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衍的手压在她毛茸茸的发上。
舒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同学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疑惑到迷茫再到震惊。
舒瑶放弃了挣扎。
她四下逡巡, 想要看看附近有没有棵合适的树来让她自挂东南枝。
旁侧的梁衍,忽而笑了:“气消了没有,瑶瑶?”
舒瑶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旁侧一颗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同学, 目光同样充满困惑。
“抱歉, 这几天工作忙, 忘了我们恋爱三周年的纪念日,”梁衍亲昵地揉揉舒瑶的头发,把那撮小呆毛揉乱,声音温柔,“这次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更别提分手,好不好?”
声音温和,真的像极一个不慎犯了无伤大雅小错误的男人, 正在耐心哄着自己生气的女朋友。
—被误认为是情侣关系, 总比金主好听多了。
舒瑶终于明白他的用意, 拼命点头。
忍不住静悄悄用余光观察。
梁衍说完这么两句话之后,旁边的同学,立刻露出一脸“我裤子都脱了你却给我看这个”的表情。
那是一种啃到假瓜的失落感。
舒瑶绷紧神经, 目不斜视地跟着梁衍, 一路走到他的车旁。
直到身旁再无其他人,舒瑶才朝梁衍深深地鞠一鞠躬,羞赧不已:“今天谢谢您了, 梁先生。”
梁衍说:“举手之劳。”
舒瑶盯着地上杂乱无章、肆意生长的一片野草。
明天就是和邓玠那个花花公子相亲的日子,但是舒瑶还没想好该怎么和梁衍说这件事。
当初在射击场上,梁衍直接拿走了她的樱桃手链,又给她一块表, 说是什么“信物”。
他应该不会忘掉吧。
可他如今只字不提。
眼看着梁衍上车,舒瑶才忍不住叫他:“梁先生,明天相亲的事——”
“抱歉,我现在没时间谈这个,”梁衍整理着袖扣,纤长的手指中,黑曜石闪着微光,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今晚八点四十,月明楼301号包厢,我们详细聊一聊。”
又是约在晚上?
舒瑶呆住。
她开口:“用不了您太长时间,不需要再单独约见面吧?”
“我接下来还有一场会议,”梁衍双手交握,平静地注视她,“你已经耽误了我十分钟。”
舒瑶明白,对于工作狂人而言,时间比黄金还要珍贵。
舒明珺曾经强调过多次。
她不得不让开,垂下眼睫:“抱歉,打扰您了。”
梁衍颔首:“舒同学,再见。”
“再见。”
车窗缓缓升起,合拢,严丝合缝。
车子并没有停留,从她身边径直而过。
舒瑶说不出心里面是什么感觉。
若是往常,譬如上次,梁衍直接发短信邀她晚上商议,那舒瑶十有□□会直接拒绝掉。
但经过昨天醉酒事件,外加梁衍刚刚还帮助过她——
舒瑶竟然有点想赴他的邀约。
潜意识中,舒瑶感觉梁衍并不是坏人。
她担心自己一时头脑发昏、过于冲动,在三人小群中将自己今天遇到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顺便向艾蓝和秦扬求助。
舒瑶:[我去还是不去?]
艾蓝一如既往地直白:[去]
艾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哇]
舒瑶扶额。
秦扬显然要比艾蓝理智多了:[这人恐怕是在给你下套吧,好一招欲擒故纵]
秦扬:[男人的直觉提醒我,梁衍这人城府深,保不齐对你有什么坏心思]
秦扬:[今晚我陪你过去]
秦扬:[相亲的事,你也别太着急]
秦扬:[万一梁衍不愿意,我愿意舍命陪君子,牺牲自我,当你两周的假男友]
舒瑶看着秦扬的消息,大为感动。
她和秦扬从小一块长大,两人一起爬树下河齐齐挨打的交情,非同一般。
也正是因为如此,舒瑶才不敢让秦扬来做她的“假男友”。长辈之间相熟的实在太多,和秦扬“恋爱”是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但舒瑶的确被邓玠的前女友给惹烦了。
不然也不会想到这种办法。
微信早就设置拒绝别人添加她为好友,但手机仍旧隔三差五地收到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以及陌生来电。
骚扰系统完全拦截不过来,上次试图攻击舒瑶的女人,也引起流言蜚语,好久才平息下去。
逼得舒瑶甚至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换个号码。
这次相亲,舒瑶已决意不让它成功。
舒瑶:[秦扬,行啊]
晚,八点二十五分,月明楼。
灯火通明,温香阵阵。
月明楼下有家特别出名的烘焙工坊,提供个人diy和烘焙服务,在艾蓝的建议之下,舒瑶老老实实地去烤了些蔓越莓曲奇饼干,准备拿来送给梁衍。
艾蓝淳淳教导:“越是有钱人,越不在乎你送的礼物价值如何昂贵。他们在意的,往往是用心。”
说这话的时候,艾蓝将烤成焦炭的饼干递给店员,请他们代为打包。
舒瑶惊疑不定地看着艾蓝的“伟大成品”:“你这个……会吃死人的吧?”
“心意在嘛,”艾蓝振振有词,“反正是我亲手烤出来的,虽然卖相不太好看,但我相信,我哥吃了它,一定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舒瑶看了看那惨不忍睹的曲奇焦炭。
她严重怀疑,艾蓝的哥哥是否能够坚强地活过明天。
与艾蓝相比,舒瑶在厨艺上的天赋简直像是开了挂,烤出来的小曲奇一个比一个精致,味道也出乎意料的完美。
就连负责指导的店员,都对舒瑶大肆夸赞,夸得舒瑶社恐都要犯了,站在艾蓝身后,试图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店员仔细地给两人分配好包装袋,一模一样的盒子,唯独纸袋不同。舒瑶图案是小猫咪,艾蓝的是小白兔。
梁衍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八点四十分,舒瑶仍旧习惯性地早到半个小时。
她严格地遵循着“不浪费别人时间”这一准则。
与其说守时,倒不如说是社恐带来的迟到恐惧症。总是下意识地不想给人添麻烦,过度在意陌生人目光,这也是导致她社恐的一个重要原因。
梁衍还没有过来,秦扬、艾蓝和舒瑶一起,联网打起《洪荒》。
这还是舒瑶带着两个人一起入的游戏坑,秦扬艾蓝两人负责打怪,舒瑶充当着奶妈的角色,小队伍倒也像模像样。本来只想随便玩玩,谁知道这个副本异常的难,三人合力打上好几遍,仍旧未能成功闯关。
一时间竟勾起三人兴致,越挫越勇。
秦扬打到兴起,不小心碰倒桌上两个并列的纸袋,两份曲奇饼干都掉了出来。
他还记挂着游戏,粗略看了眼,掉出来的两份包装盒一模一样,便随便地收拢好。
舒瑶和艾蓝还在负隅顽抗,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小小插曲。
梁衍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三个人亲亲密密地坐在一起,头抵着头打游戏。
舒瑶已经完全沉浸在游戏剧情之中,头也未抬,激动不已地叫着:“老秦,我奶你一口,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秦扬抬眼,看向梁衍。
梁衍摘去手套,露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来,骨节分明。
他面容十分平静,只是在舒瑶说“奶你一口”这四个字时,目光沉沉,颊边肌肉微微一动。
秦扬没有放过梁衍的丝毫微表情,他故意往舒瑶身旁坐了坐,拉近距离:“多奶几口呗,我快不行了。”
梁衍走过来。
舒瑶一左一右都坐着人,他坐在桌子对面,将手套放在桌上。
秦扬若无其事地对舒瑶说:“瑶瑶,咱们来打个小赌呗,要是这关咱们还过不去的话,明天相亲,我假扮你男友过去成不成?”
——肯定过不去。
太难了,秦扬刚才查了论坛上的攻略,到现在了,都还没有一个人能过这关。
这是一个boss关卡,关卡中有许多隐藏的暗器,一不小心就会触发中毒,对走位要求特别地高。
舒瑶操纵着自己的游戏小人在地图上跑,她一心打怪,没听清秦扬的话:“嗯?”
游戏正打在兴头上,这一个字,听上去带点娇娇的意味。
一旁沉默的梁衍忽然出声提醒:“刚进关卡时,记得避开右边地上的石头。”
秦扬盯着梁衍。
舒瑶精神一振。
她给忘了,梁衍投资了融光工作室啊。
他肯定有内部消息。
有梁衍指点,这关过的毫不费吹灰之力,直到抵达平原之后,艾蓝才激动不已地问:“梁哥,听说这游戏过关后有很多剧情彩蛋,这一关有没有啊?”
舒瑶最喜欢隐藏剧情,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梁衍。
“进石门后往右转,”梁衍没有看艾蓝,波澜不惊地指引她,“在第二朵紫花的位置停下,等待三秒后,地上会出现一枚樱桃,捡起樱桃,往左走,会出现一个平台,把樱桃放上去。”
舒瑶按照他的指引,开开心心地操纵着小人儿过去——
平地里忽起一阵卷风,
音效过后,地从中裂开,一条长满鳞片的黑龙自深渊中蹿出,一口叼起她操纵的小人,深入地底。
地下竟是万丈深渊,黑龙驮着白衣服的小人,一路往下,直到一个山洞之中。
洞中灯光如昼,开满鲜花,黑龙小心翼翼地把小人放在铺满金丝绒的石台之上,盘起身体蜷缩着,想接近小人又不敢动的模样。
缩在角落中,离小人儿很远,连尾巴都谨慎地收起来,像是担心吓到她。
而小人却主动上前,伸出软乎乎的手,抱住黑龙,亲吻着龙的额头。
动画至此戛然而止。
下一刻,又回到地上。
这一段画面做的格外精致,甚至比市面上大部分动漫电影都要细致,舒瑶仿佛能够闻到金钱燃烧的芬芳。
舒瑶惊了:“为什么我在文档中没看到这段剧情啊。”
仅仅是一个小片段,她已经脑补出来好多内容了啊。
梁衍说:“隐藏剧情,这只是其中一段。”
舒瑶由衷感叹:“你们这个游戏彩蛋隐藏的真深啊,一般人找不到吧。”
达成条件实在是太复杂了。
简直像是一个秘密。
梁衍用酒店提供的餐巾将桌面上无意间洒落的酒水仔细擦干净,眼睫微垂:“设计用意是只提供给特定人观赏。”
旁侧的秦扬看完这场动画,已经跃跃欲试,他非常严格地依照刚才梁衍的指点走了一遍,黑龙出来倒是出来了,但却将他的小人——
一爪子拍成肉饼,再简单粗暴地撕成一团马赛克,狠狠地丢下旁边的悬崖。
根据地上碎掉的衣服和鞋子推断,被马赛克的内容,应该是恶龙撕成碎片的他。
秦扬:“……”
他是谁他在哪他现在在做什么?
梁衍不慌不忙地看向他的手机屏幕,声音温和:“抱歉,忘记提醒你了,男性玩家走这边触发的是死亡惩罚。”
停顿片刻,他又说:“不过也算是死得其所,这片设定山清水秀,是块风水宝地。”
——的确是块风水宝地。
秦扬木然地等待着,看到小人儿复活后跳出来的提示。
装备耐久度全部掉落为零,经验条全部清零,等级下降五级,还背负了一个“恶龙的诅咒”,每隔十分钟就会掉五滴血,持续效应为一星期……
秦扬麻木地退出游戏界面,删除掉《洪荒》。
他转身对舒瑶说:“小舒,以后还是让艾蓝陪你玩吧。”
“我退游了。”
“明天相亲也别叫我,我需要静静。”
舒瑶愣住。
艾蓝忍不住戳戳舒瑶,低声提示:“现在看来,只有梁衍能帮你了。等下悠着点说话,别搞砸了。”
舒瑶:“啊?”
艾蓝同情看她:“别忘了,刚刚秦扬调侃说做你假男友,你没反驳。梁衍听得清清楚楚,在他看来,说不定是你准备第二次放他鸽子。”
舒瑶一个激灵:“可是我没听清啊。”
她刚才沉迷游戏,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留意秦扬说了什么。
艾蓝说:“哪怕是事实,人家也不信啊。”
舒瑶战战兢兢地抬眼去看梁衍,后者正在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酒。
暗褐色的液体衬着他手指修长,露出指腹上半边薄茧。
艾蓝小声指导:“……赶紧把你烤的曲奇饼干送给他,再顺便撒个娇。”
在艾蓝的鼓动之下,舒瑶不得不硬着头皮,拿着那盒小饼干,走到梁衍身边。
梁衍抬眼看她:“怎么?”
舒瑶小心翼翼地问:“梁先生,您周六有时间吗?”
梁衍没有立刻回答:“什么事?”
“就是我们先前的那个计划——”
梁衍打断她:“原定的什么计划?抱歉,我记不清了。”
他故意的。
他不可能不记得,还偏偏要她说出来。
舒瑶咬牙,打开随身的携带的包,把上次射击场中、梁衍给她的那块表拿出来。
她举着那枚表,眼睛一下也不眨:“上次您将这个给了我,说是当做信物,答应假扮我男友,帮我应对相亲。”
梁衍没说话。
灯光温润,而他的眼底是无法窥伺的一片浓郁暗色。
舒瑶将表谨慎收好:“明天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拜托您了。”
梁衍别有深意看她:“确认让我帮你?”
舒瑶点头如捣蒜。
梁衍摩挲着腕表:“不后悔?”
舒瑶坚定不移:“不后悔!”
梁衍笑:“恭敬不如从命。”
解决一桩心事,舒瑶口渴的厉害,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脑海中默默地把方才的对话过了一遍——
越思忖越觉着不对劲,有种上了当的感觉。
舒瑶摇摇头。
假扮男女朋友而已,梁衍不能从中得到好处,她也不会损失什么。
梁衍并没有久留,外面助理轻轻叩门,低声提醒:“先生,您和小萧先生约好的时间到了。”
秦扬仍旧处于自闭的颓废状态。
艾蓝抱着手机打游戏,时不时借着余光偷偷瞄一眼舒瑶。
分别之前,舒瑶将画着小猫咪、装着曲奇饼干的纸袋递到梁衍手中,满怀感激地开口:“这是我自己烤的,请您务必收下。”
在应酬一事上,还未有几人能够比梁衍做的更加滴水不漏。
今晚邓玠设局,宴请萧维景等人,原本还想请萧则行来,但后者正在陪妻女在欧洲旅行,完全请不动。
离开时,邓玠多喝了酒,不无得意地告诉梁衍:“……我新养的那个小姑娘,弹的一手好古筝,哎,说起来你也认识,就是那个瑶柱菌。”
一年前,邓玠偶然见到梁衍看瑶柱菌的视频。
梁衍喜好古筝,而邓玠曾对这个爱好嗤之以鼻,认为梁衍过于老土;但近两年,邓玠发觉自己竟也爱上古筝独特的音色。
也正因此,他才同样注意到瑶柱菌。
进而找到陆岁岁。
邓玠于私生活一事上颇为不堪,他十分认可古人一句话——妻不如妾。
在他眼中,舒世铭推出来作为联姻的舒瑶属于妻,而陆岁岁是他美妾。
宠着陆岁岁,是遵循他的本能。
况且,陆岁岁身家干净,弹得一手好古筝,跟他,也不委屈。
梁衍没说话。
邓玠拿出一根烟,想递给梁衍,被梁衍推开:“我早戒了。”
邓玠拍拍被酒浸泡到晕晕乎乎的脑袋,终于记起,梁衍戒烟已经三年了。
以前梁衍烟瘾不小,尤其是刚刚接管衍慕集团时,阻碍重重。董事会中不少老人仗着资历和辈分,铁了心的要和梁衍唱反调。
饶是梁衍做事雷厉风行,仍旧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将这些淤沉一扫而清。
也正是这些事情中,让人见识到了梁衍的手段狠辣——哪怕如今几年,梁衍再未下过狠手,却仍旧有人对他万般畏惧。
那些人形容梁衍,是一只荒原上捕食的狮子。
强大而残忍。
梁衍问:“你如今养着一个,明天的相亲怎么办?打算怎么向人姑娘交代?”
邓玠满不在乎:“还用得着交代?商业联姻,各玩各的,只要别闹出私生子就好。这种事情,她长辈应该告诉她了……哎,大哥,你笑什么?”
邓玠讶然地发现,梁衍轻轻地笑了一下。
“没什么,”梁衍拍拍他的肩膀,“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
邓玠:“?”
在邓玠迷茫的视线之中,梁衍上了车。
他坐在车后排,慢条斯理地拆着舒瑶送他的礼物。
曲奇饼干盒包装十分精美,细心地打好缎带蝴蝶结,梁衍轻轻扯开蝴蝶结,打开盖子。
嫩粉色的盒子内部,静静地躺着好几枚黑如焦炭的奇形怪状饼干。
这些饼干的状态糟糕到像是被派遣到非洲暴晒三个月之后。
滴。
舒瑶发来新的微信:[我做的曲奇饼干好吃吗?]
舒瑶:[期待您的反馈]
梁衍静静地凝视着那枚饼干许久,伸出手,捏住一块,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点点。
身形微微一震。
他皱眉。
面无表情地扯出纸巾,擦拭嘴唇。
另一侧,舒瑶忐忑不安地等到梁衍的回复。
梁衍:[尝了一口,味道很别致]
舒瑶心情雀跃不已。
她就说嘛,自己这样出神入化的厨艺,肯定能够得到梁衍的赞同。
这样绝佳的味道,也只有她这样的厨艺小天才才能够做的出——
她兴冲冲地打字,刚打到一半,梁衍第二条微信过来了。
梁衍:[我仿佛看到去世多年的外祖母在向我招手]
梁衍:[这饼干是在火葬场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