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宝坪镇上的小学和初中迎来了本学期的第一次放假。
每个月放假的时间都很固定。某天上完下午的课开始放假, 镇上的同学可以直接回家, 但如果是家距离学校比较远的同学, 他们当天肯定到不了家, 就需要在学校里住一晚,等第二天一早再离开。在家里住四晚后(镇上的同学可以住五个晚上),然后在第五天清早赶往学校,当天照常上晚自习。
王辉是宝坪镇人, 已经读初三了, 不仅学习成绩不好,就连学习态度也不好。明明下午的自习课还要照常上, 他见教室里没有老师, 就直接背上了空荡荡的书包, 翻墙跑出了学校。他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欢脱的大狗,一路冲向了学校旁边的图书馆。这座由毛女士捐献的图书馆,因为毛女士的后续捐款持续到位, 每年都会新增不少图书,王辉跑去图书馆可不是为了学习的,而是去看武侠小说的。
图书馆里没什么人。
宝坪镇这边的文化人本来就少, 初中、小学里的学生们这会儿又还被关在学校里,整个图书馆空空荡荡的。王辉之所以逃课,也是想趁着图书馆里人不多的时候,赶紧挑几本合自己心意的书带走。
忽然,王辉注意到了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小不点。
那小不点只有四五岁大, 他怕是连拼音都没有学吧,但他的手边却摆了好几本大部头的书。王辉被逗笑了。而且这孩子长得好看,王辉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他本来想搜肠刮肚找几个词语好好赞美一下孩子的可爱,然而学渣的本质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了卧槽两个字。
卧槽,真的太可爱了!
这孩子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就好像他真的看得懂似的!
演技也太好了一点吧!
等王辉找到了几本他想要看的书,他本来只要去管理员那里登记下就可以离开了,但却鬼使神差地朝那个孩子走了过去。他想,他倒是要看看这孩子在看什么!他虽然在校成绩不好,但指导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总是绰绰有余的吧?他王大侠今天心情好,不如日行一善,就教这小娃娃认识几个字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王辉走到了边静玉的身边。
边静玉正在读一本航海方面的书,一边读,还一边在自带的笔记本上做着记录。他想起了前世沈怡在航海这一块取得的成就,人们只看到沈怡的船队为国家为人民带来了无数的好处,但他作为沈怡的枕边人,看到的却是沈怡在这件事情上付出的无数心血。要是当年他们手上有这样一本书就好了。
边静玉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气候带和经纬图。
王辉定睛朝边静玉的笔记本上看去。下一秒,他的眼睛瞪圆了。
等等,这孩子好像真的看得懂!我都看不懂的东西,这孩子竟然看得懂啊!王辉抱紧了自己怀里的小说,打算蹑手蹑脚地溜走。就在这时,图书馆外头忽然冲进来了一个人。王辉吓了一跳,那不是小学里的边老师吗?虽然王辉现在已经是初中生了,但他们的小学和初中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王辉见到边爱党时仍心存敬畏,唯恐自己逃学被抓了。因此,他立刻原地蹲下,企图避开边老师的视线。
不过,王辉的运气非常不好,边爱党一路跑到了边静玉的面前。
“二叔……”边静玉轻轻地叫了边爱党一声。
边爱党把手里的信拍到了边静玉的面前,努力调节了一下呼吸,说:“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边爱党差点就乐疯了。他拆了信刚看了两行,就激动地让同事代了班,然后立刻跑来找边静玉。
这是z省出版社来的信,边静玉那篇《梦中历险记》被他们选中了!要出书了!
“确实是好消息。”边静玉露出了一丝微笑。作为前世一字千金的大佬,边静玉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好消息。出版社的回信仅仅说了稿子被录用并且要出书的事,没有合同。后世的人或许很难理解,没有合同就想让作者相信出版社的话?没有合同就能限制作者不把稿子挪作他用?但是真的没有合同。
边静玉这次的运气是真好。
他的稿子之所以被录用,并不是因为编辑透过薄薄的稿子看到了他一身的王霸之气。而是因为现在的童话作者太少了。这会儿不像后世,后世只要能和幼儿沾边的东西都卖得贵,但现在的儿童出版行业却是非常不景气的。行业不景气,作者能拿到手的稿费就少了,于是愿意写童话的作者也少了。
这会儿的作家穷到了什么份上呢?编辑部的财务科在给某一篇文章的作者打稿费时,只要稿费高过一百的,大多数时候都要在稿费单上写下七-八个名字。该篇文章真正的作者当然只有一个了,作者把自己七大姑八大姨的名字都用上了,非要扯个联合创造的名头,是为了避税。因为,一百块稿费在名义上是给七-八个人分摊的,平均到每一个人头上后,就够不到纳税的点了,作者就能多拿一点钱。
他们能对稿费计较到这种程度,而儿童文学板块给得稿费实在太少了,又有几个人愿意写呢?
边静玉的小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在编辑们面前的。童话故事?好啊,就缺童话故事呢!语言过于口语化?给孩子们看的嘛,就得朴实无华才好啊!故事太短?加上插图和拼音,页数刚刚好!
换句话说,如果边静玉真写了一些非常有深度的东西,反而不一定有机会出版呢!
边静玉把编辑的回信从头看到尾,信的末尾提了一下稿费,但要等到《梦中历险记》正式出版以后,边静玉才能真正拿到钱。他很关心这本书什么时候才能出版,这关系到他能不能尽快找到沈怡。
边爱党对这个了解得也不多,想了想说:“怎么的也得等上一年吧……你想想,他们还要找人设计插图,这约稿改稿的时间就不短。不过你放心,他们出版社绝对不会骗我们的,肯定会帮你出版的。”
边静玉在心里衡量了一下。一年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边爱党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问:“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点都不兴奋呢?不会是高兴傻了吧?”大宝明明才五岁啊,为什么就能这么沉得住气?倒是把他这个大人衬得很有些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前世见过了无数大场面的边静玉真没法为这点小事感到兴奋。或者说,他确实是兴奋的,但只是兴奋于他找到怡弟的几率又增大了。他在感情上习惯内敛,面对一切和沈怡相关的事,他无论心里有多么大的波动,面上总能做到不动声色。他对沈怡的感情就像是海上的冰山,露出来的只有一小角。
所以,面对边爱党的关心,边静玉还真是无话可说。
边静玉想了想,给了一个特别有《新闻联播》风格的回答,说:“因为,《梦中历险记》已经是我过去取得的成绩了,我不能停留在往日的荣耀里。我现在已经站在了新的起点上,展开了新的征途。”
边爱党:“……”
大家都是边家的种,终于知道我不能出书的原因了,肯定是因为我缺乏大侄子这样的觉悟!听大侄子这么一说,边爱党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批改三个班级的作业,还能再为学生们出三套超难试卷!
在边静玉和边爱党聊天的时候,蹲在地上的王辉忍不住瑟瑟发抖。天呐,他都听到了些什么,人家小弟弟竟然要出书了!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么可怕的吗?他真怀疑小弟弟的身体里封印着一个大师的灵魂,或者就像是武侠小说里描写得那样,有一位大师把自己毕生的功力传到了小弟弟的身体里。
身为学渣的王辉对着边静玉这种学霸油然而生了一股敬意。
即便日后王辉成为了边静玉的姐夫之一,这种敬意还是深入他的骨髓,伴随了他一生。
边爱党这才注意到王辉。他以前也教过王辉,对这调皮的孩子印象深刻,诧异地说:“王辉?你怎么在这里?现在还没下课吧?”王辉故意装傻地对着边爱党转移话题:“边老师,你侄子真是厉害啊!”
边爱党提着王辉的脖子,把他重新押回了学校里。
因为边爱党前面当着同事的面跑了出去,同事好奇他跑出去做什么,这会儿忍不住问了一句。边爱党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故作平淡地说:“也没什么,我大哥家的孩子,他的稿子被出版社录用了。”
眨眼之间,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围到了边爱党的面前来,想听他说一说的细节。
这会儿的出版物不如后世那么丰富,编辑的权利很大、姿态很高,就是成年人想要在这方面有所作为都不容易。在报刊杂志上连载也就算了,真正能够出版成书的,哪个不是作者苦求着编辑去的?
真正能被出版的作品,要么就是作者人脉过硬,要么就是作品真的非常不错!
边爱党的侄子能占哪一条?肯定是作品不错了!这就是天才啊!
很快,全校的老师都知道边爱党家里那个五岁的小侄子要出书了!五岁的小孩写的童话故事要出版了,这事虽然叫人震惊,但不会让人无法接受,毕竟又不是五岁的小孩总结出了全新的科研成果。
边静玉很快就没了清静,边校长喊他去吃饭,别的老师则组团来图书馆观察他。别怪老师好奇心太盛,实在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天才的孩子!这一看就忍不住想要把边静玉拐回自己家了。
有男老师想要上前逗一逗孩子,捏一捏边静玉的脸,边静玉郑重其事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有女老师想要上前逗一逗孩子,捏一捏边静玉的脸,边静玉无比严肃地说:“男女授受不亲。”
要是边静玉这会儿是个成年人,他说这样的话多少会让人觉得他的性子有些古板,但他这会儿还是个宝宝,大家只觉得他更可爱了!板着包子脸用小奶音努力认真教导别人什么的……不能更萌啊!
第二天正式放假,几个凤在回治寿村之前,先聚在了贺桂花的裁缝店。
贺桂花从昨天晚上一直笑到了第二天早上,腮帮子都笑酸了,但没有一秒钟舍得合上下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喜讯分享给她见到的每一个人,但边静玉阻止了她,只说等书正式出版以后再对来店里的客人提这件事,免得叫人觉得他们轻狂。贺桂花被迫憋了好久,一腔激动只能说给几个凤听了。
几个凤的第一反应也是震惊。还是三凤第一个反应过来,蹲下-身抱住边静玉说:“天呐,我以后就是大文豪的姐姐了!”边静玉拍了拍三凤的后背,在心里想着,你从一开始就是三朝元老的姐姐呢。
几个凤依次把出版社的回信看了一遍,把每一个字眼都看得仔仔细细。
看到信上说会请插画师为边静玉的小说配图,元凤立刻心里一动。贺桂花和边爱国这对夫妻身上都拥有着一些绘画天赋,而元凤就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天赋。元凤很喜欢画画,虽没有系统地学过,但天生在这方面就有一股灵性。所以,在元凤和二凤满了十岁时,当贺桂花试着教她们做衣服,她盼着能够有一个女儿继承自己的手艺,没有任何艺术天赋的二凤在这上头学得不好,元凤却学得不错。
元凤的学习成绩一般,肯定考不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他们学校每年能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很少,最多的一年只有12个,前年最少,一共才考上了3个。元凤开始对于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了,念完初中以后做什么呢,她喜欢画画,但画画还能当饭吃吗?要是回家种地,那么还不如跟着妈妈学做衣服。
元凤一直以为自己或许只有女承母业这一条路可以走,但这封从出版社里寄来的回信却为她撬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哪怕这扇大门还没有被彻底打开,但已经有光从门缝后面露出来了。元凤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问:“插画师……画画也能赚钱吗?能赚多少钱?”
边静玉对于家里的女孩们总是很有耐心,从来不会轻忽她们的问题,想了想说:“给我小说画插图的这个人,肯定赚得不多。”毕竟边静玉的稿费就不多,插画师的稿费肯定比他还要低。但边静玉话锋一转,又说:“不过,画画当然是可以赚钱的了。如果在这方面成为了大师,一幅画就价值连城了。”
元凤眼睛一亮,但很快就黯然了。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成为什么大师。
元凤和二凤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桌。她们姐妹俩相差一岁,当初上学时,贺桂花故意让元凤晚了一年上学,好叫她们姐妹俩能有个照应。二凤比任何人都知道元凤喜欢画画。她忍不住说:“给一本书画插图赚得不多,给十本书画就赚得多了。多劳多得呗,只要勤快些,总比在家里种地养鸡强。”
边静玉听着两个姐姐的对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元凤一眼。
元凤的成绩其实也没有很差,这会儿小学升初中时并不是百分百录取的,升学时会有一场考试,真正成绩很差的学生已经被筛选掉了。元凤和二凤都还算勤奋,但进入初中后就有一点点跟不上了。
她们肯定考不上重点高中,那么等她们初中毕业后,她们很快就会面临嫁人等问题。除非她们能找到另一条更适合自己走的路。边静玉之前一直想让贺桂花来镇上的开店的原因就在于此,只有贺桂花的手里能握着一些钱,家里才能给元凤和二凤提供更多的安排,而不是匆匆忙忙地把她们嫁掉了。
边静玉凑到元凤面前说:“大姐,我以后还会继续写故事。大姐可以试着帮我配一下图,我给大姐发稿费!”他本来想在《梦中历险记》出版后就收手不再写童话小说了,毕竟他写故事只是为了找到沈怡,又不是真的想在这一行业有所发展。但是,他这会儿却改变了心意。如果元凤在绘画方面真的很有天赋,边静玉就想给她一个机会。出版社在找插图师时肯定要参考一下边静玉这个原作者的意见。
只要出版社录用元凤的画,元凤日后想在绘画方面得到深造,也能得到家人支持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边静玉还能继续提供符合编辑口味的作品,他还有新书要出版,而元凤的画又确实不错。
总之,他还是继续写下去吧!
元凤不知道边静玉已经想得这么深入了,连忙摆着手说:“姐哪能要你的钱啊!只要你需要,姐免费给你画一百张、一千张、一万张!”她心里还是有些自卑的,深怕自己的画配不上弟弟写的好文章。
这种自卑由她原生家庭中的环境造就,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血肉里。
边静玉伸出手指,做出了一个要拉钩的姿势,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出版社的回信已经传到了四凤的手里,当四凤看完后,已经看过一遍的三凤又把信件抢了过去,打算再看一遍,眼睛里仿佛藏着闪闪亮亮的星光。就在这时,边爱党又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好、好消息啊!”边爱党挥着手里的一封信说。
边静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边爱党激动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说:“省报!上省报了!啊啊啊啊!”他手里拿着的是省报的回信,边静玉写的《我爱你,祖国》已经在省报上登出了,当日的报纸和稿酬随着回信一起寄了过来。
边静玉连忙接过信件看了起来。
登了他这篇文章的报纸是前几天的,寄到他们这儿已经晚了几天。要不怎么说边静玉运气好呢?报纸上有个板块正在做-爱国专题,边静玉这篇《我爱你,祖国》就像是为这个专题量身定做的一样。
在印着作者名字的地方,小小的铅字“边静玉”后面,还有一个括弧,括弧里写了五岁。
因为作者只有五岁,所以整篇文章用的都是粗浅的大白话和尽可能短的句子,这都是能够被人理解的了。因为作者只有五岁,所以这篇文章的意义才会显得更加的深刻,连五岁的孩子都知道,他们之所以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生活,这离不开党的领导,离不开先辈们的努力,我们的祖国正在腾飞!
这既然是一个专题,专题中自然还有别的作者写的文章。其中还有本报记者在采访了不识字的老农后做出来的文字整理。省报要的本来就是各行各业的声音,他们针对不同的人群展开调查,最后汇成一副全民爱国的美图。在这样的情况下,边静玉的作品登上了省报真不奇怪,因为他代表了孩子。
边爱党就像是在完成一个伟大使命那样,把报纸小心翼翼地摊开放在桌子上,全家人都挤在了桌子前。边爱党作为老师,抑扬顿挫地把大宝的文章念了出来。边静玉觉得这场景很考验他的羞耻度。
边静玉有一篇稿子能录用,大家会觉得他可能就赶上了这么一次,现在两篇文章都被录用了,他那“文曲星”和“大文豪”的名头就好像已经被坐实了。贺桂花还傻傻地问:“边静玉是谁?不是大宝吗?”
“静玉是大宝的笔名。”边爱党严肃地回答说,“文人都会给自己取一个笔名。”
“哇!”全家人一起发出了惊叹声,就好像边爱党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边爱国使劲地搓着手,贺桂花卷起袖子擦了下眼睛。元凤激动地双手握拳。三凤眼睛亮亮地盯着报纸。四凤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又满怀敬意地摸了摸报纸上印的“边静玉”三个字。二凤四下看了看,见边静玉似乎要悄悄溜走,立刻伸出手勾住了边静玉的脖子,问:“你怎么不说话?高兴傻了?”
边静玉觉得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给姐姐的答案自然不能和给二叔的答案一样敷衍,前世见过无数大场面的十分能hold住的其实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边静玉很努力地给出了一个真诚的答案,说:“我……我低调地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