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之所以把女儿带在身边,是因为她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生的长子竟然被换了。她不敢再把孩子放在自己视线不可及的地方。今日阳光挺好的, 方氏却一直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泡在冰水里一样。
小女孩的哭声惊扰了沉迷于团圆之中的边家夫妻。
边母紧紧地攥着见雪的胳膊, 好像在担心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却抬起头来朝方氏看去。在过去无数个黑夜里, 边母总是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觉。她很害怕,怕自己的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遭人虐待、受人凌-辱。而现在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看得出来,这孩子被养得很好, 穿得也好, 教养也好。
边母不认识方氏,但见方氏的衣装打扮, 她知道这肯定是位贵人。小女孩虽然在哭闹, 边母却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她对自己儿子的在意。边母立刻明白了, 儿子这些年肯定是被这位贵妇人收养了。
边母不知道儿子被收养的过程,但她相信,儿子肯定不是被这位贵人偷走的。因为如果是这位贵人偷了孩子, 她没必要再领着孩子来让他们一家相认。于是边母立刻就冲着方氏所站的地方跪下了。
见雪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要把边母扶起来。却不想,他还没扶起边母, 边父竟然也跪下了。
边母冲着方氏磕头说:“好心的夫人啊,是您收养了安寿吧,您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我给您磕头了……”她这头磕得真心实意,恨不得每一个头磕下去,都能为方氏招财聚运、添福增寿。
方氏面上带泪, 三两步走到边母面前,说:“老姐姐,担不得啊,你快起来。”
换子一事,明显是沈家内部出了问题,然后牵扯到了边家。这件事情是沈家对不起边家。虽然方氏也是受害者,但她作为沈家人,哪里还有脸接受边家的感激。她忍着心痛说:“老姐姐,见雪……安寿在一旁瞧着呢,你别让孩子难做,快起来吧。”天知道当她把见雪改口说成安寿时,她的心有多痛。
边母的身体太虚弱,这会儿心情波动太大,起身时没撑住,竟然晕了过去。
大家忙不迭地把边母弄到床上,又请了大夫过来。阿淼虽然还用怀疑警惕的目光看着边家夫妻,但见边母晕过去了,她抽了抽鼻子,强忍着不再哭闹了。她其实是个懂事的孩子。大家守在床边。边父有些局促,似乎想要亲近见雪,但又不是很敢。见雪张了张嘴,想叫边父一声爹,却又叫不出口。
有很多事情,知道了是一回事,接受了是一回事,适应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方氏搂着阿淼,小声地和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对着见雪招招手,同样是压低了声音说的,道:“见雪,我陪你妹妹去园子里走走。你留在这里,和……和家人说说话。”她似乎想碰碰见雪却又忍住了。
方氏冲着边父一点头,狠狠心抱着阿淼出去了。
见雪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等再也瞧不见了,他才收回眼神,低头看向床上的边母。
屋子里只剩下了刚刚团聚的一家三口。
边父搓了搓手,说:“你……你叫什么?”孩子尚在母腹时,他们只给孩子起了小名。等孩子出生了,他们就先用着小名,边父挑了无数美好的字写在纸上,迟迟没决定大名,然后孩子就被偷走了。
“家里……咳,沈家是武将世家,祖……咳,长辈就给起了大名叫长-枪。”见雪说。
长……长-枪?如果让边父来选,他绝不会让自己儿子叫了这个名字,他当年精心挑出来的字可都是“瑾”、“瑜”、“茂”一类的。不过,现在的他也只是一脸慈祥地笑着,说:“好、好名字,朗朗上口。”
方氏抱着女儿走远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女儿解释,只反复地告诉她,大哥永远是她的大哥,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阿淼搂着方氏的肩膀,用自己的脸蹭了蹭方氏的脸,说:“可是娘哭了啊。”
方氏的眼睛都哭肿了,但泪水还是忍不住。
沈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说:“夫人,小苏儿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方氏想起了自己丈夫说过的话,去见见那个孩子吧,去见见他。可是,在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孩子的这一刻,方氏却胆怯了。她不是惧怕小苏儿本身,也绝不是不想认这个孩子,但她害怕看到他。她害怕看到他瘦弱的身体,害怕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害怕看到他手上的疤痕,害怕看到他于艰难困苦中养出来的那副警惕懂事的样子……因为这些都会提醒她,这孩子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到底吃了多少苦!那都是她敢都不敢想的。见雪不是她的孩子,她崩溃了一回。亲生孩子吃尽苦头,她又得崩溃一回。
方氏不仅觉得全身发凉,还觉得四肢发软,她好像真的要撑不住了。
“夫人?”沈三忐忑地唤了一声。
方氏哑着嗓子说:“他们从哪个门回来?你领我去迎一迎他们。”
庄子的西侧门是冲着后山开的,门外就有一条上山的路。乞儿们从那儿上山,也从那儿回来。几个大孩子身上都挑着柴,几个小孩子则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常见的野菜和野果,还有少量的蘑菇。
“老大,你什么时候跟着三哥学点设陷阱的技巧,咱们以后逮兔子吃!”
“长杆子,你还有脸说!今天要不是你多事,老大早把那只傻兔子逮住了。”
“哎呦!鼻涕虫,你说我我认了,你踹我做什么!”
“踹你怎么了?一想到那只因为你而跑掉的兔子,我就脚痒。”
……
小苏儿笑着看同伴们打闹。他们这些乞丐都没有正经的名字。小苏儿当初被一个姓苏的老乞丐捡到了,老乞丐把他当孙子养,大家就叫他小苏儿。长杆子从来都是一副干瘦干瘦的样子,脚腕子都没有别人的手腕子粗,所以叫长杆子。鼻涕虫是因为他总是流鼻涕——这其实是因为他的鼻子里有了炎症——尽管鼻涕虫这名字不好听,但大家这么叫着,鼻涕虫自己都听习惯了,竟然也就认了这诨名。
姓由家族来,名由长者赐。他们没有家人,自然就没有姓名。
长杆子和鼻涕虫各自背着一担柴,却还有余力打闹,你追我赶地跑进了西侧门。然后,他们打闹的声音就停了。走在后面的人听不见声了,心里正觉得奇怪呢,等他们进了西侧门,他们也呆住了。
方氏很轻易地在十几个孩子里认出了小苏儿。因为他太像沈家人了。
乞儿们都有些局促,有些不安。他们其实很有眼力劲,看一看方氏的衣服,再看一看她的首饰,就知道这是一位夫人。见到庄子的婆娘时,乞儿们也会小心翼翼,但还不至于有畏惧之心。可这样一位夫人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要不是身上还担着柴,长杆子和鼻涕虫只怕已经给方氏跪下磕头了。
方氏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她的眼里只剩下一个小苏儿。她想叫小苏儿把柴放下,这太沉了,然而当她张嘴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一开口就是呜咽,竟然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
小苏儿被方氏瞧得浑身不自在。他朝站在一旁的沈三看去,想从沈三这里得到些提示。
然而不等沈三说什么,站在方氏身边的小姑娘用一只手牵着方氏的袖子一角,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小苏儿,歪了歪脑袋说:“你是庄子里的下人吗?你长得好像我家爷爷啊。嗯……也有点像我爹爹。”
童言无忌。方氏却因此失声痛哭。
小姑娘急坏了,再顾不得小苏儿,只仰头看着方氏问:“娘!娘怎么又哭了?”
小姑娘说得天真,然而她话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有些复杂。人有相似,只听小姑娘说他长得像她爷爷和爹爹,小苏儿不会多想。可是,小姑娘的母亲盯着他哭得泣不成声,这样的表现自然让小苏儿心里多了几分猜测。他觉得这样的猜测实在大胆,实在不可置信,眼前这位夫人难道是他的家人?
他竟然有家人?
他竟然有家人?!
小苏儿全身都僵硬了。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消失,成了一副没有表情的死板样子。而他那原本微微上翘、天生带笑的嘴唇也一点一点失去了弧度。他好像很生气,整个人向外散发着一种排斥感。
方氏哭得站立不住,却还试图朝小苏儿走去。
小苏儿好似不能接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把身上的柴一丢,飞快地跑出了西侧门。
那是她的孩子啊!方氏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利器搅成了一团碎肉,疼得她连呼吸都不能了。在这一刻,她无比恨小杨氏,却也恨着自己。为人父母者,本应该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然而她却把自己的孩子弄丢了,让孩子在外头吃尽了苦头。孩子就算不想认她,她也毫无怨言。她真的好恨自己啊!
长杆子是乞儿中年纪最大的,比小苏儿还大三岁。他也隐隐猜到了什么,见老大没出息地跑了,又见这位夫人伤心得快要晕过去了,连忙说:“夫、夫人,老、老大这是害羞了啊。老大一直是这样的,别人害羞时会脸红,他害羞时就凶巴巴、恶狠狠的,好像要吃人。我可以发誓,他真是害羞了!”
虽然不敢得罪夫人,但老大更重要。长杆子也把身上的柴一放,犹豫了一下,说:“夫、夫人,老大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要不是有我们这帮没用的拖累,老大肯定能过得比现在好。他是个有情义的,也是个蠢的,谁对他好点,他就都记在心里,有口馒头总想着要分给我们半口。我、我去瞧瞧老大。”
长杆子朝鼻涕虫使了个眼色,让他接着帮老大说说好话。如果这位夫人真是老大的亲人,那就绝不能让她误会老大。而他自己则赶紧跑出去追老大。关键时刻能不能有点老大的样子,害什么羞啊!
小苏儿一路狂奔到山上。
天啊,他竟然还有家人!家人竟然来找他了?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会流落到破庙成为乞丐?难道像说书人讲的故事里那样,他被坏人从家里偷出来,坏人故意把他丢了?啧,可惜在听那个故事时,他只听了半截就被茶摊子上的人赶走了,不知道下半截是怎么样的。所以,他现在该怎么办啊!
“幸好我昨天仔仔细细洗过澡,还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小苏儿非常庆幸地想。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那位夫人看到他脏兮兮的样子。小苏儿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着,紧张的心情略微有些缓和了。
对了,在说书人的故事里,那个孩子在被偷走之前叫梅寒,这是他家人给他起的名字,取自“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句。小苏儿不免有些向往,不知道他的本名会是什么,会不会也是从诗里来的。小苏儿没念过书,使劲想使劲想,只想出来一句“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也是从说书人那里偷听来的。
那庄子是沈家的庄子,所以他只怕姓沈。沈……沈铁棒?
作者有话要说: 小苏儿指着自己凶巴巴的脸说:“看,我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