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一人召出数百只鬼的景象震住了操场上的所有人, 以至于纷纷扬扬的议论过后,才有人后知后觉想起晕倒的掌门,犹豫着上前,把他送进集装箱里。
齐修禹被股转束缚着大声叫喊, 没有人理他。
连栖华真人都解不开的符篆, 普通弟子过去也没用, 况且池缨刚才露了那么一手,很少有弟子愿意再做违背她意愿的事情。
十几分钟之后, 栖华真人悠悠醒转, 想起刚才那一幕, 老脸一白,脸色阴晴不定。
他揪住身前侍候的弟子,冷声问:“那小丫头走了?”
弟子结结巴巴,紧张地说:“没, 没走, 她还在灵侦局那边……”
栖华真人松开他,甩袖便出了集装箱,气息不稳。
阴都摄鬼印数千年前就已经现世,千年来, 正史野话中均有记载, 甚至历任掌门都会请人进行造册描画,以作纪念,有这么多证据, 要想证明谁真谁假, 简直再轻易不过。
可那小孩手中的黑印竟然比玄光道印的威力更胜一筹!
如此,便是他手中拿的真货,恐怕也不能服众。
栖华真人焦灼又愤怒, 等走到灵侦局的地盘,想到那黑印的威力,心里就只剩下一种情绪。
憋屈!
池缨乖乖坐在集装箱门口,正注视着自己腕上的玉珠。
她的手腕肉肉圆圆,带红线的地方白嫩似藕节,有些凹进去,碧绿色的玉珠衬着白软的细肉,十分好看,更不用提其中充盈的金线。
池缨惊奇地把手腕举起来,映着天光看了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赌场出来之后,玉珠里的金线似乎满了,碧绿里充斥着浓郁的金色。
光线忽然一暗。
栖华真人冷着脸过来,就算再会做表面功夫,刚才丢了那么大的人,也装不出好脸色了:“小道友,即便你的法印威力在本尊之上,也没有随意扣押我门中前辈的道理。玄光的底蕴不止如此,本尊仅仅修行近百余载,也不能代表玄光的最高水平,若是以为玄光能由人肆意欺辱,小道友就大错特错了。”
池缨嫌他遮挡光线,搬着小凳子挪挪,躲开他的阴影:“缨缨不欺负人,缨缨可讲道理了。”
“……”
“那就请将我门中祖婆归还!”
“你哪个门?”
栖华真人几乎咬牙切齿:“……玄光。”
“玄光才没有坏蛋前辈呢。”
栖华真人做了个深呼吸,将近百年的养气功夫几乎要毁于一旦。
他沉了沉气,黑着脸问:“小道友说自己讲道理,又说玄光是你的,可有什么证据?”
池缨正准备说阴都摄鬼印,栖华真人抢在她前头开口:“那印不算,小道友哄得了外面那些无知的人,却骗不了本尊,你若是真把它当成证据,本尊有千百种证据向别人证明。”
池缨大眼睛滴溜溜转转,瘪了下嘴:“好吧。”
她从兜兜里掏出手机。
栖华真人拧眉看着她的举动。
池缨点开相册,小手往下划了划,找出在早前道观里拍的照片给他看:“爷爷的师父也是玄光弟子哦,缨缨是爷爷的孙女,当然是玄光的啦。”
栖华真人定睛一看,面色猛然难看起来。
照片上是一张古旧的度牒,相当于现在的道士证,而上面清晰地印着官家印章,还有玄光徽记。
清虚子。
他对这个人有印象。
那时候他才四五岁,因为修行的早,记忆还算清晰。百年前,清虚子是玄光难得升上高层的外姓人,因为天赋不错,修为进益快,是当时很德高望重的长老之一。
作为外姓人,他拥有很多人没有的特殊权利,甚至一些姓齐的边缘弟子都比不上。比如进入门内的一些禁地,比如浏览藏书阁三层的高级典籍,比如被一位齐姓前辈看重,作为倒插门的接班人培养。
可他越走越高,也接触到了门内的一些不传之秘……
栖华真人至今想起那个秘密,都还有些心惊肉跳,但他认为时移世易,当时玄光前辈给出的优渥条件以及光明前途,足以叫清虚子保守秘密。
他太不识抬举了。
为虚无缥缈的旧事搭上一条命,也实在不值。
栖华真人嘴唇发白,他再次看了眼照片上的度牒,确信那是真的,神色冷凝起来,声音带着质问:“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
池缨察觉到他的不善,蹙起小眉心,瞪大眼睛跟他僵持,抿紧小嘴儿没吭声。
栖华真人甩袖指向她手机上的照片,怒斥道:“此人品行不端,早在百余年前就已经叛逃师门,通缉令至今犹存,小道友现在拿出度牒,莫不是挑衅!”
池缨握紧拳头,发出愤怒的小奶音:“爷爷可好了,爷爷的师父肯定也是好人,坏蛋才品行不端呢!”
栖华真人从看到度牒起,就已经方寸大乱,只剩下愤怒掩饰心虚,面上堂皇,其实连小家伙的挑衅都不敢回应。
他不知道小家伙知道多少,眸光闪烁着,甩袖怒道:“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人死灯灭,追究既往的事情也无用。祖婆,既然小道友不肯放人,手中又有如此厉害的法器,您就暂且等些时日,弟子会尽快请求师祖来救您的。”
齐溶溶森然低骂:“废物!”
栖华真人顾不上她的辱骂,转身脸色难看,匆匆就要离开。
池缨却还惦记着他的辱骂,往周围看看围观的人,噔噔噔跟上去,委屈又愤怒地威胁他:“师公肯定不是坏人,坏蛋非要给他泼脏水,就说说为什么把他赶出去,不然缨缨不会放过你的!”
栖华真人怕她真知道点什么,哪敢停步跟她辩驳,仗着人高腿长,匆匆地就想把她甩开。
他后悔过来了,后悔了!
这么片大的一块操场,人虽然不多,却包含了外姓玄光弟子和灵侦局,事情若是传出去,玄光今后还怎么有立足之地!
隐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本以为早就平息了,不想在今天竟然又被人重新翻出来,他要尽快回去,控制好舆论,早做筹谋!
栖华真人额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
池缨见他不吭声,走得飞快,也急了,小短腿儿一迈,跟踩了风火轮一样飞奔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袍角。
“坏蛋别走,敢污蔑师公,缨缨要教训你的。”
栖华真人慌得浑身虚脱,被满操场的人看着,体面都没了,只能拉下老脸呵斥:“松手!”
池缨鼓起两腮,死死拽着他的袍角,小眉毛竖起来,就是不松。
栖华真人甩不脱她,僵持在原地。
许久,他才脸色难看地皱眉问:“清虚子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池缨不吭声,只瞪着他,眼睛瞪得像黑葡萄。
栖华真人仔细盯着她,猜测对自己最有利的情况:“……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坏蛋要是说谎,缨缨能看出来的。”
那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小家伙还是太嫩。
栖华真人心里猛然一松,也后悔自己刚才太过慌张,小家伙虽然力量古怪,但毕竟还是个小孩,黑白由不得她说。
想到这里,他袖袍一甩,冷然道:“清虚子叛逃师门当然是有原因的,他当初品行不端,师叔明明想培养他,却没料他是个白眼狼,随着地位水涨船高,愈发张狂,甚至有不轨之心,企图抢夺掌门之位。”
“师叔本想饶他一次,却没想到这人贼心不死,偷盗了门中珍贵的典籍出去,企图另立门户。当初他走时就已经是重伤,本以为不会有什么造化,却没想到百年之后,竟然会有这叛徒的后代替他讨公道。”
说到这里,栖华真人灼人的目光望向池缨,厉声道:“没多加追究本就是玄光大度,你身为他的后人,名不正言不顺,竟也敢跟本尊叫板!”
栖华真人当了近百年掌门,习惯了发号施令,身上到底有一股威势,即便这会儿在说谎,也没人看出丝毫破绽,反而觉得他底气十足。
开始有偏向玄光的齐姓弟子小声议论:“我就说呢,池缨无门无派,又没有传承,怎么会这么厉害,原来祖上偷盗了咱们玄光的典籍……这么厉害的典籍,掌门竟也不追究,真是便宜叛徒了。”
池缨耳力好,听见别人对她的污蔑,小脸蛋气得涨红:“缨缨本来就很厉害的,才没有偷你们的典籍!”
栖华真人沉声嗤道:“就算是天生道骨,也需要后天学习,才能变得厉害,才几岁的孩子,就说这种谎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将你养大,可见一斑!”
他还要再说,空气里忽然传来呼啸声,一柄大黑剑破风而至,凌厉擦过他的头皮,将他头顶发丝连带着发髻齐根斩断下来。
随即穿着那坨发髻,旋身回到小家伙身边,将地面裂出纹路。
栖华真人懵然摸摸头顶,摸出一道血痕,短小的发丝四散下来,头顶平滑。
……他成了地中海。
池缨看着他的新造型,小嘴儿一咧,差点偷笑出声,等听见周围人的议论,大眼睛颤颤,小嘴儿瞬间瘪起来,委屈极了。
“恼羞成怒了……”
“果然名不正言不顺,哪儿来的邪剑,连礼节都不懂得。”
“野路子出身,不好交流,掌门也是难办。”
“……”
池缨奶声辩驳:“黑黑不是邪剑,黑黑可好了,是坏蛋先欺负缨缨的。”
那些议论的人撇嘴耷眼,似乎不想跟不懂事的小孩子争辩。
池缨气坏了,想教训教训这些蠢蛋,但事情不解释清楚,师公名声不好,他们会一直以为她是坏孩子的。
她委屈地抱起大黑剑,去威胁栖华真人:“坏蛋不准污蔑师公和爷爷,解释清楚,缨缨就放过你哦。”
栖华真人丢了这么多人,已经释然了,他心知小家伙为人正派,不会真的杀他,便理直气壮道:“本尊说的都是事实,你不愿意接受,可以,但不能屈打成招,本尊今日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不会颠倒黑白的!”
他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临危不惧的弱势一方。
池缨气得眼睛都红了,小胸膛一鼓一鼓,紧紧抱住发出森冷嗡嗡声的大黑剑。
她要忍住,要忍住,不然师公的名声会更加糟糕的……
栖华真人深知趁他病要他命这一点,见状甩袖背身道:“你年纪小,本尊不与你多计较,但事关玄光尊严,由不得人胡闹。回去之后,本尊就会重启悬赏令……”
池缨的小眉毛紧紧扭成了一团,气的浑身发抖。
她气得呼哧呼哧喘起了气,想拿大黑剑朝这老头劈下去。
但是不行——
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鸟雀虫蚁忽然寂静下来,栖华真人却恍然不知,想着刚才丢的那些人,嘴里滔滔不绝,恨不得用话术把小家伙羞辱进地心,再把偷典籍的帽子紧紧扣上。
想到典籍,他心里一动:“百年前丢失的典籍,你若是能如数交还,本尊就不与你计较,将此事轻判。”
百年前玄光并没有丢失什么典籍,然而小家伙这么厉害,身边总会……
“混账!”
不大的操场上,忽然传来一声干哑的怒斥。
栖华真人的思绪戛然而止。
他警惕地向四周望去。
那声音一过,池缨浑身的愤怒忽然被卸掉,呆呆看向手腕上的玉珠:“爷爷……”
跟前两次不同,这次金光剧烈晃动,老头的声音也中气十足:“颠倒黑白,枉顾是非,堂堂玄光掌门,竟然是这种欺负小孩儿的小人!”
池缨瞪大眼睛:“爷爷!”
栖华真人惊愣住,随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向玉珠。
池袁坤把师父交代过的事情紧紧记在心里,怒斥道:“齐华孽徒,你可知道青琅元君!”
操场上的玄光弟子已经由震惊转为了茫然,摸不清声音的来处,就开始小声议论,询问神秘人说的青琅元君是谁。
栖华真人听到这个名字,却是身形巨震,脸色煞白。
他后退了一步,声音都开始打结巴:“我,我没……”
“你若是敢说自己没听过,就把玄光阁右间的墙壁移开,让世人看看后面供奉的是谁!”
栖华真人落着冷汗,惊惶地噤了声。
弟子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玄光阁后面竟然供奉的还有人,他们怎么不知道?
池缨几乎立刻就想起那个青琅元君,瞪起大眼睛。
玉珠里金光满溢,池袁坤说话不带喘,只恨不能一口气说完,把欺负他孙女儿伪君子的面皮撕烂:“千年前大齐有灭世之灾,两大道派束手无策,是青琅元君以人仙之躯以身化灵,拯救了世人。她明明有如此功德,你齐家不心怀感激就算了,还篡权夺位,将她的姓名彻底抹杀,到底是何用意!”
他说完,栖华真人的脸色彻底变了。
玄光弟子的议论声也喧嚣起来。
人仙?
这世上当真存在过仙人,还发生过灭世之灾?
这也太荒唐了吧。
如果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普通人不知道便罢,两大道派怎么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
火热的议论声中,栖华真人渐渐稳住心神,警惕地看向玉珠:“胡闹,不敢现身是故弄玄乎罢了,这么荒唐的谣言,有谁会信!”
“你到底是谁!”
“老夫不才,姓池名袁坤,清虚子座下弟子,近日便有望修成人仙。”
池袁坤说的缓慢,像是要故意气死对面的人。
栖华真人当然被气到了,不仅气到,还被彻底惊到。
“人仙?说什么大话!”
池袁坤心说这都是托了他孙女的福,但他没把孙女供出去。
他高深莫测地呵呵笑了一声。
笑声带着仙气,仿佛能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玄光弟子的议论声彻底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