朗然冽嘴而笑,“我也当面告诉他,老臣不乐意。”
“……”阮时意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回答。
洪朗然叹了口气。
有句话,他没好意思再提。
——这幅画作,一是死去哥们的力作,二是他向阮时意提亲的最大的筹码,他岂会轻易割舍?
所幸他早年击破棠族,宣威北冽,征服刺云,控制南疆,数十年的汗马功劳摆在那儿,兼之他素来直率,皇帝绝不愿为一幅画而失重臣之心,往后半字不提。
后来洪朗然之所以愿意让“阮姑娘”以画换画,是念在“小阮”走了,他自知该放下;且顺带卖个人情,免得两家关系闹僵。
阮时意与洪家父子友善交谈,一点点融解此前玄之又玄的气氛。
洪朗然表现熟络,予人“忘年之交”的感觉。
洪轩纵然不明白父亲奇诡态度从何而起,对“阮姑娘”一时难割舍,终归按捺矛盾心情,坦然摆出将军府公子、内卫副指挥使应有的风范,温和笑对。
三人眼角眉梢的细枝末节,尽收洪夫人眼底。
她目光微妙,总让阮时意疑心被看穿了什么。
归根结底,女人对于“情敌”的种种最为知根知底,且敏锐程度不亚于痴心无悔的男子。
*****
临别,洪轩提出送阮时意出门,却被洪夫人以身体不适为由,喊他搀扶回居所。
阮时意难以辨别,洪夫人是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还是单单不愿让儿子接触她那张“祸水”容颜。
洪朗然大大方方陪她踏上回廊,轻哼道:“那家伙没脸来找我?”
阮时意啐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瞧你的语气,好像没彻底接纳他?嫌他太嫩了?”
他本想开玩笑说,不要徐赫,还可以考虑他,可他一把年纪,哪有脸调戏“小姑娘”?
阮时意苦笑:“我承认,走过跌宕起伏,再难接受情情爱爱。”
“那臭小子!过了那么多年,依旧是臭小子!”洪朗然笑骂,“他若敢再负你,我便打断他的腿,把他绑回来拴牢,看他往哪儿跑!”
阮时意犹记徐赫凿穿龈血,嚷嚷要暴揍洪轩出气,而洪朗然此时又叫嚣着打断徐赫的腿,心下暗笑二人仍如少年时代一般暴躁。
“老洪,咱们算认识一辈子了,走了那么多弯弯绕绕,认识世上成百上千人,能称之为好朋友的,寥寥无几。他还在人世的消息,连儿女子孙也不知情……”
“你、你们……为何不说?”
“最初是我诸多顾虑,目下轮到他死要面子,但总会有适宜时机。记住你答应过的,无论如何,别让旁人看出端倪。”
“连阿桐也瞒?”
“多一人知晓,多一分危险。让那老太婆活在记忆里,未尝不是好事。”
洪朗然朗目精光灼灼:“小阮,往后有啥需要协助的,尽管开口。”
他英气逼人的面庞,散发经年未变的诚恳。
平静注视他半晌,她温言道:“我需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上刀山下火海,我照样给你办了!”
“哪里有什么刀山火海?”阮时意失笑,“我只希望你——彻底忘了‘小阮’,好好爱惜夫人。”
洪朗然愣住,窘迫之情陡生。
沉默须臾,他小声道:“我对她又没有不好,事事都由着她呢!”
“可你老在人前人后提另一个女人,让她多难堪啊!从今以后,加倍对她好,尽心尽力弥补,为时未晚。”
阮时意字字出自肺腑。
有些话,她曾劝过无数次,可他死活不听,还钻牛角尖。
事过境迁,他该回头了。
见洪朗然尬笑未答,阮时意环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洪府,柔柔道出心声。
“老洪,你定要长命百岁,至少……弥补她四十年。”
*****
马车从将军府缓缓驶向城南义善堂,阮时意疲倦欲眠,懒懒靠在软垫上闭目而歇。
洪朗然告别前最后的郑重点头,解开了纠结数十年的心结,让彼此回归正位。
身为“徐太夫人”,她完全理解洪夫人操持的那份心。
换作是她,她也绝不愿自家儿子把丈夫爱慕的那张脸娶回家中,日日看着锥心。
她曾觉自己“年少守寡、力挽狂澜”如何命苦,可试想易地而处,徐赫没远行,没“身亡”,而是陪着她变老,却终日挂念别人家的寡妇……她估计早就发飙了。
但洪夫人没有。
她嫁给洪朗然时,乃少女对英雄的敬仰倾慕,知悉丈夫心里装的是别人,仍义无反顾为他生儿育女,肩负一家主母的责任,每日把家事处理妥当,也将自身仪容拾掇端丽……
所有该怨的、怒的、恨的、憎的,全数化为力量。
为妻则柔,为母则刚。
“徐太夫人”与洪夫人,同样把家族、家庭的利益放在个人感受之上,活出自己的风采,遗憾终究无法成为朋友。
阮时意忽觉,《万山晴岚图》维系了她和友人的情谊,在索还过程中,与萧桐、洪朗然及平家母女的恩恩怨怨,总算一笔一笔交割完毕。
也许等其他那几幅一一寻回,她和徐赫,该痛痛快快作个了断。
如若他真赢了赌局,她会心甘情愿听他安排吗?
假设她胜券在握,又能狠下心回绝他的请求吗?
事到如今,她越发不确定。
车外喧嚣声此起彼伏,教她恍然陷入半梦半醒状。
梦中,徐晟那孩子的信口开河之词飘忽而来——精明聪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们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
而徐赫的低沉醇嗓则附在她耳边哼哼唧唧——我年轻力壮,体魄强健,技巧纯熟……你我天生一对,无缝契合,相识多年,难道不该优先考虑我么?
阮时意蓦地惊醒。
从车窗内渗透而入的寒风,并未能吹散脸颊的滚烫。
定是脑子抽风了,才会把祖孙二人的浑话记在心上!
她骨子里有这般……浪?
眼看离义善堂不远,阮时意急忙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整顿衣裳,以便随时下马车。
这两日,她下的人已动用齐王和洪家的募捐,挑选地皮,准备筹建新学堂和庇护所。
随着京中两大名人的加入,她的计划得到更多不同层次的商家响应,就连书画院女学员的家人也参与其中。
是日,蓝家兄妹正在亲力亲为,踏入城南大片老巷,研究哪些该拆除,哪些该保留。
一见阮时意莲步而来,蓝曦芸抛下两块砖头,兴冲冲奔近。
闪亮小眼神宣告——那爱打听的毛病又犯了。
“阮妹妹!我表舅公和表舅……跟你那位,真打起来了?瞧不出来!小先生竟能扛得住洪家父子的轮番上阵……”
阮时意皱眉:“起了点误会而已!别以讹传讹,再说,我刚从大将军府过来,都解释清楚了。”
“喏喏喏,你能不能告诉我,‘大清早从澜园翻墙离开’,是真是假?”
“是真,但原因是找不到侧门钥匙。我本就有求于先生,自当护着他。”
阮时意含糊其辞,蒙混过去了。
蓝豫立对此事早有耳闻,碍于洪轩是他的长辈兼上司,他不好意思多问,私下又免不了好奇——原来秋澄公主的书画先生,优秀至斯!
此番闻妹妹和阮时意的对答,他手执图纸,立于破落院子默然倾听,直到话题结束,才现身颔首致意:“阮姑娘。”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私下给他取的外号“小甜糕”,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蓝豫立被她灿然一笑闹得俊脸微红,讷讷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了?让姑娘发笑?”
说罢,他顺手在自己脸上蹭了两把。
未料,原本干干净净的腮边因此糊上两道墨印,连蓝曦芸也忍不住笑了。
蓝豫立被两人的绚烂笑容晃得云里雾里,由着她们嘻笑了一阵,忽然正色道:“阮姑娘,有个重要消息。”
阮时意心底涌起极隐约极了的念头。
毕竟,她从相识起,只拜托过他某件事。
果不其然,蓝豫立笑意略显古怪,如有羞怯,如有恻隐。
“衔云郡主将于腊月前归京。”
作者有话要说: 赤赤:媳妇为什么跑去对别家小屁孩乱笑?
阮阮:那明明是你的“小甜糕”啊!
走一章剧情,明天继续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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