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静玉到底没敢穿着沈德源的同款衣服晃悠到沈德源面前去。
毕竟,他是一个矜持的人。
等到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时, 边静玉又重新换了一身衣服, 把自己珍藏的偶像同款郑重地收了起来。沈怡怀着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心情看着边静玉在自己亲爹面前装成了一副淡定稳重的样子。
#说!我和我爹同时掉水里, 你选择救谁#
#上一条脑内弹幕撤回, 我不可能这么幼稚#
#总之,希望有关部门能够管管#
沈德源当了一些年的京官,在京城中起居都有人伺候,生活可算是养尊处优的, 但在被流放后, 他和沈思都只能自己动手照顾自己了。就算姚县令有心要照顾他们,碍于他们犯人的身份, 让他们住了单间、免于劳苦就已经很照顾了。要知道, 就连姚县令自己家里, 也就只有负责做饭的老厨娘一个下人啊。好在沈德源起于微末,别说自己做饭打扫,就连田地里的活都会做一些, 倒也逐渐适应了。
等到万金商行和当地百姓有了合作后,老百姓们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当地民风淳朴——以前的外来人员觉得当地民风彪悍是因为当地人把他们视为了入侵者——有了老百姓们自发的感恩和照顾,沈德源和沈思的生活环境才渐渐好起来。比如说他们现在住的房子, 那就是老百姓们趁农闲时造的。
边静玉和沈怡来时并非是饭点,正是上下都不靠的时候,厨房里根本没有预备吃食,沈德源就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一碗面条,面条是现揉的。住在附近街上的老百姓们得知沈先生的小儿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这家端了酱肉来,那家送了水果来,等沈德源煮好面条时,桌上竟也摆得满满当当的了。
边静玉端着面条,情绪非常激动。
“不就是一碗面条么,瞧把你感动的!”坐在边静玉身边的沈怡小声嘟囔着。
边静玉不假思索地反驳说:“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面条!这可是伯父亲自给我下的面条!”在边静玉眼里,这面条是闪着金光的!边静玉每一口都吃得很虔诚。没想到沈伯父这么厉害,连面条都会做!
沈德源和沈思都不饿,但也舀了一些面汤,陪着两小子一起吃了些。
屋子里没有旁人,外头也没有人偷听,沈怡这才小声说了玉米的事。沈德源顿时放下一颗心来,新粮种要是推广得好,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怪不得皇上不仅召了他们回去,还让他们官复原职。
沈德源一时间感慨颇多。他既觉得愧对家人,又欣慰于小儿子长大了。他既有种终于熬出了头的喜悦,又更感激于边家人的尽力奔走。他心里有苦尽甘来的兴奋,但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感触。
沈思这几年的变化也很大。此时的读书人都以矜持内敛为美德,沈思以前就很内敛,现在瞧上去却爽快了很多。他的皮肤也变黑了,虽说这黑无损于他的样貌,却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像“读书人”了。
边静玉舍不得把这碗面条吃得太快,就放下碗说:“怡弟,你不是带来了伯母她们的信件了吗,快些拿出来给伯父和大哥看吧!”说着,他又看向了面露期待的沈德源和沈思:“我特意做了妮儿和盼归的画像……”妮儿是沈姐姐的孩子,沈姐姐和离后带着女儿住在娘家。盼归就是沈思和虞氏的孩子了。
沈德源和沈思被流放时,妮儿刚出生,盼归还在娘亲肚子里。他们都没见过两个孩子呢!听闻有了孩子的画像,他们哪里坐得住啊,忙叫沈怡拿了过来。父子俩凑一块看着画像,眼眶都有些红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话是有下一句的。若是到了伤心处,哪里还能忍得住!
等到沈德源和沈思把家书看完,又把孩子们的画像看了一遍又一遍,边静玉碗里的面条才下去一半。沈德源收拾整理了一下心情,见边静玉一口一口吃得很小心,便说:“可是面条做得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吃,别勉强……”反正后院里养了好些家禽家畜,剩下的面条倒给它们吃,这也不算是浪费。
边静玉僵硬了一下,不等沈德源把话说完,呼啦呼啦地把剩下的面条一口气吃完了。
就连一点面汤都没有剩下!
沈德源:“……”
所以,这到底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
等到他们吃完、把桌子都收拾了以后,姚县令就来了。他其实早就想过来看看了,又怕打扰了沈德源和儿子说贴心话,就略等了一等。姚县令时不时就要去山里走访,整个人都已经成了一块黑炭。
姚县令同样起于微末,到了三十多岁时才考上进士。得知沈德源和沈思顺利平-反、官复原职,姚县令忙对他们说了恭喜,又和边静玉聊了聊姚和风的学业。最后,姚县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沈德源知道姚县令心里的担忧,便说:“姚兄放心,我既然要回去了,你忧心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本朝的县令三年一换,三年后按考核或平调或升迁。但严格按照三年一换这标准来的,只会是那种被人盯着的富裕地方。像南婪这种偏远而难以出政绩的地方,因为没什么人想来,被派来的县令又往往在朝中没有人脉、难以出头,县令基本上都要连任一期,那就是六年。姚县令就要待满六年了。
姚县令想走吗?自然是想走的。他在南婪的六年,只有妻子陪在身边,没机会见到父母,也没机会见到远在京城的长子。他的心里是真不好受。县令收入不高,他没有那个能力把亲人都接到身边。
但姚县令想留下来吗?自然也是想留的。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戏文里常说的“爱民如子”就是他这样的了。在他的努力下,桐恩县的老百姓们才刚刚开始接触到外面的新事物。若是他离开了,谁知道后面来的那个县令能不能继续推行他的政策?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见药材生意利润巨大就中饱私囊?
而现在其实已经由不得姚县令自己选择是留是走了。
在姚县令之前,所有被派来南婪的基层官员都是满心绝望地来,熬上几年后,再灰头土脸地走。他们已经默认这块地方是出不了政绩的了,只要能保住性命并且不让当地人发起反叛就好。但到了姚县令这里,在他的努力下,桐恩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地人对于朝廷的接受度也增加了。教化百姓是所有政绩里最值得说的一条!姚县令在朝中没有人脉,若有人想要摘他的果子,他都无处伸冤去。
就在姚县令夜不能寐、忧心日后出路时,沈德源官复原职的消息来了!
是个人都知道,沈德源这次回去,肯定是要被皇上重用的。他难道还保不住一个姚县令吗?更何况姚县令本身就有政绩,沈德源也不是要给姚县令开后门,不过是保住姚县令的果子、尽力给他一个更好的安排而已。姚县令得到沈德源的这一句承诺后大喜,忙起身对着沈德源行礼,感谢他的帮助。
沈德源抱住姚县令的胳膊,阻了姚县令鞠躬的动作,道:“姚兄,你何必如此见外。这两年,若不是有了你的一力维护,我们还不知道会如何……”说不定就在艰苦的劳作中把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姚县令笑着说:“可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沈兄和大郎真心教化百姓的缘故。”
边静玉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南行的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此前从未见过的人和事,看到了码头上艰难求生的苦力,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乞者,看到了因为粮食歉收而一脸苦色的老农……到了南婪的地界后,他还看到了一些当地人脸上的防备……一直到了桐恩县,他才从百姓的脸上看到真实的喜悦。
其实,桐恩县的百姓们,他们的衣服也往往都是打了补丁的,他们同样需要辛苦劳作才能维持家里一年的嚼用。但因为他们有个一心为他们谋福利的县令,所以从他们的脸上,我们可以看到希望。
边静玉读了很多圣贤书,他一心要走上仕途,但在这之前,什么为民请命,什么爱民如子,他对这些话的感触都不是很深。只在这一刻,他看着黑炭一般的姚县令,看着沈德源,忽然就有些懂了。
从姚县令身上而来的某一种信念如同一颗种子那样落入了边静玉的心里。
大家一直聊到了月上枝头。边静玉的心情非常振奋。学舍里已经为边静玉和沈怡收拾出了房间。沈思去沈怡的屋子送了驱虫用的香囊,他自觉不好去“弟媳”屋内走动,又让沈怡给边静玉送一个去。
当沈怡敲响边静玉的房门时,边静玉正坐在油灯下奋笔疾书。
“谁?”边静玉警醒地问。
“是我,给你送香囊过来,驱虫用的。”沈怡说。
边静玉松了一口气。若是别人,他还得先换件衣服再去开门呢,但既然是沈怡,那就不用了。反正沈怡已经见过他穿偶像同款的样子了。没错,当边静玉回到自己房间时,他又把偶像同款换上了。
边静玉起身开了门。
沈怡:“……”
边静玉对沈怡放心得很,既然给他开了门,就万事不管了,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文章里。沈怡心情酸爽地走进了屋内,把装着药粉的香囊系在了床头。他一转身,就看着边静玉穿着一件熟悉的长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迈步的样子都非常熟悉。啊,我亲爹就是这样踱步的啊!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虽说边静玉和沈德源长得不像,但在这一刻,边静玉身上却有着和沈德源非常相似的气质。沈怡在脸上抹了一把,艰难地说:“静玉……我们打个商量,你能把衣服换了吗?”他不想多一个小爹啊!
边静玉没料到沈怡会说这个,无比诧异地看着他。
“不好看吗?”边静玉问。
沈怡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换?”边静玉哼哼了一声。我凭自己本事穿的衣服,你凭什么让我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