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昨晚那轮弯月依然淡淡的挂在苍穹之上,周围点缀着几颗暗然稀疏的微星,黑夜虽然正在慢慢褪去层层的外衣,不过距离天光大亮还为时尚早。
此时宫城北门的和宁门外,早已灯火通明如白昼,人声噪杂,马骡嘶鸣,左右两侧的百官待朝阁子里,开始陆陆续续聚集了一些人。
正门前面两排红杈子旁边,肃然侍立着阁门司的知阁门事、阁门衹候以及皇城司的守门亲事官,还有殿前司的禁卫军将。遵照常朝的惯例,这个时辰,他们必须在此恭候赶来上早朝的文武常参官们。
所谓的常参官,其实是相对六参官和朔参官而言的。
朔参官一般在初一和十五这个朔望之日才可以入宫朝拜圣驾,其实具备这种资格的官员很多,其本上涵盖了所有的京朝官,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文武百官。六参官是每月进宫朝觐六次,即每隔五天朝拜一次,这些人中最低的品阶至少是七品以上的卿监郎官。
常参官顾名思义是经常陪王伴驾的官员,他们几乎每天都能入宫觐见皇帝。这些人的级别相对比较高,至少是四品待制以上的侍从官,这里面既包括左右丞相,枢密长贰,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等宰执大臣,也包括诸如中书舍人,给事中,六部尚书和六部侍郎等三省六部长官,还包括台谏长官,如御史中丞、左右谏议大夫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还是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侍御史,这些四品以下的台谏属官,同样可以作为常参官列席每日的朝会。由此可见,炎宋皇朝对风闻奏事监察弹劾的言官们还是格外重视的。
禁中大内的钟阳鼓刚刚敲响,常参官们便在知阁门事的引导下鱼贯而入,他们穿过厚重的城门府洞,沿着宫城内长长的御墙夹道往里走,一直走到前面常参朝会的大殿,也就是垂拱殿。
皇宫大内的基本格局是前朝后寝,从南至北依次是丽正门、大庆殿、垂拱殿、福宁宫、和宁门,原本常参官们是要从前面的丽正门进来,绕过正衙大庆殿,然后在次衙垂拱殿见驾,然而受宫城坐南朝北的方位局限,只能从北面和宁门直接入内,颇有点走皇家后门的意味。
垂拱殿前的禁卫军将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齐排列,威武森严。在大殿前的玉阶之侧,分立着四名身披猩红大氅的介胄大武士,手持斧钺钩叉,一副威风凛凛的镇殿将军模样。
此刻众位常参官走到大殿前面,每人手持一柄月笏,按文东武西前尊后卑的班次序位刚刚端正站好,这时忽听一声清脆的铜罄响过,紧接着一个老公鸭嗓子高声喊道:“文武臣僚入殿觐见!”
众人跟在宰执大臣身后,依次步入殿中。大殿之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香烟袅袅不绝如缕。此刻正中间的黄金御龙宝座上空无一人,显然当今圣上尚未到场,众人得此空遐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交换今日朝会所议之事的意见。
就在这时,一位手持拂尘的年迈内侍大官,踩着小碎步走到御座前,尖声喝道:“有本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群臣之中立马有人大声回应:“臣等有本上奏!”
他们喊完这句话之后,稍等了片刻,只见一个身穿明黄色服饰的瘦小男子,从东侧的屏风里闪身走了出来,他快步来到御座前屁股刚一落座,就听底下几十名文武大臣齐声称颂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说着—边撅起屁股叩行君臣大礼。
千遍一律,循规蹈矩,见天都是这些繁礼缛节,看的人和做的人都想吐,无奈这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君臣典礼之法,谁也不敢无视,否则君不君臣不臣的成何体统。
称颂蹈礼完毕,当朝皇帝皇甫易双手虚抬了—下,懒洋洋地说了句:“众位爱卿免礼平身!”说完一边用手打着哈欠—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朱爱卿,今日所议何事啊?”
本来这话应该问当朝宰相兼枢密使皇甫赫的,可惜人家压根就不来上早朝,因此只能问他下面的小弟朱季夫了。福王皇甫赫是皇帝的亲叔叔,已经年过七旬了,拉个小便还得侍女往外拽小鸡,虽然名义上是当朝宰相,实际上基本不过问政事,当然更不会每天半夜三更爬起来上早朝,都堂里的所有军政大事,全由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朱季夫一肩挑,是以皇甫易不问他问谁?
朱季夫向前一步,举了举手里的月笏,声如洪钟道:“启禀我主万岁,本朝金匮玉牒已经编修完成,微臣恭请圣上御览。”
他身后的宗正少卿早就把金匮玉牒准备好了,急忙趋步上前,双手举过头顶。皇帝宝座玉阶下面侍立着两名乌帽长衣的小内侍,其中一人快步向前接过金匮玉牒之后,转身上台呈给皇甫易御览。
皇甫易拿过来装模作样翻了几页,其实一个字都没看清楚,随手扔还给小内侍,然后拉着长腔道:“好!嗯,甚好!朱爱卿,你们辛苦了,朕览之甚觉心慰,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这册金匮玉牒整整耗时两年,朱季夫和宗正寺负责编纂的官员们,熬了无数个通宵,皇上只粗略地扫了一眼,然后嗯哈两句就把他们给打发了,搁谁心里都会很不舒服。
朱季夫窝了一肚子火,举着月笏说了四个字:“微臣事毕!”说完便气鼓鼓的退回原班位上,低着头不再言语。
皇甫易紧接着又掩着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道:“好了,如果没什么事那就散了吧!”
他旁边侍立的老年内侍大官正是都知关大礼,听皇上发话了,急忙拂尘一摆正要喊声退朝,忽听下面有人高呼一声道:“微臣有本上奏!”紧接着也有一人附和着喊了一嗓子。话音刚落,就见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缓步挪到班前。
皇甫易哦了一声,抬眼望去,原来是刚刚官复原职的工部侍郎和户部侍郎,于是好奇地问道:“薛爱卿和陈爱卿,你们有何本要奏?”
户部侍郎陈辅良举了举月笏,有条不紊的细细奏道:“启禀我主圣上,此前承蒙皇恩浩荡,微臣得以官复原职,食君之禄自当忠心王事。近日微臣在循例稽查户部账目时,偶然发现,这两年淮西转运司的财赋案牍记录混乱不堪,其中尤以宁江府最甚,微臣遂派人去宁江府详加核查,结果令人震惊!
原来从去岁直至今日,宁江府地面上发生了大规模的钱荒!物价暴涨,货币贬值,生产严重萎缩,流民与日俱增,致使当地财赋严重赤字。由于长期催缴不到赋税,淮西转运司的财库日渐空虚。
长此以往,淮西漕司将无力承担当地驻屯大军的军费开支,以及州县各级官员的俸禄支出。众所周知,宁江府位于与北虏接壤的边界要地,一旦发生经济整体崩塌,势必会造成沿边地区混乱动荡的局面。若是虏人趁乱南下入寇我朝,后果将不堪设想,微臣谨请我主慎思圣裁!”
宁江府是皇甫易做亲王任节度使时的潜邸旧府,他听完陈辅良的一翻陈词禀奏之后,不由心中一惊,瞌睡虫早跑没影了,当即霍地站起身,厉声喝问朱季夫道:“宁江府钱荒如此严重,朱爱卿,怎么从来都没有人向朕禀奏此事啊?”
朱季夫完全没有想到,刚刚复职才两个月的户部侍郎陈辅良,会在朝会的时候突然将此事捅出去。宁江府是天道宗首席大弟子宋鸿铭主政的地方,此前听说出事之后,他已经责成宋鸿铭火速进京禀明此事,不过宋鸿铭最快也要十天左右才能到京,于是赶紧奏道:“回禀圣上,微臣已经责令庆安知府宋鸿铭就地部署州官彻查此案,并令其即刻动身来京,届时他会向朝廷禀明详细情况。”
不料与陈辅良并肩而立的工部侍郎薛继宣突然发难了,他撅起花白胡子毫不客气地大声驳斥道:“朱相国这个时候令宋鸿铭火速进京是何用意?无非是找一大堆理由,跑到朝廷当面苦穷,变相请求户部拨款赈灾而已,此举既不治标也不治本!
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宁江府出现大规模乱局,归根结底,乃是工部和户部的货币律令长期通行不畅所致!众所周知,宁江府偏居边界一隅之地,天高皇帝远,州府官员独断专行,对于朝廷颁布的各项货币律令置若罔闻,历来都是阳奉阴违,不出问题才是咄咄怪事!”
朱季夫见他矛头直接对准宁江府地方官员,指责他们不遵朝廷法度为所欲为,要知道这些州府官员十有**都是天道宗的人,这就是间接指责他这个天道宗宗主一手遮天,这怎么能忍受得了?
朱季夫毫不犹豫地回怼过去道:“什么阳奉阴违独断专行?户部的律令,宁江府有哪一条哪一例没有遵照执行?请薛侍郎一定要就事论事,不要东拉西扯乱扣帽子!既然你说不是一天造成的,当然得先了解清楚问题的根源,然后才好对症下药吧,本院让宋鸿铭入京回禀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