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之后,都亭驿里里外外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各色彩带锦旗随风摆动,飘飘起舞,煞是热闹。宴会厅里更是灯火通明,座无虚席,觥筹交错之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愉之色。
显而易见,今日的接风酒宴,除了对北朝使团在此下塌表示热烈欢迎之外,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想借此良机,为即将到来的元旦新年提前预热,毕竟那是炎宋皇朝一年一度最盛大最令人期待的重要节日。
众所周知,有人欢喜,就一定有人忧虑。
对于异常敏感的辕轩昭来说,越是热闹的背后,越可能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他始终放心不下那个潜伏在朝廷高层的内奸,一旦此人与小梁王接上头,然后泄露出朝廷的军国机密,定将会对此后的北伐大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事关重大,来不得半点马虎,当务之急必得防微杜渐,将一切危险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
辕轩昭低着头思忖了半晌之后,轻轻将手中的琥珀茶盏放下,趁皇甫旬陪着小梁王喝得酒酣耳热之际,悄然走向宴会大厅里侧一个尊享雅间的女宾席位。
两个时辰前,韩元熙陪着慕阳公主去西湖看雷峰夕照,直到日落西山了才回来参加迎宾晚宴。
此时她们二人正相对而坐,聊得不亦乐乎,抿嘴而笑的韩元熙正翘起兰花指调理团花紧簇的云鬓,冷不丁瞅见辕轩昭站在门口向她招手,不用说,一定是有事找她了。韩元熙一见之下,禁不住心跳陡然加速,姣容两腮瞬间染起了一片绯红之色。
自从上次与辕轩昭见过一面之后,她那颗久居深闺的芳心便彻底被这个男人俘虏了,人人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此言不虚,真人比传说更加令她心动不已,可惜相见恨晚,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令人揪心的是他有个英姿飒爽的美人师妹,最为要命的是,他对这个师妹的在乎程度,毫无悬念的超过了自己,这是迄今为止令韩元熙最伤心也最不甘心的一桩大事了。
如今辕轩昭主动过来找她,这可是两人单独接触的绝佳机会,自然得好好把握了。
韩元熙不敢怠慢,赶紧借口出去洗手,悄悄跟随辕轩昭来到隔壁一间幽静的雅室里。
室内烛光摇曳,花香四溢,此时才子佳人若能含情脉脉,款款相对,春霄一刻,何止值千金呵。
这种画面韩元熙不知道在梦中憧憬过多少回了,等到这一天真的降临了,她的心脏里却像装进来一只小麋鹿,一直怦怦怦跳个不停,此刻正手足无措的捏着裙角,头低得像稻麦熟了,哪有什么四目相对频送秋波一说啊。
辕轩昭看着韩元熙一副羞羞答答的模样,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不清楚是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与师妹墨元瑛在一起的感觉大相径庭。
内奸如鲠在喉,不除不快,容不得他这样心猿意马。
辕轩昭假装咳嗽了两声,然后用审犯人一样的冰冷语气问道:“韩大小姐,本官问你,你和慕阳公主去西湖都干了些什么?”
韩元熙正在做着美梦,突然被冷冰冰的审问给搅个稀碎,她一时半会儿有点发懵,不知道辕轩昭这是什么意思,过了片刻才怯怯地答道:“回副使大人的话,我们去看了雷峰夕照,断桥残雪,平湖秋月…”
辕轩昭极不耐烦的一口打断她的话道:“除了观赏西湖十景,慕阳公主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韩元熙闻听此言,立马愣怔了一下,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辕轩昭的意思,原来是他是在怀疑慕阳公主有越矩之举。
她思忖了好一阵子,觉得慕阳公主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两人在西湖一带东游西逛,玩的不亦乐乎,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啊,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辕轩昭只得耐着性子进一步启发道:“她有没有做过与其贵宾身份不符之事,比如说与陌生人交谈,或者一个人独自去某个地方。”
韩元熙低着头仔细思忖,突然毫无征兆的啊呀了一声。
辕轩昭忙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韩元熙急切道:“我想起来了!在回程路过太乙宫的时候,慕阳公主执意要进去烧香许愿,说是为白娘子和许仙祈福纳祥。”
辕轩昭闻听此言,眉毛一挑,急忙问道:“她是只身一人进去许愿的吗?”
韩元熙摇了摇头道:“我怕她一个人会迷路,就陪她一起进去了。”
辕轩昭哦了一声,语气稍缓道:“那你看到她进去都做了些什么?详细说来听听。”
韩元熙想了一下道:“她没有到太乙宫的主殿祭拜太一神,而是径直走到偏殿,给太乙真人上了三柱香,之后便和我一起出来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举呀。”
辕轩昭听完之后,顿时大失所望,照她这样一说,这不过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烧香许愿而已,难道又是他那颗过于敏感的心在作祟?
自从得知慕阳公主刚到京城便急着去西湖游玩,辕轩昭就怀疑此事没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小梁王让她打个前站,与那名潜伏内奸接头联络,不过经过此番盘问,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很可能是慕阳公主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韩元熙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辕轩昭的情绪变化,片刻之后又接着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个细节我差点忘了。有一个白胡子老道长,捧着个黄色纳捐箱,一直站在慕阳公主旁边。慕阳公主祭拜完之后,在身上摸了老半天,可能是没带现银,于是顺手从头上拔下来一枚金簪子,直接塞进了纳捐箱。”
一枚上好的金簪子确实价格不菲,可是对于金源帝国的一位公主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辕轩昭连话都懒得对她说了,摇了摇头,径直转身走了。
韩元熙仍在低着头絮絮叨叨道:“仅仅是许个愿,一下子就捐了一枚金簪子,实在是太可惜了,我素来出门自是随身携带些银两的,可是今日却不能借给她来使,原因你是知道的,许愿讲究的就是心诚二字,心诚则灵嘛,倘若…”
她自顾自的说了半天,对面好像没有一点动静了,禁不住抬头一看,啊哈,人早就不见了。
韩元熙一下子愣在原地,这人真是怪了呀,不是你让详细说来听听的吗,怎么人家还没说完就走了,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真是岂有此理。
辕轩昭回到宴会厅主宾席,瞅见小鲁王和小梁王两人喝得脸红脖子粗,此刻正互相勾肩搭背,聊得唾沫星子飞溅,看样子气氛非常融洽。
事实上两位小王爷能风平浪静的坐到一起喝大酒,完全得益于那道御笔。
两个时辰前,按照辕轩昭出的主意,小鲁王没费吹灰之力便拿到了父皇的御笔,小梁王看到加盖了传国玉玺的书面承诺,自然满天疑云散个一干二净。如果不出意外,他肯定会在元旦大朝会上如约递交北朝国书,这样一来,小鲁王身上的压力便无形中卸了下来,双方各得其所,这才是二人酒酣耳热的真正原因。
辕轩昭没有打扰他们,径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自斟自饮,默然想着心事。
冷不丁一股子酒气从背后喷了过来,原来是小梁王晃晃悠悠的将脑袋凑到他耳边,似乎是有什么悄悄话想单独对他说。辕轩昭眉头一皱,说实在的,他很讨厌酒醉之人,无奈对方是小梁王,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两国关系大局,还是捏着鼻子听一听吧。
小梁王貌似在说悄悄话,其实声音比平时都大,只听他嗡声嗡气问道:“辕轩昭!知道我妹妹天娇为什么来南朝吗?”
辕轩昭摇了摇头,他就算知道也不会说,更何况真的不知道。
小梁王哈哈大笑,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全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啊!”
辕轩昭微微一怔,慕阳公主对他有好感,早在那次北国之行时就知道了,若说千里迢迢专程为他而来,这可就有点过了。
小梁王一把将摇摇晃晃的小鲁王抓过来,神气活现道:“你、你来做个见证!我妹妹要与你们南朝结亲,新郎官就是他,哈哈哈,就是他!”
辕轩昭闻听此言,立马浑身一震,这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慕阳公主是他的亲表妹,这种事情他连想都从来没想过。
小鲁王听到这话更夸张,连项上那颗大头都快扛不住了,他踉踉跄跄,手摆得像被开水烫到了似的大笑道:“不可能!决不可能!昭帅已经和我韩姨订了婚约,怎么可能再娶你妹妹?不可能,哈哈哈,不可能!”
小梁王愣怔了一下,随即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喝问道:“胡说!你再说一遍?”
辕轩昭一看,好不容易稳住这位未来的北虏皇帝,可别再因为这破事儿闹掰了,赶紧一把将他俩扯开,然后笑着和稀泥道:“两位殿下,在下从来都没有和谁有过婚约,暂时也不打算与什么人结亲,这事儿以后再说,你们就别在这儿争了,喝酒,喝酒!咱们今儿个一醉方休!”
两人一听喝酒二字,很快忘了刚才为什么起争执了,于是三个人重新坐下来,你一杯我一盏又开始猛喝了起来,一直喝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这一天可把人折腾的够呛,迎宾酒宴结束之后,辕轩昭回到下塌之处,连鞋子都没脱,直接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梦中一会儿是墨元瑛,一会儿是慕阳公主,一会儿是小梁王,一会儿又是小鲁王,再不然就是韩元熙,这些人像走马灯一样轮番在他眼前晃悠,正当他疲于应对之际,有一个鬼魅一般的黑影突然朝他猛扑过来,狠狠的扼住他的咽喉之处。
辕轩昭意识到这个黑影就是潜伏在暗处的内奸,他睁大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对方的脸,可惜那人戴着厚厚的面具,他拼命挣扎,双手乱舞,撕掉对方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眼看就要揭开庐山真面目了,却被一连串大声急呼给吵醒了。
辕轩昭大汗淋漓,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挣扎了半天才看清楚,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侍儿阿飞,另一个竟是墨家八雄之首的大师哥墨元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