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
三月末, 南巡大营
太子帐内,气氛凝滞。胖小初子端着已经凉透的茶水,一动不动地站在太子身后。
得麟小心地看了看太子阴沉的脸色,思忖片刻拱手道,“殿下, 雍亲王遇刺一事也许只是巧合。毕竟, 这个时候行刺皇子, 只是打草惊蛇,平白引起圣上的注意。托合齐几位大人就算未全然遵从殿下的吩咐, 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不管是不是他们做下的, 如今本殿都是骑虎难下了,”太子冷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 “若不是这几人野性难驯,心起异念, 借着本殿的手段在民间掀起风浪。朱三太子的流言不会一度脱离本殿的掌控, 最后竟让天地会在京城起了乱子。这事儿若不尽快揭过去,只怕最后, 就不是几句闲言碎语能了结得了。”
得麟蹙起眉头走到太子身后,微微低头道,“也是奴才疏忽大意, 若早些解决了卫敏, 托合齐几人兴许还知道收敛。”
“收敛?”太子一声轻笑, “一个卫敏哪够分量啊。为今之计, 本殿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让人把赵申乔的折子递上去,咱们也借一借天地会这股东风,希望本殿这么长时间的筹谋,没有因为几个有勇无谋的废物而功亏一篑。”
入夜,雍亲王府
傅鼐进了东小院,冲正堂守夜的张保拱了拱手,“张公公,王爷歇下了吗?”
“傅大人,”张保还了礼,掀开往内厅的帘子看了看,转过头道,“卧房里还亮着灯,王爷此前吩咐过,若傅大人回来了,让您进卧房回话。”
“这——”傅鼐一时怔愣,张保已经进屋通报了。
片刻后,张保走出屋门道,“王爷还醒着,大人进去吧。”
傅鼐抿了抿唇,不知王爷为何要让他进卧房回话,心下总觉得不便,但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低着头进了内厅,轻手轻脚地推开卧房的门,半点头也不敢抬地跪到屋子当中道,“奴才给王爷请安,夜里打扰王爷安眠了,请王爷恕罪。”
帐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锦棉摩擦声,偶有一人的软哝细语,似乎是睡得沉了被扰醒,正跟另一个人迷迷糊糊地抱怨什么。
傅鼐身上越发僵直,几乎不用推测,他便能猜出帐子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就像他虽然不敢抬头,但依然能瞄到王爷的床榻下,与绘金云纹蓝锦靴并排摆着的一双黑色宫锻长靴。
“起来吧,咱们到外头去说,”四阿哥掀开帐子,披了外袍,蹬了一双便鞋站起身。
床上的另一位哼唧了两声,翻个身,把一床棉被压在身下,摆出个大字形继续会周公去了,一点儿起身伺候的意思都木有表示出来。
傅鼐低垂着头,带了一身的冷汗,紧紧跟在四阿哥身后,出了卧房。
内厅里已经点起了蜡烛,张保端了热茶和点心过来,四阿哥坐到榻子上,指了一张椅子让傅鼐也坐。
“奴才不敢,”傅鼐连连摆手,此时也顾不得去想王爷为何特地让他到卧房里走一遭了,只能多番推就,不敢越矩一点。
四阿哥倒没有强求,自己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也不要多想,左了你跟在本王身边这么多年,心里也早就有数了。次次都避讳着,本王也累得慌。”
“请王爷放心,”傅鼐连忙俯身道,“奴才一定不辜负王爷的信任与提拔,一定全力保护王爷和苏公公的安全。”
四阿哥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当初,本王得封贝勒时的门下之人,也就你可堪大用,常赉、沈廷正几个都要差些。如今看来,本王果然没看错。”
“奴才不敢,”傅鼐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你刚刚的话正说到点儿上,”四阿哥放下茶碗,“苏培盛的安全是本王的底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能护得住他,本王就能保得下你。换句话说,”四阿哥略一停顿,“若苏培盛有个好歹,旁人有天大的缘由,本王都绝不姑息。”
“奴才明白,请王爷放心,”傅鼐单膝跪地。
“我自是信你的,起来吧,”四阿哥抿起唇角,捡了块儿点心吃,“这次本王在猎园遇刺,也是吓坏了他,毕竟有良乡庄子的事儿在前。他会怀疑到你们身上,不过是一时没想清楚,你们心下也不要介怀。”
“王爷言重了,”傅鼐连忙拱手道,“奴才与苏公公相识也有七八年了,对苏公公的为人多多少少有所了解,断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儿就误会苏公公的。府里的其余侍卫,奴才也会警告劝诫,而且,苏公公为人亲善,遇事果断,奴才们都很是钦佩,绝不会给苏公公找麻烦的,请王爷放心。”
“那便好,本王一惯最不喜跟自己人勾心斗角的,”四阿哥向后靠到软垫上,苏伟的事儿交代完了,转了正经的话题道,“天地会的那帮刺客查的怎么样了?近来民间的风言风语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回王爷的话,”傅鼐也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天地会确实自行筹谋了这次刺杀,目的是为前明太子报仇,以壮大天地会的声势。不过,民间突然涌起的流言来历却不简单,奴才让各府的暗线们多方打听,才最终得知,朱三太子之言实是毓庆宫暗中操纵,托合齐、齐世武又大加煽动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是二哥的手笔?”四阿哥皱起了眉头,“怎么会如此兵行险招?这若是一个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谋反之罪啊。”
“奴才猜测,”傅鼐抿着唇道,“太子殿下是想借民间流言转移圣上的视线,好揭过镇国公景熙上奏弹劾托合齐等人之事吧。”
“若只是转移视线,”四阿哥沉下嗓音,“这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些。从京城到江南,四处都是朱三太子一脉,光复大明江山之说。皇阿玛此次南巡祭祀明孝陵,都未能将这些声音压下去,二哥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对了,王爷,还有一事,”傅鼐猛地想起了什么,“数天前,托合齐府上处置了一具尸首,据探子来报,似乎是半夜教一辆马车扔到后门的。托合齐急招了齐世武、耿额过府商议,还把那具尸体秘密掩埋了。”
“这托合齐被人弹劾了这么多次,府上动静还这么多啊,”四阿哥一手按了按眉心,“让人去查查那具尸体的身份,再派人多盯着他们几个一些。二哥那儿若是有异动,这几个人肯定首当其冲。”
“是,”傅鼐俯身领命,汇报完所有事项后,行礼告退。
外面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四阿哥还靠在软榻上若有所思,张保给换了两遍茶,想劝四阿哥上床休息,却又一时不敢打断自家王爷的思绪。
卧房里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四阿哥猛地回过神来,张保看着卧房的门被推开,连忙退到了屋外。
苏伟睡眼迷蒙地奔四阿哥而来,连件袍子都没披,脚上的鞋也蹬反了,坐到榻子上还是一副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四阿哥好笑地挪到苏伟身边,展开自己披着的外袍,将两人一起包裹住,“跟爷回去睡吧,这边事儿都了了。困成这样,还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干什么。”
“我饿了,”苏伟抿了抿唇,眯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从四阿哥身后够了两块点心吃,“我刚刚梦到吃烤乳猪呢,醒来你就不见了……”
四月初,銮驾已近京郊
左都御史赵申乔的一封奏折摆到了康熙爷面前,参的是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言狂悖。”
戴名世是康熙四十五年进士,生于安徽桐城,家学渊源,虽然年过半百才入京取试,但年轻时颇负盛名,二十七岁所作时文为天下传育。戴名世少时立志修史,曾广游燕赵、齐鲁、河洛、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做古文百余篇,后由其弟子尤云鹗将古文整理刊行,取名
《南山集偶抄》。
而今据《南山集》刊行已有七八年,却不知为何又被左督御史翻出来加以弹劾。只说其中有犯上大不敬之语,更是记载了前明桂王惨死之事。
因着民间流言四起,京中又出了天地会行刺雍亲王之事,康熙爷正烦扰的厉害,见到这样一本折子,立刻发落给了刑部,令其严加调查。
四月初八,圣驾回銮
众皇子入宫请安,康熙爷眯着眼睛看了四阿哥半天后道,“你这自打建府就一直不安稳,想是府上修的不好,再让匠人重新整一整,别压了气运。回头,朕赏座园子给你,也省的你们自建的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儿臣让皇阿玛担心了,”四阿哥俯身行礼,“这一次儿臣也算因祸得福,抓住了很多掩藏在京中的天地会徒众,倒省的日后再生出更大的事端来了。”
“四哥这话在理,”八阿哥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不知皇阿玛可有耳闻,近来百姓中又有了朱三太子复起的流言,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也不知是从何而起,儿臣生怕那些前明余孽再借此生事,污了皇阿玛威名。”
“如今哪还有什么前明余孽,”康熙爷歪靠在龙椅上,神色倦怠,“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利用些捕风捉影的野史评书满足自己的一腔私欲罢了,这种人成不了大事。”
“皇阿玛说得对,”十四阿哥接过话头,“皇阿玛治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的。皇阿玛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四阿哥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也向皇上一拱手道,“皇阿玛合该好好歇歇了,儿臣先行告退。”
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要走,其他皇子也不能留下,各自行礼告退。
康熙爷靠在龙椅上,随意地摆了摆手,看神情倒似真的累得狠了。
出了乾清宫,胤禵走到四阿哥身侧,抿了抿唇道,“四哥遇刺受伤了吗?伤势可好些了?”
“无碍的,”四阿哥低头理了理袖口,“只是一点擦伤,如今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胤禵清了清嗓子,“我从江南带了上好的生筋玉肌膏,回头让小瑞子送过去些——”
“胤禵如今可是颇受皇阿玛重视啊,”十阿哥敦郡王从后赶了上来,打断两兄弟的对话,“到底是陪着皇阿玛去了一趟江南,说起话来都有底气多了。”
“胤誐,”八阿哥、九阿哥也跟了上来,二人冲四阿哥行了一礼。
八阿哥倒似带着几分关心道,“四哥的伤势怎么样了?弟弟听说,那伙刺客凶悍的很,四哥此番能逃出生天,也多亏了皇阿玛的福泽庇佑啊。”
四阿哥一声轻笑,负手而立道,“皇阿玛福泽深厚,做儿子的但凡持守些忠孝仁义,总能得些庇护的,胤祀也不用过分歆羡。”
“你——”敦郡王听出四阿哥的语带嘲讽,刚想开口,便被八阿哥举手制止。
“弟弟谨遵兄长教诲,”八阿哥微微低头,“还请四哥日后多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