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四年
苏伟蹲在偏廊下, 眯着眼睛, 看着院子里忙活儿来,忙活儿去的王朝卿。
自从苏伟由屋子里出来, 王朝卿就没站住脚过,路边的花盆都被他挪了六次了。
这人肯定是看到了,苏伟暗暗笃定。昨晚本该他当班的, 就算事有缘由, 王朝卿也没张起麟那个胆子敢直接回房休息。
更何况,昨晚滚到地上的包子不见了。
午时,王朝卿准备往阿哥所膳房一趟,结果刚出了大门,就见到了萧二格笑面虎一样的脸,“王公公,出去啊?”
“恩, ”王朝卿点点头, 转身往膳房走,然尚未走几步, 就出了一身冷汗, “你跟着我干什么?”
萧二格挠挠头, “小弟也要去膳房一趟啊。怎么,不方便?”
王朝卿抿了抿唇, 摇摇头。萧二格是谁的人, 整个正三所的奴才都知道, 这人职位不高, 却直领着二十个洒扫太监。因着苏公公的威风,平日里有什么赏赐都不会缺了他那一份,在院子里可说是无孔不入。
四阿哥用完午膳,苏伟别别扭扭地进了四阿哥书房,把当班的刘裕遣了出去,自己抱着膝盖坐在榻子上。
四阿哥翻着书瞅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只等苏伟开口。
苏伟看了看四阿哥,又撇了撇嘴,昨晚他当真心惊肉跳了一番,还以为自己的晚归刺激了四阿哥的雄性荷尔蒙,要晚节不保了。谁知两人翻腾到最后,也只是动了动手,碰了碰嘴。为此,苏伟还有点儿小小地失落,寻思着四阿哥是不是有什么忌讳或者嫌弃啥的。
不过,在苏伟疲累至极,陷入昏睡的前一秒,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四阿哥不做,而是不知道……多年前的那本红皮书,貌似,没有男男的情景……
但是,现在这些都不是关键,苏伟晃晃脑袋,转头冲四阿哥低声道,“主子,昨晚,王朝卿是不是进来过了?我掉在地上的包子找不到了。”
四阿哥抬眼看看他,“王朝卿跟你办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信不过他?”
苏伟拄着下巴,叹口气,“也不是信不过,只是有些风险,我冒不起……”
四阿哥抿着嘴唇笑笑,“放心吧,他什么也没看到,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的,这人聪明着呢。”
苏伟眨眨眼睛,“那包子哪里去了?”
四阿哥没看苏伟,低头翻书,“愿意哪里去就哪里去呗,就指甲点儿白菜馅儿,想吃,让膳房蒸两屉给你。”
苏伟歪着头盯着四阿哥看了一会儿,白菜馅儿?切,苏伟了然地咂咂嘴,晃晃荡荡的出去了。
储秀宫 东正殿
王贵人靠在床头,头上扎着红巾,心不在焉地听着小宫女汇报惠妃娘娘送来的东西。
她生下十六阿哥已经半个月了,皇上除了几次赏赐,再没任何言语。这几日听乳母们嚼舌头,皇上开始频频往永和宫章佳氏那儿去了。
章佳氏与她不一样,没有位份,只是庶妃,生下十三阿哥不久后,就搬到了永和宫。虽然没能亲自抚养十三阿哥,但也相隔不远,听说德妃对她很是照顾。
提到四妃,对于后宫女子来说,是颇为神圣的存在了。虽然王氏自己也很得惠妃照顾,但自那日听了佟佳氏的话,就越来越觉得不舒坦。
她偷偷派人打听过郭贵人,郭贵人原封亚嫔,生过公主,因冲撞有孕宜妃被贬,亲生女儿被送进翊坤宫抚养,自那以后就一直抱病。后来被人从储秀宫移进了延春阁旁的静怡轩,再未受过召见,等于半个身子进了冷宫。
打听的宫人悄悄告诉她,郭贵人本来颇受宠爱,也确实曾与卫氏和惠妃走得近,很可能就是因此遭了亲姐姐宜妃的忌讳。让人多想的是,就在郭贵人出事前,迁宫不久的五阿哥差点被人毒害。
细思极恐,王贵人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中间的关系,她纵然想不清楚,也不得不怀疑。这储秀宫里住得虽大都是位份较低的新人,但却也是御前太监来的最勤的地方。
六月的尾巴,已经渐渐有了暑意。
傍晚
苏伟翘着二郎腿靠在床头一边啃牛肉脯,一边看话本。小徒弟李英端着水盆,那擦擦、这抹抹地搞卫生。
敲门声响起,李英放下盆子去开门,“王公公。”
王朝卿冲李英点点头,“李公公,我有几句话想跟苏公公说。”
李英回头看了苏伟一眼,苏伟点点头。
李英转身拎起水桶道,“两位慢聊,我去打水。”
王朝卿平日里也是和苏伟不着调惯了的,这次倒是少有地稳当,走到苏伟床前拱了拱手,“苏公公。”
苏伟点点头,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坐啊。”
王朝卿抿了抿嘴唇,回头搬了凳子过来,“苏公公,我今日是有事儿来求您的。”
“什么事儿?”苏伟眨眨眼睛。
王朝卿搓搓手,踌躇了半天道,“小弟近来手头紧,心思不老实了。”
苏伟微微皱眉,就见王朝卿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打开一看,是惠丰堂当铺的票子,上书红松出云缀絮纹徽墨一锭,当银八十两。
“这!”苏伟一惊。
王朝倾慌忙跪在地上,“苏公公,小弟是一时糊涂,拿了银子回来就后悔了。小弟出宫不方便,还请苏公公看在咱们兄弟多年的情分上,帮兄弟把东西赎回来。”
苏伟看着跪在床前的王朝倾,惊诧过度的脑袋渐渐冷静,王氏兄弟不是贪图小财、不要脑袋的蠢人。就算一时糊涂,当了四阿哥用的贡墨,也没必要在没被人发现时闹到他跟前来,这出宫不便的理由实在太牵强了。
王朝倾如今是四阿哥的贴身太监,王以诚管着四阿哥的库房,两人怎么也不会被八十两难为成这样。既是如此,王朝倾这般做又有何用意呢?
“你先起来吧,”苏伟沉声道,“这事儿容我想想。”
“是,”王朝倾站起身,从怀里套出一荷包放在床上,“这是那八十两银子,拜托苏公公了。”
苏伟没有说话,王朝倾躬身退了出去。
一张当票,八十两银子,偷盗一事儿在宫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哪个常年伺候主子的奴才不贪点小便宜,只要不闹大,主子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被发现,杖毙、砍头都是轻的。王朝倾这一举动,等于是把关乎身家性命的大把柄送到了苏伟手上。
苏伟拿起当票,看了看入当的时间,正是他出宫晚归的第三日。
正三所后院
王朝倾坐在王以诚的屋里喘粗气,王以诚与常青看管库房,常年单独住在后院的偏殿里。
“你疯了!你为什么那么做?”王以诚听了王朝倾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你这不是等于作茧自缚吗?哪有自己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万一苏培盛哪天看咱们不顺眼了怎么办?四阿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啦!”王朝倾灌下一碗凉茶,“你以为我想这么干?我要不这么干,咱们兄弟俩现在在哪都不知道了。咱们当初既然上了四阿哥的船,就得坐到底,否则摊上吴全、曹清的下场都算好的。”
王以诚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还是听到什么了?”
“别问了,”王朝倾仰头躺到床上,“你知道了,对大家都没好处。苏培盛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要咱们对四阿哥忠心,他不会过河拆桥的。”
王以诚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在凳子上。
王朝倾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床帐顶,那个晚上,他就不该回去。昏黄的烛火,床帐里交叠的两个人。虽然他及时收回了迈进门口的脚步,好运地避过了值守的太监,却还是被苏培盛怀疑了。当萧二格跟了他整整一天后,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有时候,所谓把柄,却是表忠心的良方。
苏伟把王朝倾的当票拿给四阿哥看,四阿哥扫了两眼就扔还给了苏伟,“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些奴才都归你管,爷忙着呢。”
“切,”苏伟扁扁嘴,“这多悬啊,咱们院子里还是有不靠谱的,还好是王朝倾看到的,要是别人怎么办啊?”
“爷下次会小心的,”四阿哥敷衍道,“你出去玩吧,别粘着爷了。”
苏伟皱皱眉,气呼呼地转身出去了,到门口时正碰上进屋的张保,“苏公公,”张保招呼道。
“恩,”苏伟应了一声,迈出了门槛。
张保进到四阿哥的书房里,一躬身,“奴才给主子请安。”
四阿哥抬起头,脸上不同适才的清闲,“你去惠丰堂查一查,若王朝倾说的是真的,此事就先搁置。他与王以诚都是难得的明白人,若是能用,自然是好的。”
“奴才明白,”张保低头道,“近来的事儿不用告诉苏公公吗?”
“不用了,省得他紧张。如今噶尔丹异动,索相、明相动作频频,太子与大阿哥都在朝我使劲,咱这看起来不小的院子,人家是了如指掌。这个节骨眼,爷没那个心思缩手缩脚了,来历不明的都得清理掉。苏培盛他心软,爷不想他负担太重,尽量不要影响到他。”
“是,”张保躬身。
书房里的两人,初步定了一份需要清理的名册。院子内各有心思的小太监们没有任何风波来临的意识,自然也没人注意到,坐在四阿哥书房窗下扔着铜板的苏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