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
秦大王手一松:“快,你快带夫人离开这里……”
此时,花溶已经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让秦大王的决心动摇。这个莽汉,一倔起来,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一如他十几年如一日对自己的苦苦追寻。血气翻涌,那是一种极其奇怪的恐惧,夹杂着心酸的柔情,无尽的担心和牵挂。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愤怒夜晚,她总想,自己就算付出一切代价,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甚至,为此不惜抛下儿子。可是,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是在乎的!也是会害怕的!
自己死是不怕的,怕的是他死!
仿佛依附的藤蔓附着一棵大树,放眼天下,心灵深处,已经是唯一的一点依靠,如果他死了——天下之大,藤蔓是不是就会彻底枯萎?
原来,自己也会惧怕。
自己也不总是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
岳鹏举的死,扎合的死,亲密爱人的死,莫逆之交的死——不,再也不希望秦大王死了,就算是报仇雪恨,就算是真能杀掉秦桧,也绝不允许秦大王死去。
前面的陷阱等着他,杨沂中和夏渣都等着他,甚至,金兀术也等着他。如果杨沂中等尚且不足为惧,那金兀术,他是绝不会放过秦大王的。
身子一松,那是秦大王的手离开,仿佛最后的一缕温热在消散,他在她的耳边,低声的:“丫头,刘武会带你去找小虎头。你放心,我会赶来跟你汇合……”
“不……你跟我一起……我害怕……”
她忽然落下泪来,秦大王一怔,心里涌起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似喜又似悲,柔声道:“丫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找你们。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只要她活着,自己就放心不下,怎舍得死去?
他的手已经彻底离开,一跃身就要把马让给她,自己上另一匹早已备好的快马。她惊怖起来,满是恐惧的眼神看着他,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刘武,这里你不用管了,只保护夫人的安全,决不能伤着夫人,快走,快……”秦大王快速地吩咐,仿佛临行前的遗言。花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抢先跳到地上,一翻身就跃上了一匹无主的空马,一打马就往外冲。
“丫头,你疯了?”
秦大王大骇,却也立即明白,她这是逼迫自己马上离开。
“丫头,危险,你快停下,快等着我……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一众宋军见她落单,本要立即追上去,却被前面的一支黄衣甲士阻拦。但这些人并非秦桧的死士,杨沂中又存着犹豫的心理,如果在异国他乡杀了岳鹏举的遗孀,对自己来说,无论如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一踌躇,士兵们没得令,便不那么起劲地追赶了。
秦大王也立即发现了这个微妙的形式,但见她一人逃窜,哪里又能真正放得下心?立即调转马头就冲上去。宋军这时就不能无动于衷了,立即跟迎上来的秦大王,暴风骤雨一般厮杀起来……
前面是宋军,后面是金军,秦大王浑身淌着血,却凛然无惧,看着花溶逃跑的方向,提了割鹿刀,像一尊天生为杀人而生的魔王。刘武跟他配合多年,心意相通,立刻拿出一支牛角一般的尖锐小号吹了起来。这种特质的小号声音极大,一众“黄衣甲士”得令,立即改变了阵型,跟随着二人就往外冲。
秦大王一马当先,众人震慑于他大刀的威力,竟然无人敢迎上来正面厮杀,纷纷闪避。秦大王哈哈大笑,一甩手,受伤的臂膀轮一圈,血滴飞溅,几乎落满了众人的脸庞。众人更是畏惧,一时,竟然再也无人追赶花溶,只围在他周围,仿佛一个巨大的磁场,一步一步,这个漩涡也越来越大……
杨沂中如果说对花溶还有几分手下留情的意思,见了秦大王却完全不会留情了。他尚不知道秦大王劫贡银的事情,但当前形势凶险,他非得抓了此人才能向秦桧交差。见宋军纷纷走避,无人敢战,竟然提了一板斧亲自冲上来。他身材高大,样貌俊伟,是军中有名的美男子。美男子上阵,又是位高权重者,自然引人注目,小兵们都停了手,看着主帅的精彩表演。杨沂中这一番冲杀,倒也像模像样,很有一番英雄的架势,士兵们都为他喝彩叫好。无奈他是绣花枕头,投靠秦桧,多次得到晋升,养尊处优,这些年的酒色又掏空了身子,遇到金军就腿软,但遇到宋人,则有股天然的“官比民强”的心理优势,若非如此,怎敢单枪匹马来杀秦大王?
他声音也很悦耳,带着几分儒雅:“来者何人?快快报上名来受死,我乃大宋使相杨沂中。何方盗贼竟然刺杀我大宋丞相?你若速速投降,招出幕后主使,本使相还可以饶你一命……”他不欲继续去追击花溶,所以就把一切往秦大王身上推。
“哈哈哈,老子就是刺杀秦桧狗贼的主谋,你睁大狗眼看清楚,别到时不知道如何向你的主子交代……”秦大王大声豪笑,“老子坐不改姓,站不改名,秦大王是也。你丫的就是什么赛阉党美髯公杨沂中?”
“算你狗招子亮,还认得本使相。需知本使相威名,赶紧投降为妙……”杨沂中以功升开府仪同三司为使相,兼殿前都指挥使,也是岳鹏举临刑前的监刑官,曾亲自派人去捉拿岳鹏举,所以故自称“本使相”。
他不说还好,一说,秦大王就火冒三丈:“你投靠秦桧、张俊,毫无廉耻,比阉党还坏,今天送上门来,老子不杀了你,还真是对不起你祖宗……”
他嘴里说话,但手上却一点也没闲着,杨沂中刚一靠近,立刻发现不妙,长斧一歪,一柄大刀已经劈头砍来。
杨沂中生平也没见过如此快捷的身手,不意这名身材粗大的莽汉竟然比狸猫还敏捷,他举着板斧一迎,秦大王的大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秦大王压低了声音,语气迅捷:“杨沂中,你竟敢追到金国残杀岳夫人?秦桧老贼今后遗臭万年,你也要跟他一起被天下人唾骂?你就不怕岳鹏举泉下有知,半夜做鬼杀光你全家?”
杨沂中被刀架在脖子上,本来以为已经丧命,忽然听得如此,睁开眼睛,奇异地看着秦大王。宋国上下都对岳鹏举的冤死报之以极大的同情,对秦桧恨之入骨。他是深知这一点的,而且还存了一个心思,秦桧遇刺,死活不知。万一要是伤重死了,秦桧一党必然失去靠山,树倒猢狲散,前朝先例在此,如蔡京、童贯、高俅等人,一个个无不是权倾一时,一死,就落入奸臣名单,抄家流放,遗臭万年。自己此时为秦桧帮凶,杀了岳鹏举的遗孀,日后清算起来,岂不是罪莫大焉,名声尽毁?就算狠毒如赵德基,杀了岳鹏举后,还是存着忌讳之心,被花溶刺杀后,也不敢公然宣称搜捕,怕遭到民间强烈的舆论谴责。再说,自己和岳鹏举无冤无仇,拼命去杀一个寡妇有什么意思?不如先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殊不知秦大王见他并不主力去追击花溶,显然是有心放过,所以才存了一丝善念,留他一命。
他低声问:“杨沂中,秦桧老贼躲在哪里?”
杨沂中竟然也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没跟他照面,不过,他一定会先回刘家寺前面的一处秘密据点疗伤,秦桧狡兔三窟,那里很少有人知道……”
秦大王知他所言非虚,这时,宋军已经潮水一般涌上来,要救主帅却又投鼠忌器,只干攘攘,秦大王故意大声辱骂:“妈的,你敢不说?”
秦大王一撤刀,杨沂中腿一软,一翻身,竟然栽倒在地。外人看来是他挣扎逃命,他自己知道是秦大王放了自己一马。但秦大王放他,混乱的战马可不放他,受惊的马几乎四足踏在他身上,他情急之下,顾不得章法,胡乱翻滚,总算没有被踏死,但身上已经挨了好几下。几名侍卫抢上前扶住他,他的威风凛凛的铠甲已经混乱不堪,披头散发,满脸灰土,再也没有了半分美男子的架势……
秦大王哈哈大笑:“奶奶的熊包,你还是回家抱老婆孩子算了,免得来这里丢人现眼,还大宋名将!大宋就是毁在你这种太监不如的娘娘腔手里,还他妈的猪鼻子插葱,装个大象,该死的绣花枕头,难怪人家骂你比太监还谄媚,哈哈,你该马上回去割下你的卵蛋,给赵德基当一个小太监,保你比战场上还荣华富贵,哈哈哈,妈的熊包……”
秦大王这一番喝骂十分有效,既巧妙化解了杨沂中的“放水”的罪名,否则没法向秦桧交差。但他着实轻视这厮,趁机损他一顿。周围宋军原本是要抢上来围攻,此时却都因为主帅的糟糕表现惭愧不已。他们平素跟着杨沂中混吃混合,吆五喝六,遇到金军,躲避的时候多,正面迎敌的时候少,基本上都是一贯虚报战功,领赏而已,如今的生死大战,一下就现了原形。
杨沂中又羞又气,被马蹄踏过的胸口闷得出奇,激怒之下,差点晕过去,众人围了上去将他扶住。
“哈哈哈,老子走了,不陪你们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