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还敢再说一次,整个人绷成一条直线,前额几乎贴在了地面上。
偌大的宫殿,顿时鸦雀无声,连上菜的宫女,都高举盘子跪于门口,不敢妄动分毫。
“奴,奴婢知错,还望陛下恕罪!”我硬着头皮磕磕巴巴求饶。
可话落良久,仍是一片骇人的寂静,我手脚渐渐发麻,冰凉的汗水黏着在后背上,是浸入骨髓的寒冷。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暗自屏息,仿佛过了一个春秋般漫长,他冷厉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出去。”
这二字是对我说的。
我总算能松口气,连忙重重磕了个头:“奴婢告退。”
说着躬身站起,绕过一众跪着的宫女,悄无声息退至殿门外,透过门帘的缝隙,仿佛又传来苏颖娇滴滴的调笑声,像极了我幼时听到的莺啼,清脆婉转,悦耳极了。
外头冷风吹过,我掩嘴轻咳了两下,嘶沉枯哑,残破不堪。
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我突然生出一种无以言说的悲痛……我不知该如何具体形容这种莫名的伤恸,只是蓦然回首时才发现,我这一生,活得太失败了。
我应当勉强算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我的前半生金玉环绕,享尽富贵荣华,我也曾尊封郡主,位至皇后,虽然有那么一点任性,有那么一些骄傲,外加些许固执,却也谨守着作为一个贵女所应遵从的底线和分寸。
我并没有什么野心,最初想的便是能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携手相伴,共度一生,后来发现这个愿望着实有些困难,于是也不再奢求。
孤注一掷嫁与季桓后,我就想我要好好同他过日子,和他一起生儿育女,终归我已经成为了他的妻不是么?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渐渐明白,我所期待的未来是多么虚幻渺茫,似乎除了我,根本没有人在意这场婚姻,陷害,反陷害,毒杀,反毒杀,所有人都在明争暗斗,我也理所当然地被卷入其中。
可我又太无用了,无用且优柔寡断,好在父亲和姑母也从未指望过我,除却催促我早些生孩子,便是让我给季桓下暗药,当时我心中纠结不已,最后索性选了个折中的方案,每次下药时少放那么一点点,然而即使是这样,不出三回便被他察觉出马脚,然后冷笑着质问我受谁指使,我自然一口咬定一人所为,他也不戳破,直接罚我禁闭,罚到年关才给放出来。
我便是在那时,习惯独自待在朝凤宫的,我甚至觉着,如果下半辈子就这样安安静静,衣食无忧地过活也挺好,我已经不指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每日所求便是家中安好,自己安好,直至听到姑母去世的噩耗,方才骤然惊醒。
我搓了搓手,独自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廊檐,就着柱子坐了下来。
或许像我这般心无大志的贵女,就应当找个与我一样闲散无事的夫君嫁了,正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还是古人看得通透。
至于如今,我只期盼着能保住上官府,保住府中人的性命,使他们不至惨遭屠戮,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虽然我这辈子的愿望也没几个真正实现过。
但我已经做好了为此付出一切的准备,自由,尊严,荣耀,乃至我的性命,统统都可以放下。
如此想来,那些莫名的伤恸反倒不算什么了。
我双手枕于脑后,眉眼渐渐舒展,如果允许,有生之年我还想出去看一看,看一看昔日的红墙绿瓦,看一看我的至亲至爱,待到春暖花开时,再看一看府中满院的白梨,一片连成一片,争相盛开,站在亭台上俯瞰,肯定漂亮极了……
“姑娘,姑娘……”
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呼喊,我恍然回神,认得这是青栀的声音,连忙站起身整理好衣襟,匆匆朝前走去。
待到近了些,青栀才看清我,上前温声道:“姑娘,马上回宫了,随奴婢来吧。”
我顿时讶异:“这么快?”
喝完酒后,不应该……温存温存吗?我以为不出意外,季桓今夜便会留宿此处,我都已经做好被若欢追着骂的准备了。
青栀边走边回道:“陛下还有公务处理,不宜久留。”
我了然地点点头,那倒是,季桓向来把国事放第一位。
我紧跟在她后头,犹豫片刻,复又开口:“青栀,我今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虽然我已经揣测过季桓的心思,但事实证明我肯定猜错了,必然有哪个地方触到了他的逆鳞,才会发那么大火气。
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可青栀身为季桓的心腹,应当了解一些,不如请她指点一二。
青栀回头上上下下看了我一眼,最后竟轻笑出来:“你们一个敢赏,一个也真敢接。”
“……什么意思?”我着实没太听明白。
“姑娘不需要明白,只用记住一点,以后切莫犯傻,一点钱财而已,姑娘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
我如今还能有什么价值?并不认为自己有价值……
青栀领着我直至宫门,季桓修长的身影立在雪地中,苏颖如软骨般缠绕在他身上,难舍难分。
我连忙敛下眼,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陛下,您今晚就留下来嘛……”苏颖应是喝多了,连说话都带着些醉人的娇憨。
“承乾宫还有要务,朕改日再来看你。”他嗓音比以往更为磁哑,耐心安抚着身侧美人。
苏颖仰头盯着他,媚眼如丝,口中喃喃:“陛下这幅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颖儿,”他捉住她意欲作乱的手:“听话。”
苏颖见撒娇无用,只好不情不愿站直身子,行了个礼:“臣妾恭送陛下。”
季桓点点头,而后转身踏出宫门。
我也紧随着青栀一同出去,终于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承乾宫距此不远,一众人皆是徒步而行,皇宫道路交错复杂,两宫之间往往有好几种不同的走法,但我已经仔细勘察过了,无论选哪条路,都会途径翠叶亭,也就是我给怜妃指明的地点。
说句心里话,即便怜妃等到了季桓,十有八九也是败兴而归,我现下只希望这事儿安安全全揭过,千万别露出破绽。
翠叶亭越来越近,一路上无人说话,都低头快步走着,确保跟上季桓的步伐。
因常年习武的缘故,他行走如风一样轻快,今日犹是如此,好几次我都得小跑几步才能追上。
“陛下!”
我脚步一顿,悄悄抬头,正前方从亭中袅娜而出之人不是怜妃是谁?
只见她两颊腮红,一身盛装,显然精心打扮过一番,脸上惊喜尤盛,扶着若欢的手急急往这边来。
我暗自蹙了蹙眉,这周怜,着实表现得太明显了。
“臣妾给陛下请安。”怜妃羞涩行了个礼,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季桓。
我原以为季桓会冷淡应付过去,没想到他竟亲手扶起周怜,用一种格外诱人的声音温柔道:“爱妃久等了。”
周怜似被他蛊惑住,仰着瓜子状的小脸,痴痴道:“陛下放心,臣妾也没等多久……”
???
我差点没忍住咳嗽出声来,就这么小小的一个试探,周怜居然都能中招??
“晚些时候或有一阵风雪,爱妃早些回宫歇息。”季桓收回手,轻描淡写关心了一句,随即甩袖远去。
“哎,陛下,臣妾……”周怜尚未反应过来,一行人依次从她身前绕过,疾速离开,只有我特意放慢脚步走在了最后。
若欢一手忙拉住怜妃,一边着急地望着我。
我扯出一抹微笑,温和道:“娘娘当真和令姐……如出一辙。”
我终于明白就周盈那点打油诗,为何也能被周家捧成才女了,全靠姐妹衬托……
周怜一听这话简直炸了,对着已走远的背影大喊:“你什么意思,谁像周盈了,你骂谁呢!”
“娘娘,娘娘,咱小点儿声,不然陛下该听到了!”若欢小声哀求,她家娘娘最讨厌府里头那位嫡姐,未出嫁之前天天闹腾,没少吃亏,亲姐妹弄得跟仇人一样。
“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她说本宫像周盈,本宫有周盈那么蛇蝎心肠阴险做作吗?”
“当然没有,娘娘息怒,息怒……”
“你别碰本宫,对了,她怎么知道周盈的?”
“本宫限你七日之内,查清楚那宫女的底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