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8娘子生了一个儿子”,而非一个“弟弟”,语气那么疏离。金兀术嘴巴一张,本是狂喜的,但不知怎地,却笑不出来。自从自己的儿子们病死后,虽然还有几个女儿,但女儿自来卑贱,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算不得自己人,自己都担心快“绝后”了,所以,自然急切地想要个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对于二十八娘子,他其实并没有多大印象,那是一个渤海敬献来的年轻女子,谈不上如何美貌,胜在青春而已。而且她不会弹唱,不会任何的风雅,甚至不识字,他只宠信过她半个月就再也没有跟她相处过。没想到,她竟然怀孕生子了。
他看着陆文龙的脸色,不知怎地,有了一丝讨好的意味,而且慌乱:“儿子,你有一个弟弟了,他以后会非常尊敬你的,也有人跟你玩儿了,你不高兴么?”
“不!我一点也不高兴!”
陆文龙直言不讳,他还不惯于说谎,也不知道看阿爹的脸色。
“为什么?”
“你总是一边说欢喜妈妈,待妈妈好,一边宠信其他娘子!”
金兀术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生平第一次,仿佛被人将耳光掴在脸上,狠狠的,不留余地。他挣扎着,又愤怒:“儿子,你还小,你不懂!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我们大金人口少,需要勇士厮杀,所以,男人们都尽量多娶妻子,多生儿子,扩大国家的人口。这是对国家做贡献!儿子,你长大了,也会这样,也会娶许多妻子,生许多儿子!”
这次,轮到陆文龙瞠目结舌。不,不是这样。鄂龙镇的日子,草原上的日子,野人部落的日子,妈妈给自己讲过许许多多故事,妈妈并不是这样说的。
金兀术试图说服儿子,他还是个少年,什么都不懂。他的语气放得更加和缓:“儿子,这些你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好男儿,绝不能只局限于自己的小家,一切得替国家利益考虑。小情小调,只是小男人凡夫俗子行径。你慢慢地也要长大了,阿爹已经在考虑给你定亲了,过几年,让你先娶两名贵族世家的少女为嫡妻,然后,你可以娶你心仪的其他女子做妾,替咱们四太子府开枝散叶……”
“不对!”陆文龙一点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忽然大声反驳:“不对!岳阿爹就只有妈妈一个。我在鄂龙镇时,亲眼见到的。我妈妈说,岳阿爹曾做到宋国的节度使,位高权重,他就没有许多娘子。我妈妈告诉我,曾经有人送他一名小妾,他也退回去了,说只喜欢妈妈一个人,如果再纳妾就是伤妈妈的心。那时,妈妈告诉我,若是岳阿爹纳妾,她就会跟岳阿爹离异……你知道‘离异’是什么意思么?”他理直气壮,“岳阿爹不纳妾,难道宋国就不需要发展人口么?而且,我前几天在家里看了王安石的生平,王安石也只有一个娘子。阿爹,你曾说你最推崇的宋人就是苏东坡和王安石,难道王安石也是庸俗小男人?我早已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我也告诉过你,但是你不听……”
孩子还在滔滔不绝,把他这些日子的困惑都说了出来。这个少年,忽然变成了雄辩滔滔的演说家,句句责问,句句逼迫。
金兀术只听得“岳阿爹”三字!那是一个巨大的阴影,永远笼罩在自己头上。百战百胜的岳鹏举,受人爱戴的岳鹏举!他甚至终生只娶一个妻子!成为宋人最完美的道德楷模!这些,都是花溶灌输给陆文龙的!甚至那些话,都是她教给他的原话,否则,他一个孩子怎么懂得起这些?!是她!早就知道她居心叵测!她故意假惺惺地让儿子自己做取舍,殊不知早就给儿子灌输了这些充满妖魔鬼怪的思想,根深蒂固,如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
父子俩的芥蒂,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滋生的?
花溶来草原后?那一次刺杀秦桧之时?
金兀术的手气得微微发抖,不可遏制,手又要抬起来,狠狠地一耳光下去。可是,他重重地呼吸,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暴怒欲狂,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和颜悦色:“儿子,你快走,快走……”
陆文龙盯着他,十分固执,仿佛是一头野牛一般顽固:“阿爹,你必须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马上就走。你说,妈妈到底是不是你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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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兀术后退一步,冷然道:“苟利国家,岂敢私耶!”
果然!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陆文龙想起那个夜晚,阿爹忽然心血来潮弹琴,要自己陪着对饮。然后,妈妈就来了。他仿佛知道妈妈要来一般。还记得妈妈刚来就说:“四太子,谢谢你。”阿爹回答:“我并没为你做什么。”当时,他只以为是父亲的客气,是怕别人知道。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海陵口里的神秘金将,果然不是阿爹。也难怪,像阿爹这样,始终将大金的利益放在至上,怎么可能去救妈妈?不可能!
他忽然感到悲哀,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妈妈,只是无比的悲哀。这一刻,已然明白,就连妈妈,也以为那个神秘的金将是阿爹,否则,她不会那么问。甚至,他想,那一夜,妈妈不止是来想带走自己的,还想来感谢阿爹。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但是,自己和妈妈一样,都误解了,完全误解了。因为他们都以为,能调动拐子马的神秘金将,必定是阿爹无疑。真是因为如此,他当晚才毅然选择了阿爹!
后悔!惊惶的后悔!
正亦如此,他更加的可怜妈妈。因为,就连妈妈也不知道,阿爹在“大节”面前,根本不可能去救她。这和对待野人部落是不一样的。收复野人部落有利于大金,而刺杀秦桧,不利于大金。
阿爹!好一个伟大的阿爹。
当时,自己正是因为如此,感念阿爹的种种的好,崇拜他的高尚,觉得那是自己生平见到的最大的英雄,最响当当的汉子,所以,才有了那一刻的坚定和选择——留在金国,这里才是自己的故乡!留在阿爹身边,那才是自己的偶像!
那一刻,就连妈妈也比不上。
阿爹的柔情,阿爹的琴声,阿爹煮茶时的温情脉脉……少年的心灵,觉得“完颜”二字至高无上。
完颜陆文龙。
陆文龙。
他越来越惊恐,“大宋义士陆登”、“大宋节妇陆夫人”……两块灵牌不停在脑海里闪现,交织成换乱的一团网,纠结着,乱麻着,是他这个年龄不可承受的。完全不能!
模模糊糊中,那是自己的什么人?
自己是他们的什么人?
他用力地拍在头上,完全是无意识的,想打醒自己。
金兀术沉声道:“文龙,你怎么了?”
他在这个声音里惊醒。
陆文龙逼近一步:“这么说,妈妈果然不是你救的!?”
金兀术声音有些艰难,却还是十分坦然:“我绝不会做任何对大金不利的事情!”
陆文龙呼吸急促,说不出话。父子二人僵持着。许久,他面上露出悲哀的神情,雄辩滔滔的语气不见了,十分失望,语气消沉:“阿爹,你告诉我的那些大道理,总是相反的。你自己也说秦桧是个大坏蛋。可是,你竟然说什么为了我们大金的利益,连妈妈也不救!这跟大金的利益有什么相干?”
“文龙!你要是长大了,站在我这个位置,也会这样!”
“果然!你果然没有将妈妈放在眼里。可是,你竟然还口口声声说待妈妈好……”
金兀术截口:“我自认,待你妈妈,比待天下其他女人都好了……”
少年悲哀地摇头:“以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尽管妈妈说,你其实并不欢喜她,她说,你喜欢的是一种‘征服’,就像征服宋国一样……”少年懂不得,妈妈又没有再解释,所以,他曾经非常迷惑,为什么阿爹待妈妈这样好,妈妈还是要离开,还是常常对阿爹不假辞色。
对一个人好,并不是锦上添花,给她许多金银珠宝,而是要像妈妈一样,每每大难,便用生命保护着自己。
这一点,阿爹从未为妈妈做过!从未!
阿爹,大金国的四太子,总是在他悠闲控制的范围内给予一些小小的,举手之劳的帮助;真正需要他本人付出巨大代价的时候,他绝不会愿意!
绝对不会!
他悠然出神,心想,那个神秘金将,他是谁?
可是,他很快忘了这一点:“我以前认为是妈妈对你有偏见……现在才知道,真的不是!”
金兀术的眼里逐渐浮现起一丝愤怒,苦口婆心:“儿子,一个男人要生存于世间,必须做出最大最有利的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就如大宋的义士陆登,宁愿殉节,也不可能违背宋国的利益。何况,我是大金的四太子,也不能违背大节……”
陆登,又是陆登!
陆文龙飞速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十分激烈:“阿爹,你说什么大金的利益,其实,是因为海陵他们老是弹劾你,觊觎你的位置。就连狼主也不是那么绝对信任你了,你的政敌很多,你要做左丞相,都元帅,一辈子高高在上,生怕被他们抓住把柄,所以,你才不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