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 时冷时热,阮时意忽觉嘴边刺痛, 下意识认为蚊虫叮咬, 随手拨开。
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正正拍中了……结实而略微扎手的半张脸。
她猛地扎醒, 惊觉视线被那半明半暗的英俊面庞覆盖。
微弱灯火下, 这张轮廓分明的容颜,既有忍俊不禁,亦带三分羞愧。
阮时意呼吸如被攫取, 心跳也瞬即停顿。
——这必定不是梦。
如若梦见徐赫对她图谋不轨,那家伙绝不含任何羞或愧。
阮时意推搡他,按捺体内火烧热流, 缓缓坐起,发觉身上多了件墨色男子长袍;环视四周,自己正靠在书阁楼上的那张老酸枝短榻上。
虚掩窗户已透出淡淡天光, 映出案头一片凌乱……她何时睡着了而不自知?
“醒了?”徐赫尴尬一笑, 摆出乖巧状, “我想你了,偷偷溜来看你。”
“你都是拿胡子‘看’人?”
阮时意怒虽怒,见他平安无事,终究心怀欢喜,且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羞恼。
他摸了摸鼻唇间的胡须,“下回偷亲, 先刮个胡子。”
“你……”阮时意气得一时语塞,“你、你还敢有下回!”
“我还没亲上呢!你就掴我一巴掌……”他一脸苦相,坐到榻上,抓过她的手往自己颊畔搓揉,“说好别打脸的!要不……你别让我白挨打,让我补亲一个呗!”
阮时意被他须根刺得麻麻痒痒甚是难受,啐道:“你蓄胡子上瘾了?还是衔云郡主好这口?”
徐赫“噗”地笑了:“话还没说两句,醋劲儿这么大!我岂知郡主好哪一口?你若是打听到,记得告诉我!等我赢了赌局,你就得乖乖听我的!”
“呿!谁吃你的醋!”阮时意总觉他话里三分假七分真,将信将疑地抽掉手,“你足足一个多月不见人影,去哪儿了?何时把阿六和大毛二毛接走?”
徐赫眸光略暗:“他们仨闯祸了?”
“那倒也没。”
阮时意并非着急赶孩子和双犬离开,只想凭他的答案,推测他还得忙活多久,再旁推侧引,诱他说出密谋之事。
徐赫知她素来不爱计较细枝末节,转念亦猜出她在套话,暗笑:“我说阮阮啊,夫妻之间说话,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的……你大大方方问我去哪儿不成?大大方方承认想我了不成?”
阮时意闷哼一声:“谁要跟你做夫妻了?等你赢了,咱们再说这事!警告你,在那之前,不许再偷偷摸摸进来对我……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话音刚落,粉唇不经意一抿。
其时窗外天色已清明,熹微晨光与未灭灯火交织下,她素纱褙子被他的墨色衣袍映衬得如月华倾泻。
因小睡方醒,青丝蓬乱,衣领松散,脖颈修长如堆雪,锁骨小巧而精致。
再往下……曲线绵延,极致的靡丽诱惑。
阮时意觉察他目光落向的位置,忙抬手理了理胸口的一团乱。
垂眸处,眼睫浓黑翘长,在她眼窝投下了一片颤动的小阴翳。
徐赫视线回旋于她的远山黛眉、翦水秋瞳,怔然出神。
过了许久才意外发觉,他的妻,破天荒没赶他走,只与他安静对坐榻上。
心头甜蜜又隐隐泛起一缕黯然。
他悄然握住她的手,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道:“阮阮,我还得过一段时日,才能公开露面……如若在此期间,你听到疑似我的噩耗,记住……千万别承认我俩之间的关系。”
阮时意心下一沉。
这回,不是插科打诨。
他在冒险做什么大事?为何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如若出言相激,他会道出口么?
于是,她挣开他的虚握,哂笑:“你是书画先生,我是书画院学生,你我还能有什么关系?”
“就是已亲亲抱抱的关系。”
徐赫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眸色暗淡后又故作骄傲的转变所为何事。
阮时意见他又作势要抱,忙推开他的臂膀:“你又要胡来!”
“你方才说,不能偷偷摸摸进来对你做偷偷摸摸的事……要不我现在出去,光明正大地进来,再对你做些光明正大的事?”
他悠然站起,刚转身,被她一把扯住袖子,“你……别闹!”
徐赫回头,苦笑道:“我随便一说,你还当真?时候不早,你回房补个觉,我……先走了。”
就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几句撩拨之言?
阮时意寻不出留他的理由,迟疑半晌,拽他袍袖的纤纤指头慢慢松开。
*****
笃、笃、笃。
微细脚步声渐行渐近,门外响起敲门声,紧接着是于娴的沙哑嗓音:“姑娘?”
阮时意一惊,连忙下榻,顺手把那件外袍往徐赫怀中一塞。
“啊……我、我昨夜看书,困得睡着了。”
她正想支开于娴,未料对方轻轻推门,步伐匆忙,人已绕过雕木屏风。
“外头风大,我给您……”
于娴抱了件夹棉披风径直行入,乍然见徐赫杵在阮时意身旁,正悠哉悠哉穿上衣袍……
唔……她还是什么也别说了。
阮时意真心觉得,她和徐赫成亲前的纳吉,八字占卜必然算错了,那堆“天造地设、百年好合”的溢美之词全是他自己闭眼瞎编的吧?
否则如何解释,他婚后第四个年头便消失?而她守寡大半辈子,等心都淡了,他竟睡醒回归,还一而再再而三闹出惹人遐思的场面?
“二位需要传早膳吗?”于娴镇定下来,维持微笑。
阮时意由着她披上披风,总觉不好在徐家老仆面前对徐赫太冷淡绝情,小声道:“那……多送一份过来。”
徐赫闻言,唇畔蜜笑已泛滥成灾。
等待早食的一柱香工夫,阮时意草草绾了个发髻,随意洗了把脸;徐赫则晃晃悠悠,翻阅书架上的书册,不时与她搭两句。
如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外间人员走动,待桌椅碗筷等物摆放好、闲杂人等退下后,于娴掩上大门,请出二人,并亲自伺候。
满桌小点,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尤为丰盛。
放在阮时意跟前的,除了她常吃的蟹肉小笼灌汤包外,还有一碗滋补枸杞子鸭肉汤。
而徐赫面前则是一碗盐焗鹌鹑蛋,足有十六七个,另备上韭菜腰花汤、鸡蛋鲜蚝煎饼。
“……?”阮时意总觉哪里不对劲,对上于娴姨母般的笑容,蓦地明白了。
徐赫窃笑着剥蛋壳,还试图往她嘴里喂。
阮时意扭头避开,怒道:“笑什么!证明你看上去很虚弱!需要补一补!”
徐赫不恼不怒:“我哪里虚弱了?等结束这偷情般的日子……”
“你别胡说八道误导于嬷嬷!我跟你才没……那个!我心如止水!行止端正得很!”
“哎呀,那你还留我一起吃早饭,生怕我饿肚子?”
阮时意咬牙切齿:“把你当孙子来着!”
“你能有我这般大的孙子?”徐赫笑得欢畅。
他大致猜出,她在于娴面前信誓旦旦宣称,与他并无情愫之类,是以极力澄清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那、那……当儿子好了!”
徐赫不无讽刺:“你从十九岁守寡,能生出像我这年纪的儿子?”
阮时意来气了:“我悄悄养了个小郎君,生了一窝你这岁数的,你管得着?”
“哼!睁眼说瞎话!”
徐赫夹起灌汤包,怒而咬下,“吱”,滚烫汤汁溅了一脸。
“瞧把你给急的!”
阮时意幸灾乐祸之余又难免心痛,笑着给他递了块丝帕,本想给他擦擦,又觉不妥,干脆塞他手里。
徐赫胡乱拭了两下,自顾生气,埋头猛吃。
于娴在旁静候,见昔年恩爱有加的二人成了斗嘴小冤家,竟觉这场面异常新鲜。
侍奉多年,她眼睁睁看着以泪洗面的徐三夫人,一步步熬成端方温雅的徐太夫人;此前起死回生之初,对方只换了一张娇俏容颜,但神态举止仍是位稳重妇人。
时至今日,她方觉,阮时意嬉笑怒骂的情态,越来越像小姑娘了。
*****
申时,阮时意回寝居院落沐浴更衣,打算再回床上补个觉。
她没好意思让徐赫堂而皇之从正门出去,便让于娴亲送他前往后花园小门。
于徐赫而言,将军府的生活不过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可他对于娴并无特别深刻的印象。
毕竟,他是府上最肆意飞扬的三公子,而于娴仅仅是他母亲的三等小丫鬟,年纪尚幼,唤名“玉苋”。
于娴,应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地位提高,才重新更改的。
徐赫私下打听过,在他“死后”,体弱的母亲伤心过度而亡,父亲战伤复发加顽疾难愈,双双在半年内撒手人寰。
而驰骋沙场的大哥、担任文职的二哥皆悲痛欲绝,并把这笔账算在了三房头上,提出分家时丝毫不怜惜阮时意和孩子孤儿寡母的处境,一再打压。
岂料,家还没正式分出去,长房、二房先后惹祸入狱,连累三房也遭抄家。
大哥发配至边疆,二哥病死在狱中,偌大的平原将军府,至此不复存在。
徐赫想不通,自己何以能一觉深睡数十载。
倘若这便是“冰莲花”的功效,按理说除了跨越时光,并无用处,雁族王族何以视为至宝?
雁族女王为何是在清醒状态下保持青春、治理族中大事?
徐赫百思不解,最终归咎为,他的吃法有误。
说不定,冰莲得煮熟吃?泡酒喝?或者加点醋之类?
随于娴行至后花园小门,却见上头赫然上了锁,徐赫示意她无须寻人开锁,他翻墙乃“举足之劳”。
于娴笑而劝慰一番:“太夫人……姑娘她性子已非当年柔弱温顺,您且理解她一路走来的艰辛,多多包容迁就,她这人呀,就是嘴硬!心可软乎啦!”
“我晓得,”徐赫笑意微涩,“我也没逼她,只是觉她好玩,才逗上几句。”
他本想说,他不在时,请嬷嬷多照看。
可他不在好多年了!是曾经的玉苋,如今的于嬷嬷,陪他的阮阮熬过三十多年的风霜雨雪。
寒来暑往,为阮时意添衣加被、撑伞扇风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丈夫。
徐赫莫名眼湿,决意在失态前赶紧离去,遂略一拱手作别,轻巧翻出院墙。
双足刚着地,冷清巷道尽头忽然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呼喝。
“什么人!一大清早鬼鬼祟祟、翻越院墙!”
额……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徐赫撒腿狂奔的一刹那,脑海浮现出一个石质坚实、润滑细腻的前朝老坑端砚,以及一张刚柔并济的面孔。
哟!是这小子!大大的不妙!
作者有话要说: 嬷嬷:她就是嘴硬,心可软了!
赤赤:emmm~明明嘴唇也很软的说~
来的人是谁?很好猜的吧?
千丝先偷偷吃点东西,回来继续写二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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