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
四爷府
六月, 初入夏的京城,尚未蒸腾起暑意,只是一连几天憋着大雨,闷闷的不透气。
西配院中,李氏歪在榻子上, 微敞着领襟,手里摇着一把双莲并蒂竹柄团扇。
喜儿端着托盘迈入内室, 鬓边还带着湿意, “小主, 膳房送来了新制的酸梅汤, 奴婢在冰上镇了半个时辰了, 您用一些解解暑吧。”
李氏叹了口气,撑起身子接过,“这天像是把人叩在了蒸笼里, 喝了这些也顶不了多一会儿。等下你陪我到东花园走走吧, 那边兴许能凉快儿些。”
“是, ”喜儿福了福身。
东花园里绿树成荫,石子路旁各色花卉竞相开放, 湖边倒垂着柳枝, 偶有条条锦鲤跃出觅食, 倒是真的隔绝了外界使人焦躁的闷热。
喜儿伴着李氏走走看看,言谈间心境渐安。
“小主, 你看, ”喜儿眼睛一亮, 指向假山后头,“那石榴树长得真好,果子都结出来了。”
李氏弯了弯嘴角,喜儿小跑过去,摘下一枚递给李氏,“小主,石榴多籽,这可是好兆头呢。”
“多子?”李氏默念了一句,没有再言语,抬头看着那颗火红一片的石榴树。
“小主累了吧?”喜儿上前一步,“咱们到湖边坐坐吧。”
李氏摇了摇头,“我记得东小院里有荷池,旁边还有亭子。现在四爷不在,想是没什么关系,咱们去那儿歇一会儿吧。”
“是,”喜儿引着李氏到了东小院。
张保、张起麟、李英都随四阿哥北巡,东小院暂时由王朝倾、库魁看着。因着主子们不在,两人也没有拦着李格格,任李氏和喜儿到荷花池边小坐。
“这里真好,”喜儿站在李氏身边,环顾着装点别致的东小院,“傍着东花园,还有荷池,这种天气都不闷热。”
李氏坐在亭子里,看着开了半池的荷花,声音淡然,“是啊,当真是个好地方。”
喜儿扁了扁嘴,“就是贝勒爷安排的不好,这么好的地方让几个太监住着——”
“咚”的一声响打断喜儿的话,王朝卿、库魁远远看了过来,原是李氏握在手里的石榴顺着亭栏滚到了荷花池中,溅起了一片小小的水花。
“小主,”喜儿瑟缩了一下,小声唤道。
“没事,”李氏站起身,脸色宁静无波,“咱们回去吧,我歇得够了。”
京城闷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在一天晌午伴着轰隆的雷鸣,瓢泼而下。集市上的摊贩纷纷遮了雨披,推着小车,担着担子往家里跑。浓墨色的乌云将整座天空遮得密不容针,显然一时半刻间,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雨都难以停下。
阴暗的天色下,伴着阵阵雷雨声,几辆马车在密布的雨帘中急急穿过空无一人的巷口。一壁的紫藤垂在一扇漆黑的大门旁,藤叶微微打着卷,氤氲着一地的雾气。一把铁索悬在门上,无声地掩蔽了这间从未有过正式名头的神秘诗社。
七月,銮驾回京
京郊,众臣接驾,山呼万岁,站在人群中的苏伟偷偷地缓了口气,他随四阿哥北巡十多次以来,有过疲累,有过危险,有过窘迫,却从没有过这般的悬心。好在一路上除了御前侍卫的跟随,明面上再无他事。
回到府里,苏伟指挥着一干奴才收拾行李,分派给各位小主的赏赐,查看这两月府里的开支,忙得热火朝天时,李嬷嬷领着小丫鬟到了东小院。
“李嬷嬷,”苏伟笑着迎上去,“您来得正好,四阿哥在北边带回来不少好皮子,您帮着挑一挑,看哪些适合小格格们。”
李嬷嬷弯了弯嘴角,上前摸了摸几张兔皮,“当真都是极好的,这兔皮毛被丰密,用来做护手最适合不过了。不过,后院的事儿还得福晋做主,小格格们年幼,这讨赏的毛病可不能做下。”
苏伟咧了咧嘴,李嬷嬷冲屋里看看,转头对苏伟道,“四阿哥不在?”
“恩,”苏伟点点头,“主子在正院书房呢,嬷嬷有事儿?”
李嬷嬷笑笑,“我给四阿哥做了件里衣,只是隔得时间长了,也不知道尺寸适不适合。本想他刚回府应当歇着的,就拿来给他试试。”
“那嬷嬷进屋等吧,”苏伟扬手道,“主子应该快回来了。”
“也好,”李嬷嬷应了一声,跟着苏伟进了堂屋。
正院书房
傅鼐、常赉、沈廷正、傅敏等人匆匆而入。
“主子,”傅敏拱手道,“这阵子奴才替傅鼐跟魏经国传递消息,日前他来信说,马家胡同的诗社关门了。邵干近来几乎是闭门不出,对门下之人的查访很严格,魏经国给咱们传讯也是破费周章。”
四阿哥微蹙眉心,傅鼐从旁道,“主子,如今看来皇上北巡时的动作十有八九是针对太子,马家胡同的事儿恐怕不只咱们注意到了。”
“可是,”常赉不解地插嘴道,“皇上若是知道了,为何不派人清查马家胡同,只是让御前侍卫监视太子有什么用?马家胡同后头站着的可是索相一家啊。”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眼眸深邃,“无论皇阿玛知不知情,马家胡同的事儿算是暂时放下了,索额图胆子再大也不敢顶风犯事儿。让魏经国继续跟着邵干,平时安分守己些,别被发现了,他想要什么尽管给就是。”
“遵命,”傅鼐垂首领命。
四阿哥点了点头,挥手让众人退下,独自一人看着窗外,手里半卷尉缭子,在桌边轻轻敲出节奏。
东小院
苏伟将李嬷嬷引到偏厅,亲自倒了杯茶奉上。
李嬷嬷笑着接过,“你别忙了,咱们都是做奴才的,不讲究这些。你外边不着急的话,我这有点事儿想问问你。”
“嬷嬷请说,”苏伟束手站在一边。
李嬷嬷放下茶碗,语态清和,“北巡当天,李格格的事儿你当是知道的,这衣服不合规矩的理由未免太过偏颇了。”
苏伟抿抿嘴唇,耸拉下脑袋,没有答话。
李嬷嬷看了苏伟两眼,泰然道,“这事儿不是什么大事儿,四阿哥贵为皇子,没必要在自己府里还时时地瞻前顾后。只不过,嬷嬷我总觉得,四阿哥这次做事的风格太过突兀了。”
李嬷嬷的话音很低,看向苏伟的眼神却很尖锐,苏伟抬头看了李嬷嬷一眼,下意识地想垂头避开,却在将将的时刻忍住了,赧然一笑道,“主子近几年卷在朝堂之事中,虽然一直保持低调,但还是时时地站在风口浪尖上。这次北巡,只有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带了侍妾,往下的都没带,主子不想惹人注目,遂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想到来去匆匆的倒是让李格格受了委屈。”
李嬷嬷一路盯着苏伟说完话,微微一笑,“原是如此,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有什么委屈好受的。这天不早了,四阿哥也没回来,我就不等了。衣服就放这儿,你晚上让四阿哥试一试,哪里不合适了明天来告诉我。”
“是,”苏伟点头,接过衣服放到桌上,将李嬷嬷一路送到门口。
临出门前,李嬷嬷转身看了苏伟一眼,“不错,好歹是六品的太监了。”
苏伟眨眨眼睛,干干一笑,目送着李嬷嬷离开,缓口气间,才觉出背后湿了一片。
“苏公公,”王钦幽灵一样地出现在苏伟身后,吓了苏伟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苏伟瞪大了眼睛,出了一头的白毛汗。
王钦一脸莫名其妙,拿着账本在苏伟眼前晃了晃,“我在等你对账啊,李嬷嬷来之前我就在这儿了。”
“哦,对哦,”苏伟抹抹额头,“我给忘了,净顾着跟李嬷嬷说话了。”
王钦笑了笑,把账本递给苏伟,“那李嬷嬷很吓人吧,从前在承乾宫时就是硬茬子,跟她说话得打一百二十万分的小心。”
“是吗,你也怕她?”苏伟略略地想想以前的日子,“我怎么觉得那时候你最吓人呢?”
王钦白了脸,瞥了苏伟一眼,“当初先皇后下令撤了四阿哥身边所有的乳母,你当这李嬷嬷为什么就留了下来?因为满皇宫里就她敢不顾皇贵妃的旨意,私自跑去求太后,回来对上贵妃娘娘腿都不软一下,硬是撑到了四阿哥迁宫。顺治爷在位时,李嬷嬷就入宫了,伺候了多少代主子,她看人,那真是一看一个准儿。”
“是吗,”苏伟僵笑着翻开账本,脑中一片轰轰然。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时已经入夜,苏公公正在屋子里狂躁地四处乱转。
“你又怎么啦?”四阿哥坐到榻子上,蹬了靴子往后一靠,“爷本来就头疼,被你这么一转,更疼了。”
“我觉得我失败透了,”苏伟拽着帽绳,一脸沮丧,将白天的事儿跟四阿哥一一说了,“李嬷嬷肯定是看出来了,王钦就说她看人可准了。”
四阿哥蹙着眉头凝思,苏伟小步地凑过去,完了,四阿哥也开始犯愁了,自己又闯祸了。
“恩,”四阿哥突然一点头,“这个理由好,老八他们真的都没带侍妾吗?爷没注意啊。不过也没关系,搪塞一下福晋她们还是可以的,这下省得费脑筋了。”
苏伟呆了半晌,“谁跟你说这个啊?李嬷嬷知道了怎么办啊?”
“欸,”四阿哥横过身子躺在榻子上,“嬷嬷知道了怕什么,她老人家是一心为我着想的。像是这回的事儿,嬷嬷肯定背后帮我周旋了,要不凭福晋的性子肯定一早就派人来找我了。再说爷觉得你对付的不错啊,嬷嬷在宫中呆了四十多年都没诈出你的话,说明咱们苏公公还是很有城府的,嬷嬷走的时候不是还夸你了吗?”
“是吗,”苏伟眨眨眼睛,那是夸吗?“可,李格格那儿,都是我冲动了……”
“好啦,”四阿哥伸手把苏伟搂进怀里,“你的这颗小心眼只要装着爷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惦记。”
苏伟扁扁嘴,趁四阿哥走神的功夫,在人脸上狠狠啄了一口,下榻就跑。
门口,张起麟看看手中的食盒,又看看微微震动的房门,决定晚两个时辰再来。
七月正当盛夏,皇上回宫没几天,便迁到了畅春园避暑。四阿哥到福晋院里看望福晋,福晋倒没有再提子嗣之事,只不过还是或多或少地提到了李氏的委屈。
西配院
四阿哥到李格格院子时,屋里盛着两盘通红的石榴。
李氏穿了一件湘妃色石榴绕雀纹袄裙向四阿哥款款一拜,“妾身给贝勒爷请安。”
“起来吧,”四阿哥坐到榻子上,“爷让他们给你送的几张皮子可都喜欢?那银狐皮的毛封这次只得了两件,只有你和福晋那儿有。”
李氏微微颔首,“多谢爷赏赐,妾身都很喜欢。只是这狐皮金贵,妾身想,回头给伊尔哈做裘袄时用着。”
“诶,”四阿哥摆了摆手,“伊尔哈那儿的东西爷都供着,你自己做你自己的。”
“是,”李氏应了一声,上前执起一枚石榴掰开,递给四阿哥,“爷,这是东花园的石榴,妾身看长得好,摘了不少回来,您尝尝。”
“恩,”四阿哥接过,落了几粒在嘴里,“不错,很甜。”
李氏抿嘴笑笑,“石榴多子,意兆也好,”四阿哥微微一顿,李氏继续道,“爷难得来妾身这儿一次,今晚就别走了吧。当初福晋让格格跟着您北巡,也是为了给咱们府上开枝散叶。虽然妾身不争气,没能跟爷走这一遭,但是如今也是一样的……”
“好了,”四阿哥放下石榴,起身下榻,“爷最近事忙,没心思想这些,你好好歇着吧。”
李氏脸色一僵,声音微扬,“爷不为自己着想,也不为苏公公考虑吗?”
四阿哥脚步一顿,李氏一步步走到四阿哥身前,“妾身嫁给爷也有十年了,伊尔哈都长大了。妾身不求别的,只求爷能平平安安,保伊尔哈一世富贵喜乐。只是如今,府上子嗣单薄,宫中接连过问。福晋好歹有弘晖依靠,可我们母女只有您一个。所以,哪怕是惹得爷一生厌恶,哪怕是赔上自己的命,妾身也要拼上这一次。”
四阿哥偏头看向李氏,目色如冰。
李格格紧了紧身子,上前两步,伸手解开四阿哥的领扣,白色的里衣露在颈边,一枚红痕赫然入目。李氏愣在原处,下一刻即被四阿哥一掌推开,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威胁我?谁给你的胆子!”四阿哥伸手勒住李氏的脖子,“你不要自己的命,连你娘家人的命也不顾了吗?”
李氏身上一僵,眼泪顺着脸庞滑下,“小主!”刚迈进门的喜儿哐当一声砸了托盘。
“爷,我错了,”李氏哆嗦着握住四阿哥的手,“我再也不敢了,爷,放了我吧。”
“贝勒爷,”喜儿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四阿哥跟前,不住地叩头,“贝勒爷息怒,放了小主吧,要罚就罚奴婢,放了小主吧。”
四阿哥从西配院出来时,一张脸冷得能结冰了,张保自主地制止了其他随从,自己隔着两米远跟着四阿哥一路回了东小院。
堂屋内,苏伟坐在四阿哥的书桌后,一根根的试着毛笔,听到四阿哥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道,“这笔都飞毛了,内务府的你也不用,回头我再去文坊斋给你买,你不知道那老师傅现在——”
苏伟嘟囔着抬起头,却被四阿哥一张杀气腾腾的脸惊地呆在了原地,“爷,你怎么了?”
四阿哥没说话,直直地盯着苏伟看。
苏伟咽了口唾沫,缓慢地站起身,试探地环住了四阿哥的脖子,一手摸上了四阿哥的后脑勺,四目相对,四阿哥刚要偏头上前,苏公公开始念叨“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呼噜呼噜信儿,吓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