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殿门, 便有一阵寒风袭来,我不禁咳嗽得更厉害了。
青栀主动脱下身上的斗篷为我披上,边系着绳结边道:“姑娘, 随奴婢去秦霄殿吧, 奴婢请太医为您诊治。”
我捂着嘴咳个不停, 却是不断摇头,退后两步,声音格外嘶哑:“多谢, 不用了。”而后即刻转身拐入一旁的路口,对正欲追上的青栀道:“不必跟着我。”
后头脚步声一顿,我头也不回,跛着腿快走几步,不一会儿便没入幽暗的丛林小道中。
石灯昏黄,倒映出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我丝毫没有停歇,捂嘴不断向前奔行, 直至来到一片僻静的湖塘旁, 才堪堪慢下脚步,一瘸一拐走入稀疏淡白的芦苇丛中,就着石块坐了下来。
墨水湖的芦苇生得高大, 蹲坐时恰巧能遮蔽住我的身形,任谁也找不着。在我还是长安郡主时, 每每姑母作势要罚我, 我便会一个人躲来这里,竟也从未被人发现过。
后来认识了季桓,就想着与他一同分享这么个好地方,谁知他宁愿挨罚也不屑瞧一眼, 无奈之下只得悻悻放弃,只当他看不上这荒地。
然而现下回想起来,他哪儿是看不上地,不过是不喜欢人罢了
我擤了擤鼻子,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益清丸连着囫囵吞咽下两粒,咳嗽的症状才稍好一些。
如今益清丸对于我来说,效用着实弱化不少,之前我担心药丸不够总舍不得吃,现下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了,毕竟我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都未得而知。
重新将瓶子揣回兜里,我试探着捏了捏右小腿,有一丢丢疼,万幸没伤到骨头,应当无甚大碍,休息休息便能恢复正常。
我长长吁了口气,抬头眺望向前方泛着幽光的湖面,一袭凉风贴着面颊擦过,附带起阵阵寒栗,一时竟觉有些阴悚。
墨水湖常年荒废,虽与各宫隔得不远,却鲜少有人踏足,难免缺少些生气,尤其晚间时,又暗又冷,格外渗人。
可这对于我来说,不知比那亮堂暖和的庆和殿好上多少倍。
难以想象我这样一个畏惧黑暗的人,此刻竟恨不得永远躲藏进暗夜中,如此,便再没人看得到我,再没人指指点点,再没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哪怕下一刻就被恶鬼捉去,也丝毫不愿奔向光明。
我背靠石块,蜷起腿,手掌不自觉覆上双眼,冰凉的触感一点点自贴合处蔓延开来,却很快被另一层温热侵蚀,霎时间湿了手心。
分明方才在殿中被当众羞辱时也没多想哭,眼下倒止不住地流起咸水儿来。
感觉……有点愤恨,有点辛酸,又有点丢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糅杂在了一处,当只剩自己一个人独处时,便再也克制不住,一股脑儿全迸发了出来。
想来他今日看到我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应是满意极了。
事实上我一直不太能理解,季桓何以那般恨我,倘若他恨姑母是因为姑母从小牵怒于他,那么我和父亲呢?
我与他相识数十载,自认从未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即便少时总爱一厢情愿对他好,总爱纠缠着他,也是在他默许的情况之下,如果他能早些痛骂我一顿,告诉我他不需要我也永远不会爱上我,或许我就不会抱着一日复一日的希望,在他面前那般没脸没皮了,毕竟我也是一个极要面子的郡主。
瞧,他当年为苏颖被害之事斥辱我一通后,我不就忍痛割爱再未去找过他了么?
诚然事到如今我的确咎由自取,但细论起来也着实没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甚至于后来的联姻,亦不过是我和他的双向选择,他为了权势妥协,我则是天真地怀有最后一丝期许。
我那时候当真以为结成夫妻后便能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爹爹和娘亲不正是如此么?可后来我才明白,别人的故事终究不是自己的故事。大抵人都有这样的毛病,看多了缠绵悱恻的话本,便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理所当然地代入他人的人生,直到前路愈发渺茫,才发现自己有多迷茫。
其实说到底,我和他皆是命运的赌徒,区别只在于他赢到了最后而已。
他赢到了最后,却显然没打算放过我。
也对,如他那般偏执孤僻之人,哪里会轻易放过自己厌恶的仇敌?他爱谁便是以江山相赠的恩宠,恨谁亦是以地狱相惩的折磨,根本无需任何理由,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才是属于他的风格。
可我仍旧记得初见那日容颜如画的少年,他落魄而不失尊贵,寒微且毅然隐忍,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眉眼间浑然天成的孤傲,就如同他手中的剑一般,折射出无比炫目的天光,凛然驱走世间一切邪祟。
这样的季桓,我当真爱到了骨子里,也疼到了骨子里,只可惜啊,到头来滤镜终究支离破碎。
或许他原本便是魔鬼,是我亲手将他粉饰成了神祗。
我不断地抹着眼,喉咙有些哽咽。
假如当初没招惹上他就好了……
方起一个念头,我这泪珠便止不住地愈流愈欢,最后索性埋头进双臂中,自个儿呜呜大哭起来。
脑中不自觉浮现殿中情形,渐渐联想到这些天过的日子,想到了姑母,想到了管家爷爷,又想到了父亲……
我活得太压抑了,与其说是哭嚎,不如说是宣泄,直直要将心中所有的悔恨与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正当我认认真真抱头痛哭时,身旁忽然传来一声清雅温凉的低吟:
“姐姐……”
金銮殿内,大臣命妇们已拜倒一片,连同季淑苏颖在内的各宫妃子,亦纷纷起身离席,双手交叠着伏膝跪地,头也不敢抬。
季淑黛眉挤成一团,她十分确信,阿桓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她这弟弟,心思一贯诡谲难辨,无论高兴生气,奖赏责罚,面上皆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叫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可以风轻云淡地活剐人皮,也可以波澜不惊地操纵生死,可正是这样一个城府莫测的帝王,今日竟赤红了双眼,仿佛破笼而出的野兽,夹杂着某种几近毁灭的暴虐,凝汇而成滔天怒火,不知何时便会大开杀戒,血染殿堂。
季淑的不安感愈发强烈,这是自她回京都后,第一次见阿桓如此失控,即便她与阿桓一母同胞,现下也不敢造次分毫。
只是她不明白,阿桓究竟何以至此,难道……
“来人,”不待她多想,那人已然开口,立刻有金甲卫入内,抱拳拱手:
“陛下。”
季桓眸中萦绕凛凛幽光,围着殿内众人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正中央低头跪地的蔷薇身上。
他面无表情,只动了动唇:“拖下去,砍了腿,乱棍打死。”
众人皆是一骇,蔷薇更是满脸惊惶,不断磕头手足无措:“奴婢知错了,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蔷薇叫得大声,金甲卫却无动于衷,毫不含糊地上前执行命令,钳住人便往外拖。
“等等!”季淑到底没忍住,硬着头皮喊出了口,蔷薇从小便跟着她,是她最得力的贴身侍婢,此事她断然不能坐视不理。
阿桓是疯了么,开口便要打杀她的人,将她长公主的颜面置于何地!
“陛下,蔷薇犯了错,臣妾回去后定会好好责罚,再者今儿是个喜庆日子,不宜见血,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季桓眼皮也没动一下,只扫向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看着他的金甲卫道:“怎么,等朕亲自动手?”
金甲卫得到确切命令,再没有了犹豫,径直将人从殿上拖了下去。
“陛下……”季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只看到一张分外冷凝的脸,那如画眉目沾染上嗜血的幽芒,颀长身姿裹挟于墨黑貂裘之下,远远望去,恍若地狱修罗。
在这一瞬间,季淑突然就想到了两个字--逆鳞。
龙有逆鳞,万不可触,触之则尸骨无存。
“啊……!”
恰在这时,殿外传来凄惨锐利的尖叫,震得在场所有人心底发憷,特别是周盈。
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上官梨么?可传闻……上官梨不是陛下最厌弃的女人吗,上官全族皆被问罪圈禁,上官梨也成了低贱的奴婢,事到如今,陛下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然而不容她多想,便被那幽寒入骨的声音点到了名:“萧夫人。”
周盈浑身一颤,连着回话都不太利索:“臣,臣妾在。”
“你方才说,谁是贱/婢。”
这话问出来便觉可怕,强大的压迫感令周盈冷汗直流,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也没想好如何解释,只能磕磕巴巴道:“回,回陛下,妾身不过随口胡言,陛下恕罪……”
“随口?”他眉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目光幽幽沉沉,又似泛着丝丝阴谲:“身为一品诰命夫人,既如此疯癫不知分寸,那不如就褫夺了这封号,谴去宝华寺静修一年,萧卿,你以为如何?”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瞟向武宁侯萧域,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去何处用膳”那般自然。
“陛下,臣妾知错了,求陛下宽恕……”周盈彻底慌了神,陛下竟然为这些许小事便要动她诰命夫人的头衔!
她熬了半辈子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就这样被褫贬了去,以后还怎么在府中立足?
萧域同样浓眉紧皱,虽然他不太待见周盈,也不认同她的所做所为,但褫夺封号,罚去佛寺禁闭,打的是他们武宁侯府的脸。
毕竟周盈担着侯府夫人的名分,基本的颜面不能不顾。
“陛下,内子失德,臣难辞其咎,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不待他说完,便被那人启唇打断,但见他墨袍轻掠,负手而下,平缓的嗓音流泄出淬骨的冰凉:“只不过你们都不明白,谁才是贱婢而已。”
萧域愣了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不仅仅是他,殿内众人一个个皆变了颜色,低着头悄悄交换眼神,满脸讳莫如深。
唯独苏颖,抬眼望向不远处阴戾莫测的帝王,寇指越攥越紧,分明他是那般沉冷的男子,即便当年为她大打出手冲冠一怒,亦是隐忍自持,可今日……
她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如此危险……
危险且迷人。
却是为了上官梨。
“萧夫人,你懂了么。”他微微垂首,薄唇如蝉翼般透明。
周盈眼睛睁得斗大,对上那双寒眸的瞬间,似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双手叠在额前连扣三首:“臣妾明白了,臣妾不该冒犯上官……,不,是皇后娘娘,臣妾不该冒犯皇后娘娘……”
萧域眼角顿时狠跳了一下,连忙回过头厉声轻叱:“你在胡说些什么,还不快闭嘴!”而后又向季桓俯身一拜:
“内子胡言,望陛下恕罪!”
“呵……”
然而这次他却笑了,笑得人捉摸不透,遍体发寒,须臾间已抬步往外走去:
“今夜盛宴,诸位好好享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