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几辆满载的马车从荒郊驶过, 唯余一串咕噜噜碾过厚土的沉闷声响。
路途颠簸。
诡异的静寂,妖异的月色。
一阵喧嚣杀伐而过, 血腥四散。
马匹钱财, 被悉数夺走。
乱世,烽烟,流寇四起。
武力, 便是江湖上下, 最保障性命之物。
姜晨合眸躺在床榻上,翻过身,许多虚幻的画面在闭眼之后的黑暗中来来回回闪现, 如此的清晰和鲜活, 如此的黑暗和压抑, 那是曾经所经历的一切,即便他一再告诉自己不必再耽于过去,也避免不了想起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良久沉寂之后, 他还是睁开了眼睛。
所有虚幻纷杂都如镜花水月消散。有时令人质疑真假,但姜晨又知道,那些事, 无论对错, 没有哪件不是真真切切。
床边青幔飘摇,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黑暗,黑色的瞳孔定定,骤然陷入一种茫然的虚无。
烟看到他的状态,却愈发规矩。他毫不怀疑, 若是有人看到王遗风失神而选择攻击,那一定免不了死的不明不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即便茫然之时,身体也处在一种时刻反击的戒备之态中,好似是时时刻刻防备着周围的一切,好似周围于他而言都永远是生死抉择的悬崖峭壁。
姜晨便起身了。他推开窗,凉风吹进时,神色才似清明了些。
自遇到艾黎之后,就有人一直跟着他,姜晨不是不知。只是来人自名为烟,却是的的确确有些许出乎意料。
这一面,倒是烟更为诧异。常人见他生为男儿身,却总着女装簪花敷粉之时,无不是怪异鄙夷审视。他是头一个看到他,与看到常人无异的人。只是片刻的讶异,那只是骤然听到一个陌生人要跟随他的讶异。
若非当真见多识广,就是城府深重。以烟看来,短短时日成为恶人谷谷主的人,自当是第二类更多一些。无论这位谷主这些日子表现的如何风轻云淡和温静达通。
姜晨自然不会不讶异。原本的剧情中烟就是毛遂自荐加入恶人谷,成为恶人谷最终的十大恶人之一。细究时间,烟早已该入恶人谷。他没有前来,姜晨也懒于在意。
这一次他的出现,倒是与王遗风与烟原本的相遇颇有不同。也许他的投靠有自己的心思,但只要不涉及太多,姜晨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烟是趁五毒叛乱逃出来的,就隐匿在艾黎等人之后。
而在他见到姜晨,这个传言中屠杀自贡,人送恶名雪魔的王遗风时,当即决定了退路。
恶人谷这几年来整合发展,气势汹汹,白道早已开始准备反击了。天策张致辕,长歌翟季真等,已隐隐有所准备,只逢得当下这陡然而起的家国之乱,才暂时搁置此事。
毫无疑问,南诏叛乱平定之后,黑白之争绝无法避免。
王遗风绝非池中物,比之张致辕更冷静。既他那个好同僚好弟兄非要坚守那可笑的正义,辅佐张致辕,那他烟就要进入恶人谷,跟着王遗风。
他倒要看看,他们两人之间,究竟谁更胜一筹。当初,唐前辈还在盟主之位,江湖黑白二道都买这面子,唐门的地位也远非现下可比。他于壮年忽然撇下武林盟主之位失踪,引得人心惶惶,唐门若非老太太撑着,恐怕免不了风雨倾颓。时至近些年,九天这个庞然大物渐渐浮出水面,整个江湖和天大大势竟是受九人支配,烟就知道,前辈的失踪定然与此事有关。
唐简,他是个认真负责,且心胸宽广的人。他一向认为江湖是大家的江湖,每个人的选择决定他的江湖之路。作为武林盟主,必然容不了世事走向受人支配。
那时正当号称天下消息无所不知的隐元会发展,唐门挑了两个隐匿探听拔尖的天才弟子借机渗入调查他的消息,对外一直号称叛门而出。即便两人牺牲如此巨大,可这多年调查还是一无所获。
两人自离开唐门之时,就失去了唐门弟子的姓名。从今而后,他们就如烟影这名字一般,飘渺无迹。
他们是兄弟,也是对手,从唐门到隐元会都是如此。作为兄长,他总是愤怒于他离经叛道的装扮,作为弟弟,他更不屑于他的所谓指教和管控。
这一次,烟就要证明,他绝不比影差半分。王遗风就是他的选择。
三个月前他潜入五毒。这一教派一向深居巴蜀,自给自足,与中原可谓泾渭分明。尤是多年前,五毒教教主魔刹罗也不知发了什么牢骚,忽然严令禁止族人与汉人来往,自那之后五毒与中原联系几近于无,原本就偏居一隅的五毒变得越发神秘莫测。
年前,长歌门太白二弟子赵宫商忽然于巴蜀失踪,音信全无,紧接着就出了南诏起兵,五毒分裂之事,长歌门及赵家上下担忧,寻到隐元会,烟才亲自去了五毒。
饶是他平素机警,也差点折在此险恶之处。若非是那神志清醒的慕容追风与……与唐书雁小姐相助,恐怕世上都不再有烟此人了。
生而为人,却被那等邪术折磨的毫无人形,恐怕早已与死无异。
至于赵宫商,至今竟还无迹可循。
烟想到如今这般错综复杂的局势,顿觉有些头疼。
“烟?”
这一声唤让他清醒过来,他屋外门梁上下来,微微一拜,“是,谷主。”
“文小曦落脚何处?”
“扶风郡。接应的是太傅府,不,应该说是镇南大将军府的人。”
姜晨望着那一轮明月,良久,语气不辨喜怒,“夏子谦?”
烟点头,“是。”他倒不明白了,夏子谦明明是朝廷重臣,却不知为何,偏生要与王遗风过不去。
若说夏子谦有多么嫉恶如仇,倒也不见得。李林甫当朝针对张九龄,他也不过壁上观而已。无论是因张婉玉还是为其他隔阂,他的行为,都未免有些冷漠。
“夏子谦的生平。”
烟只是思索片刻,道,“河南道夏府独子,祖上曾任平遥节度使,任期间政绩不错而得到提拔,可惜晚节不保,因贪污而撤职,不久就病死了。”
姜晨不置一词。
烟皱了皱眉,“可是有何不妥?”
姜晨整整衣衫,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可还记得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烟怔了一怔,脸色微变,“莫非此事还与夏子谦有关?”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早在之前,我就很想拜访一番了。”
夜色已落,云雾厚重,似是风雨将至。
成都城静谧无声,唯余巡逻军将尚立原职,听得盔甲之声时不时响起。
阴沉的夜幕,惨淡月色自云隙洒落,白日宏伟的都护府隐没在阴影中,飞檐勾角,气势非凡。
门楼高顶背阴之处,浅薄的影子坐着阴影中,无声无息。
月色微亮之时,便看清是墨染的白衣广袖,是神态平静且一如既往清和的男子。
是人们熟知且厌恶一手造就大唐鬼域的罪魁祸首,王遗风。
姜晨。
他指尖扣在飞檐边,微扣了扣,若有所思,目光才从正对那片黑暗中灯火微光烁烁的议事厅收回,身影一晃,消失在门楼之上。
随后而来的烟脸色扭曲了下,气都没喘一口忙不迭跟了上去。他的轻功也算是数一数二,竟然还逊谷主一筹。而且看来,他还是游刃有余,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他落在议事堂屋顶的阴影中,一动不动,仿佛真正与夜色融为一体,伸手揭开一张瓦片,静静听着动静。
左右都是阴影,谷主恐怕已人在屋中了。
不多时,就听底下有人说话,愈听,烟愈发觉得奇怪。
夏子谦手中握着文书,对着灯火看了半晌,只觉得眼睛发花,随手一卷“啪”往脑袋上一拍,只觉得心中郁气难平,长吁了口气,才叹道,“当真是难缠。”
只差一点,文小曦就折在恶人谷了。
犹记当初,王遗风尤为挚爱文小月,又有萧沙匹夫煽风点火,怒火攻心之时屠杀自贡。如此情种,何以会对与文小月容貌别无二致的文小曦放任自流?恶人谷是什么地方,他倒是心宽,竟留文小曦一个女子在谷中,是否过于相信自己的威信。
可笑至极!
殊不知,如今那儒雅温文的皮囊下,装的是一个何等冷淡世事的魂魄。千百世流离,足以将任何人对世的热情都消磨殆尽。何谈世本对人就无比残忍。
即便记忆有所重合,姜晨,也终究不会如原来至情至性的王遗风那般,为情字而负尽天下。文小月,那仅仅是王遗风一人的感情寄托。
过了一会儿,又听其自语道,“那女人传消息回来了,恶人谷乱做一团,这等巨变,王遗风倒是沉得住性子,竟还未有他动身回谷的消息,未免太过自大。哼。”
“如此也好,先端了他的靠山。到时以本将军朝堂权势,岂会惧这小小江湖浮萍。”
屋顶上,烟仔仔细细查看过这个大堂,没有看到姜晨踪迹。听到此话时,不由冷笑,也不知这个夏子谦知道他口中算计的王遗风现下就在他身边,表情会何等精彩。
只是,按理此人与谷主一人在朝堂,一人身在江湖,不会有所牵扯。为何这个夏大千会对谷主这般,咬牙切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无论这王遗风回谷或是不回,都难逃一死。若他回了正来个瓮中捉鳖,若他不回,那就先灭了他的依仗恶人谷。
总之,一定要他先死。
夏大千冷笑着将文书拍在桌上,言语间不无咬牙切齿,“至于南诏!哼,给他几分好颜色还嚣张起来了,乌蒙贵那王八蛋,拿了焦冥去研究,这会不认主子了。老子不弄死他老子就不姓夏!”
一阵诡异的静默。
屋顶上的烟眉头深皱,夏子谦身为大唐重臣,为何会与五毒长老乌蒙贵有牵扯。
他敏锐的觉得事有不对,莫非,与五毒教的分裂有关?
屋内的声音猛然激动起来,“王遗风王遗风!我知道,重点是他我自然知道,你不必这般频繁的提醒我!我自有分寸。”
他如此这般自言自语,倒像是面前有人相谈一般。在这般晦暗的灯火下,面色渐显狰狞,变得阴暗和可怖。
“哼!恶人谷混乱,他这谷主也绝难以安生,还有西域那边牵制,没空找我们麻烦!等他回去,早已木已成舟,即便他有再大的能耐也无力回天。到时浩浩天下,他一介江湖散人,也不成气候。”
烟更觉奇怪,他又来来回回看了看屋内,没有发现他人踪迹。为何这夏子谦却好似在与谁交谈?
屋中灯火闪烁,明明灭灭,
话音未落,耳边乍然传来两个字,“是么?”
语气极其平淡,好似只是一句陌生人的随口问答。
但这声音,却是如此令人惊惧。
夏子谦整个人一僵,循着声音转过头,彻骨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来。
这声音,想必再过几辈子夏子谦都不能忘记。
王遗风!
他惊恐的情绪表露的如此明显,以致烟都不必特意观察,都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出来。
倘若是陌生人,他此时该疑惑,该质问,却不该如此惶恐。不过一个声音罢了,竟让他慌张至此,甚是可疑。
他们见过面。
“来者何人!”夏子谦四下环顾,未假思索从身边刀架抽出一把长刀护在身前,是很明显的防备姿势,思及王遗风,心中惊惧异常。
周围明亮之处无人,阴暗之处,则物什难辨,也不知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
良久的沉默。
才听那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你认识我?”
夏子谦心头一激灵,当下果断摇头,“不识?”
姜晨手中玉笛拨开华丽的帘幔,厅中的布置落入眼底。
左右放的是金丝楠木雕花椅,前堂所挂是颜真卿字画,左右有越州白瓷,藏物架上倒是放了些书籍,尽是孙子兵法之类。
环境铺陈确然无比像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将军。
姜晨想了想,“夏子谦?”
夏子谦松了口气,才思及如今在系统帮助下已全然改换了样貌,便是死去的亲娘来了,也绝计认不出他来。
他定定神,冷静道,“是,你又是何人?”
姜晨瞥了肃静的堂中,衣衫华贵故作镇静的青年一眼,行走间落座到客椅,摩挲了下手中的笛子,又道,“夏大千?”
待听清楚夏大千三字,名为夏子谦,实为夏大千的青年面上已毫无人色。
夏大千?
那不是杀了文小月的人?
烟皱了皱眉。倘若是他,那方才的那些话都解释的通了。可关于大唐鬼域的资料上夏大千不过是个红楼跑堂,如何有能力短短几年之间一路高升到太傅将军之位?
夏大千才张了张口,打了个哈哈僵硬的回道,“阁下可是认错人了?本将军姓夏名子谦,君子的子,谦虚的谦,可不是什么夏大千啊。”
姜晨看着这一张陌生的脸,看了一会,看的夏大千心里寒意迭起,眸光微转,收回视线,好似面前没有这样一个人,平淡道,“世上常人大都愿做本真,改名换姓也往往与从前要牵扯一二以示自己的念旧重情。不过如你这般,反口否认自我的确然不多。”
夏大千心头愈沉,不自觉握紧手中长刀,强自笑道,“阁下究竟为何而来?却非要说这些不明就里的话惹人遐想。此处乃是军机重地,你究竟如何闯进来的!若还不速速离开,本将军可要喊护卫抓你!”
夏大千自然清楚,王遗风能悄无声息的进到这里,本就是无惧护卫,即便那些护卫来了,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他想到自贡之事,原本心中对自己修习高深武功的那些底气陡然荡然无存,目光落到身边的剑上,却没敢立刻动作。
脑海里系统似是熄了火似的,从方才的叽叽喳喳变得良久不言不语。
夏大千心中暗斥没用,责骂之语未落,系统的机械音已变得有些混杂,“宿主,强制触发高级任务【生死之战】。内容请宿主自行领会。”
还有何内容可言?他们之间,本就你死我活。
姜晨对他内心的具体弯弯曲曲并不深究。即便他有再多的无奈于姜晨而言也无济于事,在此人为原主的因果而对他牵扯不休之时,早就注定,他会是个死人。
“你怕我?”
夏子谦手中刀一紧,大声道,“可笑!区区鼠辈,本将军身为大唐将帅,如何会怕!”
这一大声,倒更显得色厉内荏。
“如今烽烟四起,夏将军还有心品茗……”姜晨微微一笑,放了手中精致的越州茶碗,看着夏大千的衣衫,甚至颇有赞赏道,“穿着考究得体……”
这话若是换大唐的忠臣良将来说,便不免愤怒和指责。若换南诏之人,会是讥讽和嘲笑。
落到他口中,却好像战事如何,将领如何,成败如何,都变得风轻云淡,轻若尘埃。
事实上,只是,那些于他而言,终究不免归于,归于不能直面的过去。
所有的漫长回头之时成为短短一瞬,所有的短短一瞬在当初经历之时又是如此漫长。
王朝跌宕,当世人以性命征战沙场,也挽不回后世的倾颓。
安知李隆基作何想法?
夏子谦应该是智勇双全将才,即便不是前者,至少也该是李承恩那般三句话不离家国的忠臣,却不料是个熟人。
为了那不知数目的银钱,可堪杀死文小月的桃香楼跑堂。
也许正是如此之人,能抓住一切机会实现自己的野心抱负。
姜晨忽而想起那些本不该存于现代的诗。夏大千必然做不出这样的诗句。
夏大千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望,看到身上的金云紫彤袍,腰间的琉璃珠,脚上青丝履,脸色红了白,白了青,
姜晨又道,“可见战事也不尽如报文所言,那般紧急不死不休。”
只这一照面,底细就抖落的七七八八,夏大千无比难受,他不由一眼望向外厅那一片黑暗。
姜晨也望了出去,感叹道,“阁下可是要找皇甫将军过来?”
“这倒不必。据我所知,征南大将军夏子谦不喜嘈杂。此处虽为议事之处,却也不得他人擅闯。何况皇甫维明他来与不来,有何区别。”
夏大千神色难看,怒斥道,“你竟敢调查朝廷重臣!”
姜晨扫了一眼,夏大千一时噤声,姜晨好似听到了句笑话,反问道,“调查?”
他神色头一次冷淡下来,“恶人谷叛乱,五毒教分裂,南诏起兵,安禄山勤王,西域商会肆意扩张,种种事迹让阁下的将军之位稳若泰山。”他语意一转,“不知身居高位的滋味是否比红楼跑堂惬意许多?”
如此平静,且高高在上的语气。
夏大千只觉心中怒火滔天,强龙不压地头蛇!王遗风难道以为,在这军机要处,他还是恶人谷一呼百应的谷主吗!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还是先道歉……
对不起喜欢着这篇文的小天使们
这么久没更也没提前跟大家说一声,请见谅
因为觉得写的不太好这段时间自暴自弃了
总之,先更完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