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
四月二十, 敬事房
院内站着一溜四十几个小太监,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模样,斗大的帽子叩在脑袋上几乎看不见脸。
赵副总管背着手站在屋檐下,静等着笔帖太监挨个叫了名字,才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道, “你们这是赶上好时候了, 刚刚进宫就碰上了万岁爷大封皇子, 现在各个府上都缺内监。你们年纪小,若是有幸进了王公府邸, 也干不上重活, 一准是伺候小主子的。这但凡长点脑子,那往后的前程都是——”
赵公公的动作一顿,未出口的话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小太监们虽说进宫不久, 但也都有老师傅教了不少规矩,敢在总管训话时吃东西, 这是皮子痒了吗?
眼看着这咀嚼声还没停, 赵副总管眯起眼睛,在四十多个人中巡视了一圈, 最后定格在第三排的一个小胖子身上,“吴书来!”
“嗻!”小胖子猛地一抬头,塞了满嘴的玉米面饽饽立时喷了出来。
“你个没规没距的, 给咱家滚出来!”赵副总管厉声一喝, 在场的太监们都缩了脖子, 只小书子还握着半个饽饽, 完全没进入状态,左瞅瞅右瞅瞅后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你跟谁学的规矩?连咱家都不放在眼里!”赵副总管戳着小书子的脑袋,看他呆呆的模样,也不知认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今儿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来人啊!”
两个大太监上来拉扯小书子,小书子红着眼圈被人扯到凳子上,嘴角一撇眼看着要哭出来时,手里的玉面饽饽被人抢走了。
苏伟带着李英,穿着一身久违的宫服,走进了久违的宫门,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离着老远,就听见敬事房里一阵喧闹,苏伟特高姿态地摇了摇头,一手背在身后,正要挺着胸膛往里走时,一个金黄色的不明物体凌空飞来,正中脑门。
就在苏伟被砸的眼冒金星,身形未稳时,一具肉体炸弹紧随而来,将苏伟整个撞翻在地。慢了一拍的小英子,没能及时阻止这一系列惨案的发生,好在在苏伟仰天着地时,及时地做了肉垫儿,才让苏大公公的后脑勺没有与紫禁城的石板路来一次亲密接触。
“哎哟,苏公公,您没事儿吧?”紧随而出的赵副总管和一干抓人的太监手忙脚乱地把苏伟和李英拉了起来。
“您看这事儿闹的,”赵副总管一手扶着还有点儿晕的苏大公公,一手替他扑着身上的灰尘,“您感觉怎么样?伤没伤着啊?要不咱们找个医馆瞧瞧吧?”
“没事儿,没事儿,”苏伟好不容易缓过神,狠劲地甩了甩头,“就是刚被砸了一下有点晕,现在缓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赵副总管陪着笑拱了拱手,又回头瞪了刚才扔饽饽的太监一眼,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挺起身子道,“小兔崽子,还不滚过来,你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苏伟整了整帽子,顺着赵公公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阴影里一个圆圆的小胖子捧着半个灰扑扑的饽饽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我说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啊!”赵总管几步迈上去,抓起小胖子的帽子,就是两个脑锛儿,“就半个玉米饽饽,你看你把苏公公撞的!咱家今天要不好好教训你,我这——”
“诶,”苏伟扬手按住了赵公公抬起的巴掌,“一个孩子嘛,慢慢教导就是,我又没什么事儿,别闹得大张旗鼓的!”
“欸,是,是,”赵公公连连点了两下头,又回身冲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赶紧把他带回去,别在这儿碍事儿!”
“是,”太监俯身打了个千儿,伸手拉起吴书来往院里走。
临过苏伟身边时,小书子抬起脑袋道,“刚才对不起啊,我没看到您。”
苏伟弯了弯嘴角,一旁赵公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个小瓜蛋,连正经儿地请罪都不会——”
“行啦,”苏伟随意地摆了摆手,“我今儿是来办正事儿的,别平白为了这些耽误工夫。”
“是是,”赵公公低了低头,随即往苏伟身边凑了凑道,“倒是有日子没见苏公公了,苏公公这回来,是为王爷府挑人的吧?”
“没错,”苏伟低头理了理袖子,一旁,小英子拿出只锦盒递给了赵副总管。
“这是——”赵总管掀开盖子,一阵幽香透过红绸,“哎哟!苏公公!”
“一点儿小玩意罢了,”苏伟弯了弯嘴角,“知道赵副总管爱香,咱家这一年都在外面替王爷巡视庄户,倒是认识了不少商贾,寻得了这点稀奇东西,还望赵公公不嫌弃。”
“这是哪儿的话,”赵公公弯了弯腰,“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您这一盒可是个大礼。您放心,送到雍亲王府的内监保证各个老实、机灵,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那就好,”苏伟点了点头,“今儿个咱家就不多打扰赵总管了,刘保卿现在哪儿个屋任职呢?我正好去看看他。”
“苏公公还不知道吧,”赵副总管抿了抿唇角,“这刘公公得了顾大总管的青眼,如今和咱家一样,提了副总管了。专司与内务府各衙门交移,收取外库钱粮之事,在咱们敬事房可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还有这回事儿,“苏伟眯着眼睛看了看赵公公,“咱家这一年不在京城,还真漏了不少消息。不过,我那兄弟,当初也是多亏着赵副总管提携。这份恩情,咱家一直记在心里呢。”
赵公公身子一僵,捧着锦盒的手微微抖了抖,当初苏培盛为了安排英华殿的两位公公进敬事房,还给他塞了一百两银子,他秉持着以往做事的原则,只把刘保卿要了进来,没管焦进朝,料想这苏培盛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可谁想到,当初一个毛头小子愣是爬上了六品大太监的位置,这皇子们的近身太监换了一茬又一茬,偏生这苏培盛在四阿哥那儿就是长盛不衰。好不容易听人说,苏培盛在去年被四阿哥发配到了盛京,是一去不回了。没想到四阿哥刚封了王爷,这苏培盛竟然又出现了,整个一阴魂不散的主儿。
“苏公公说的哪里话,”赵公公的嗓音虚了又虚,“今儿个还有一帮小兔崽子等我安排,我就不打扰苏公公和刘公公叙旧了。等改日,苏公公一定来我这儿喝杯茶,也好让小的有机会还还苏公公的大礼。”
苏伟轻笑了一声,眼见着赵副总管往后退了又退,便也没有再多加刁难,“那就说定了,苏某先告辞了。”
刘保卿在敬事房已是独当一面,手里握着敬事房与内库的财务往来,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平常都来往于敬事房和内务府,很少呆在一处。好在苏伟正赶上时候,把正要出门的刘保卿堵在了屋门口。
“小苏子!”刘保卿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把苏伟拉进了屋里,“真是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回不来了?”苏伟咧了咧嘴角,随着刘保卿坐到书桌旁,小英子识相地守在门口,让两人好好说话。
“你是不知道,”刘保卿给苏伟倒了杯茶,神色间还颇为凝重,“这宫里什么闲话都有,有说你被四阿哥秘密处死的,有说你在粮庄被人刺杀的,还有说四阿哥把你驱逐出京的,反正是一句好听的都没有。我和焦进朝,左打听、右打听都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再加上,四阿哥身边护卫重重,我们也不敢轻易靠过去,就一直这么瞎猜着,别提多难过了。”
“是兄弟考虑不周了,”苏伟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反正也跟弘晖阿哥有些关系,我这出了府,就省的被扣了护主不善的罪名。四阿哥那儿也是为我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我就回来了。没什么大事儿,你们不用担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保卿拍了拍胸口,“你得空时别忘了去看看焦进朝和贾师父,焦进朝如今有了八品的补子,在慎刑司也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了。贾师傅还在英华殿,听了宫里的流言,倒没像我们一样慌乱,只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一定能化险为夷,如今倒还真照着他老人家的话来了。”
“也苦了我师父了,”苏伟抿了抿唇角,“这回四阿哥封王,我打算把师父接出宫,也省的在英华殿那儿受罪。至于这其他的太监,你得帮我把把关,机灵不机灵是小,关键是身后清不清白。那赵副总管在敬事房浸淫多年,做事儿一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实在信不过他。”
“你放心,这我心里有数,”刘保卿点了点头,“不过,你们也得小心点儿,这身后清白未必就是真的清白,宫里插人的法子你也知道,防不胜防啊。”
“我明白,”苏伟抿了口茶,“对了,再给我安排六个小的,府里小主子多了,这内监还得从小锻炼才行。”
“这小的好办,”刘保卿笑了笑,“刚进来四十多个呢,底子也清,一会儿我把册子给你,你挑好了,直接领回去就行,也省的在宫里夜长梦多。”
“那敢情好,”苏伟放下茶碗,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
“你这是干什么?”刘保卿蹙了蹙眉,按住他的手,“咱们兄弟可不讲究这些!”
“你别误会,”苏伟摆了摆胳膊,“你现在在敬事房担着这么重的差事,干什么不用银子啊?再说,我跟着四阿哥,以后有的是要你帮忙的时候呢,你这儿有钱傍身,总是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