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鸣之所以会直接答应帮王鹏安排去曲柳乡,除了对王鹏的爱才之心,还有一个很根本的原因就是开泰地区正面临撤地建市的大变动,从上到下大小班子都在充实人手。撤地建市,使原来开泰地区行署所在地宁城从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冯天鸣在这一轮人事变动中,稳稳地坐上了宁城市商业局局长的位置。这个时候,整个宁城市上到市委市府,下到乡镇一级,都有相当多的岗位空缺,冯天鸣想要为王鹏在曲柳乡谋一个乡干部的位置,倒真不算难事。
既然冯天鸣会办这事,学校的分配结果也要在月底才能公布,王鹏与沈建华一家话别后就直接回到了石泉,开始每天早出晚归,走家串户对污染的情况作开庭前的最后一次排摸。
村里人知道与药厂的官司就要开庭,都激动得不行,老人们更是见着王铁锁夫妇就夸他们生了个好儿子。有在家的年轻人和还算健朗的老人都主动来找王鹏,商量怎么跟药厂讨说法,其中最积极的就是福根叔。
福根叔原来是村里的养鸭大户,加上他闲的时候替人用水泥船运运沙石什么的,每年的收入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有一回正逢汛期药厂排污,污水倒灌进村,淹了他的鸭寮,三百多只鸭子悉数死绝,损失惨重。就那一回的污水倒灌,也导致了村里所有的田畈都绝收,而且从此种什么死什么,村口那棵老榆树也是这个时候被毒死的。
王鹏回来前,根据金军的建议仔细查阅了长风制药生产的产品成分,以及国家规定的药品类生产企业的排污标准。在补充收集了村民的口头证词以后,他又实地查看了药厂周围的环境,和村里所有的农田、水源现状。过去每次去环保部门、市信访办投诉,人家答复的时候都是长风制药提供的合格检测报告,如果以此来打官司石泉毫无胜算,他们必须有自己取证的检测结果才行。但是,王鹏发现目前他似乎很难自己取证,污水取样还好办些,废气取样就难了,尤其具体的化验更需要有专业的设备和专家来操作进行的,凭他赤手空拳根本做不了这件事。
当日,张冬海领王鹏去拜会金军,应该是预料到了王鹏可能会在具体取证方面碰到问题。王鹏很庆幸张冬海的预见性,从行李箱里找出金军给自己的名片,急匆匆地去村委会办公室给金军打长途。
石泉村的村委会办公室很简陋,和村小共用一排平房,总共一间办公室和一间会议室。有事的时候,门口那个五十年代就安装的大喇叭里,会广播通知村干部们集合开会,平时没事基本就没人在里面办公。但今天,王鹏来打电话的时候,恰好碰到了村长田张贵。
“二毛,你有事?”田张贵早听说王鹏在张罗跟药厂打官司的事,比起特意去找王鹏寻问,他很高兴今天正好在这里碰到王鹏。
“啊,村长,我来打个长途。”王鹏笑答。王鹏进城读书的第二年,村长就换了人,原来他一直极为崇拜的老村长因为身体原因退了下来,田张贵就是那一年从部队复员回来后上任的。正因为田张贵在外当兵多年,王鹏对他没多少印象,这些年回家见到也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
田张贵听了王鹏的回答就指指电话,“去吧,桌上就是。”
王鹏暗暗好笑,就那办公桌上一览无余的样子,田张贵就算不说,他自然也知道电话在哪儿。知道田张贵这纯粹就是没话找话,他也不说破,点头道谢着就去拿电话拨了起来。
金军的记性相当好,王鹏只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
“你们村污染的事有眉目了?”
王鹏忙答:“马上要开庭了,张律师让我再补充一些证据。现在碰到了一个难题,想请您帮忙,不知道您有没有空?”
“说说看。”
“主要是空气和污水取样检测的事。您这么忙,来一趟估计没那么容易,所以我想,可不可以我用瓶子取了样送省城给您做下检测?”王鹏确实觉得按金军的身份,肯定抽不出时间来石泉做检测,而且如果来石泉检测,人手、设备都是问题,相比之下,送检是最方便省事的。
金军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说:“按你上次跟我说的情况,送检恐怕不是一个好方法。”
“为什么?”王鹏到底年轻,听金军一说这办法不好,立刻就有点沉不住气。
“无论是空气还是污水检测,取样的方式都相当重要。尤其是你说的这个污染情况,应该不会是一般的环境污染,如果取样方法不得当,很可能会导致检测结论有误。所以,我不太赞成你直接取样送检。”金军解释道。
王鹏听了觉得有道理,但立刻又为现场检测犯愁了,“可是金教授,如果不送检,就得现场检测。不要说我们村没有这个条件,乡里都不一定有条件,这事可怎么进行啊?”
“你不要急。具体的化验,我可以请宁城市环科所帮忙做。至于取样的事,还是我亲自来一趟,用专业的取样设备采样,结果才会可信。”金军说得很干脆。
“您亲自来?”王鹏既惊讶又感动,“这可让我怎么感谢您才好啊?为这事还让您亲自跑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
“这话就见外了啊!”金军嗔怪道,“冬海既然托了我这事,我总得认真去办啊!再说了,你对你们村的这份心,让我很佩服,这是真话!”
王鹏没想到金军会这样说,当下就不再多说什么,否则倒显得自己做作了。于是,谢了金军又约了来的时间,他才高高兴兴地挂了电话。
一转身,王鹏差点与站在自己身后的田张贵撞个鼻尖对鼻尖。
“村长,你这是干吗呢?”王鹏退开一步问。
“二毛啊,你这是要检测什么东西啊?”田张贵眼睛瞟了瞟电话机问。
“哦,说起这事,还得细细向你和老支书汇报汇报呢!”王鹏立刻说。
田张贵那张布满麻子的脸抬了抬,朝着办公桌边的椅子点了点下巴,“那就坐下来,细细和我说道说道。”
王鹏于是拉过椅子,坐下来,将自己这些天在村里走家串户收集的人畜、田地受污染的情况都跟田张贵说了个一五一六。
田张贵也找了张凳子坐在王鹏的对面,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两只手则捻着烟卷,边听边点头,一副仔细聆听的样子。等王鹏说完了,他把烟卷放鼻子底下嗅了嗅问:“那检测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啊,也是法律取证的一个环节,通过对药厂排放的废气、水样进行检测,可以对空气和水中的成分进行分析化验,然后找到污染的原凶。”王鹏说。
“二毛,你也别跟我说这些新名词,我听不懂。你只要告诉我,做了这个检测,是不是就能把药厂告倒?”
王鹏摸了摸自己的头,一时倒不敢作这个保证,“村长,要说百分之百能告倒,我不好说。但是,为了我们石泉村的乡亲,我一定尽自己的全力,这是我现在可以向你保证的!”王鹏向田张贵承诺。
田张贵眼神复杂地看着王鹏,将一直在手里搓捻的烟卷放进嘴里,划了根火柴点了。“二毛,你觉得我们石泉比起其他村,是穷还是富?”
王鹏一愣,没明白田张贵的意思,“当然是穷啊。”
“那你知不知道,药厂给我们村解决了多少劳力?每年交给国家的税收又是多少?提留给我们村的又是多少?”田张贵把一连串的问题扔给王鹏。
“村长,这些数字我回答不了。”王鹏隐隐有些明白田张贵拦着自己说这事的目的了,他忍不住反问,“但是这些数字难道比人命金贵?” 他会把自己调查的所有细节都告诉田张贵,是因为他认为田张贵当过兵又是村长,应该是有思想觉悟的,会为石泉的乡亲考虑。有可能这种信任有点盲目,但他内心里始终觉得石泉村的人都是药厂的受害者,应该都会和他站在一边来做这个事,所以,他做这个事一直是大大方方的,从没想到要瞒着谁。但显然,他有点高估了田张贵。
田张贵抬起粗糙的大手,在自己满是麻子又黑黝黝的脸上干搓了两把,“二毛,叔知道你现在是中专毕业生啦,是国家包分配的干部,懂法律、会来事。可是法律不能给我们石泉村带来半毛钱!是,石泉这几年死了几个人,可谁活一辈子不是死呢?像那种穷得露屁股的生活,就算命留着又有啥奔头?”
田张贵突然自称“叔”,而且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王鹏不要再管污染的事,这让王鹏再一次清晰地想起冯天鸣的话,所谓各种利益的博弈,原来村里的经济也是其中一分子,这就难怪福根叔他们每次出去上*访总会被药厂事先知道,总会有一些部门以各种理由将福根叔他们拦回来。王鹏开始后悔自己想问题太简单,没有事先摸清田张贵的想法,就把自己做的调查以及思路都和盘托出了,一旦田张贵知道自己不会轻易放弃,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王鹏心里一下充满了忧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