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广牧数日, 知知亦渐渐习惯了太守府, 只陆铮依旧忙,他如今既肩了太守一职, 又管着军队,忙得脚不沾地。
知知心疼他,特意同陆铮说了,叫他中午别回府,自己送午膳过去。
从膳房回来, 知知便去洗漱了下, 换了身清爽衣裳出来,就见青娘已将食盒装好了, 提在手里, 站在门外候着。
“青娘,走吧。”
知知道, 同青娘一起出了门, 没坐马车。衙署离太守府不远,走过去也就是一刻钟的样子。
行至一家酒肆时,却听得前头骂骂咧咧声响, 侍卫立马警醒起来,怕这短短路上出什么差池。
知知停下步子,对侍卫道,“你去看看,倘若起了争执,便拦一拦。”
侍卫领命, 立即前去拨开人群,过了会儿,回来了,道,“回夫人,有个老人家喝了酒,没给酒钱,非要赊账,酒肆要扭他去见官,其他人在劝。”
知知从青娘那取了荷包来,道,“替那老人家付了酒钱吧。”
侍卫带着荷包走了,青娘满脸无奈,道,“娘子就是心善,焉知这种人,您帮了也是无用的。”
一大把年纪的酒鬼,定然是游手好闲之辈,赊账赊惯了,哪晓得今日碰上个较真的酒肆掌柜,这才闹了起来。就是替他付了钱,下回还是照旧,这样的人,帮了又有何用?
知知抿唇,冲青娘笑了下,道,“我见着了,便帮一帮麽。既然让我撞上了,便是老天爷的意思。”
她看见了,便帮上一把,不过是顺手的事,又不费力,何必纠结那么多有用无用的,知知懒得想那些,倒不如就帮了。
片刻,那侍卫从人群中出来,身后却跟了一醉醺醺的老头儿,衣衫褴褛,酒气冲天,隔着老远,青娘便抬手捂住了鼻子。
侍卫无奈,“这老人家非要给夫人磕个头。”
老头儿并不干瘦,肚子浑圆,且矮,加上满身酒意,莫名的,让人一眼看过去,联想到酒缸。他被领过来,倒十分有规矩,也不乱瞥,倒叫知知生出几分好感。
“老人家,磕头就不必了。只是酒乃伤身物,下回别这般喝了。小酌几口,尝尝味,过过瘾,这般才能长长久久的喝下去。”知知好心劝他几句。
胖老头儿嘿嘿一笑,“喝惯了,不喝肚子里酒虫咬人。”
知知无奈,只好道,“您住在哪里,我叫人送您回去。”
下一秒,胖老头儿“哇”的吐了满地,仿佛是酒劲上来了,呕吐物的味道属实刺鼻,两边路人俱绕道而行。
吐了后,胖老头儿便睡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那侍卫推了好几把,没反应。
青娘快膈应死了,嫌弃道,“娘子快别管了!”
知知却道,“总不好就这样将人丢在路边,天这样热,中了暑气,怎么办?这样吧,先带回府吧,待他醒了,再送他回家。”
说着,便叫侍卫带老人家回府。
……
到了衙署,刚进门,知知便瞧见了二哥江术。
知知小跑过去,仰着脸叫他,“二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大营麽?”
陆铮打广牧时,带了江堂和江术二人,如今两人皆被提拔,担着不轻的职务。
江术笑望着知知,“今日过来有事。”
知知忍不住追着问,“二哥,爹娘他们何时过来?我想他们了。还有小驴子,也不晓得他长高了没?”
江术见她还同从前一样,眼神依旧柔软,神情温然,仿佛从千户娘子到太守夫人,对她而言,并无什么变化。倘若有人能劝得住陆铮,那便独独只剩下她了。
“二哥?”知知见他不答话,追着问了句。
江术回过神,道,“我同大哥商量过,打算过段时间。大嫂有了身子,月份还浅,路上奔波,太受累了。”
知知一听,惊喜道,“大嫂有好消息了?那大哥一定很高兴吧?”
江术憋笑,摇头道,“大哥早想要个女儿了,连侄女名字都取好了。到时候倘若生的是侄儿,也不晓得大哥受不受得了这打击……”
知知亦跟着笑,江术止住了笑,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来找你的。先前你来广牧时,有书生路上拦了你的马车,你可还记得?”
知知颔首,“我记得,怎么了麽?”
江术道,“最后查出来,是钟氏的郎君钟厉,他不服妹夫,故设了这局。妹夫欲杀钟厉,二哥想,你能不能出面劝劝他?”
顿了顿,又解释道,“非二哥不在意你的安危。只是钟厉乃钟家嫡孙,钟老爷子在兖州颇有声望,也肯自逐兖州,妹夫又刚入主兖州,此时杀钟厉,有百害而无一利。”
……
知知从青娘手里接了食盒,自己提着,来到陆铮衙署办公之处的门外,刚敲了一下,门便被打开了。
见了来开门的陆铮,知知笑盈盈,脸上的笑又甜既娇,“夫君,该用午膳了。”
陆铮“唔”了句,十分自然接过她手中的食盒,牵她入了内室。
知知起身将膳菜摆好,道,“天热上火,易败胃口,我从家中带了份冰镇的瓜果,夫君先吃几块。”
陆铮欣然夹了块冰镇过的瓜果,送进嘴里,只觉得浑身舒坦,半日的燥热俱随着爽口瓜果下肚而消散了,他给知知夹了块,道,“你也吃。”
待用过冰镇瓜果,两人便用了午膳,知知来送饭已有几日了,渐渐的,这里也备了许多她常用的物什,今日进门,还瞧见了内室多了张软榻。
陆铮见她望着那里,略咳了句,撇开脸,道,“先前那张榻硬,你睡了要不舒服的,我叫人换了张。”
但实际上,知知之前怕自己留在这里,打扰了陆铮的正事,每回都等陆铮用了午膳,便回太守府了,从来也没在那张硬榻上歇过。但陆铮这样说,自然是希望她能留下陪陪他。
知知颔首,软声道,“夫君费心了。”
陆铮见她明亮双眸望着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佯装咳了句,清了清嗓子,道,“随便吩咐一句而已,没什么。”
知知见他不自在的样子,抿着唇直笑,起身,却没朝那软榻去,顶着陆铮失落的眼神,径直出了门。
片刻后,又回来了。
陆铮眸中划过一丝欣喜,却又要面子,没出声问。
知知在软榻上坐下,道,“我同青娘说了,叫她先回去。我今日吃撑了,在夫君这些歇一歇。”
陆铮出了外室,低头看着文书,看似认真,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内室里,知知侧卧在软榻上,睡得乖顺,秀美纤细的双手拢在胸前,黑软的长发垂落在软榻竹席之外。虽隔着扇门,他仍觉得,好像听得见里边娇娇女子清浅的呼吸。
他闭了闭目,沉下心来,一心处理着面前的文书。
知知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来便瞧见摆在不远处的冰盘,微微的凉意缓缓在内室萦绕,令内室气温舒适宜人,难怪自己一觉睡了这样久?
知知起身,理了理不知何时散乱了的衣襟。这里没有妆镜。倘若有,她便能看见自己唇上的唇脂比她出门前浅了不少。
她收拾整理好,来到外室,正看见陆铮靠坐着,皱眉翻看着文书,他出身武夫,一向不讲究俗礼,除了打仗时候,其余都只着一身黑色常服,略一蹙眉,战场杀神的气势便出来了。
知知倒不惧他,上前替他整理乱糟糟的桌面。
陆铮听见动静,蓦地抬头,“睡醒了?”
“嗯,睡得很好。”知知答了,笑盈盈望他,“是夫君吩咐人放的冰麽?”
陆铮“嗯”了句,将手中文书丢到一边,伸了个懒腰,道,“再陪我会儿,等会儿一起回去。”
知知应下,想起二哥江术之前同自己说的话,想了想,道,“夫君,今日我遇见二哥了。”
陆铮抬眼,似隐约猜到了些,但并不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是麽。替我磨些墨。”
知知微怔,卷起袖子,伸手去磨墨,她的手腕皓白纤细,青葱指尖捏着墨条,缓缓捻摩着,原本清亮的清水逐渐被晕染成浓黑的墨汁。
待磨出一足够的墨汁,知知便收回手,想了想,小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啊……”
陆铮执笔的手一顿,索性丢开了,牵过知知的手,拿过湿帕子替她擦指尖的墨汁,沉声道,“钟厉我不会留,你不用劝我。这件事,谁劝都无用。”
知知缩回手,直直地坐正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轻声道,“我晓得,夫君不想听,但我还是想说。夫君做事,自有夫君的道理,我本不该多嘴。然,钟厉虽策划此事,但到底没翻出水花,倘若夫君坚持杀他,一则坏了夫君的名声,二则令钟氏对夫君怀恨在心。”
陆铮冷冷道,“怀恨在心又如何,屠尽便是!”
“夫君——”知知惊得睁大眼看他,上前去握他垂在膝上的手,“夫君不可。”
陆铮见她清澈双眸望着自己,心中蓦地一软,却仍是撇开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道,“这事你不必再提。我不会屠钟氏,但钟厉不能留。你若无事,便先回去。”
知知同他为夫妻近一载,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严词拒绝,从头至尾,他不愿听她提起半句,态度冷淡至极,令知知都不由得感到奇怪。
她从未见过,陆铮这样执着于一件事,甚至她感觉自己再多说一句,陆铮便立即要翻脸一般。
最终,知知没再开口,起身道,“那夫君忙,我先回府了。”
门被掩上,听着女子渐远的脚步声,陆铮整个人松了下来,看了眼那严严实实的门,再静不下心处置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