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静玉牵着六凤的手去了贺桂花的屋子里。
见儿子来了,贺桂花起先有些诧异, 因为边静玉特别喜欢看《新闻联播》, 这会儿新闻应该还没放完, 他怎么就不在堂屋看电视了?不过, 当看到被边静玉牵着手迈过门槛的六凤时,贺桂花顿时就明白了。同为老边家的媳妇,贺桂花说真的是有些瞧不上蒋旺男的,瞧瞧她把日子都折腾成啥样了!
贺桂花也重男轻女。
但摸着良心说一句, 大宝既懂事又聪明, 即便大宝是个闺女,贺桂花在三个孩子里头肯定也是更看重大宝。当年怀着大宝时, 她想过如果这一胎还是女儿又该怎么办?她肯定没有机会生第四胎了, 因为村里的妇联主任管得严, 等她好不容易东躲西藏生下第三胎,妇联主任肯定会把她拉去结扎的。所以如果第三胎还是女儿,那么她这辈子肯定是没有儿子命了, 那就老老实实带着三个女儿过活呗。
她确实想生个儿子出来,但真没有儿子,她也不会死。
贺桂花那时都想好了, 如果她真连生三个女儿,那她就看看三个女儿里头哪个最有本事最贴心,等以后她就把那个女儿留在家里招赘。这样一来,等她老了,做不动活了, 她也不至于没有了依靠。
说这么多只是想表明,如果贺桂花处在蒋旺男的位置上,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机会生儿子了,那她肯定要想办法把仅有的两个女儿养得贴心,而不是看着女儿像看着仇人似的!换句话说,贺桂花就算有了儿子,她平时也没有刻意去亏待元凤和二凤两个女儿,毕竟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贺桂花觉得蒋旺男真是拎不清!她作为大嫂,其实也提点过蒋旺男,但蒋旺男觉得贺桂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儿子的人不知道她那种没有儿子的人的苦。不管贺桂花讲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之前六凤哭了,贺桂花也听到了。此刻见大宝把六凤领了过来,她一点都不意外。
大宝对家里的姑娘一直都挺好的!
贺桂花朝六凤招了招手,叫六凤挨着床沿坐了,用手帕叠了一只耗子给六凤玩。她手巧,叠出来的耗子活灵活现、非常可爱。六凤乖巧地叫了声伯娘,拿着耗子安安静静地玩了起来,一点都不吵。
“你奶怎么说的?真让我去镇上开铺子啊?”贺桂花借机向儿子打探消息。
边静玉自己爬上一张大椅子,好容易才坐稳了,说:“十有八-九吧。”
贺桂花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如果毛春妹真同意了让贺桂花去镇上开店,那么开店的本钱肯定是毛春妹出的了,贺桂花就不用苦恼本金从哪里来了。毛春妹平时对贺桂花防得严,一方面是因为婆媳乃天敌,另一方面是因为毛春妹觉得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是全心全意为边静玉好的,其他的人都有些私心。在毛春妹看来,钱只有在她手里,最后才能全部花到边静玉身上去,一旦给了儿媳妇,天知道儿媳妇用这钱去填补了谁呢!
“妈,你一般这个时候都没事,也去看看新闻吧。反正电视开在那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看,耗的都是那么些个电费。”边静玉又说。他人太小,椅子却很大,一双小短腿垂在半空中,根本点不到地。
贺桂花摇着头说:“我不爱看那个,听又听不懂。”她不识字,也不怎么会说普通话,新闻联播对于她来说毫无吸引力。尤其是新闻里说的都是国家大事,贺桂花自觉那些事和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妈,没让你用耳朵听,让你用眼睛看。”边静玉劝着贺桂花说,“虽然妈做衣服的手艺很好,但是镇上人和村里人不一样,他们会嫌弃我们的衣服土气。妈真想去镇上开店,就要会做城里人的衣服。”
边静玉这话说得夸张了。只要贺桂花会做村里流行的基本款衣服,那么她就不会缺生意,毕竟宝坪镇底下有那么多的村子。不过,如果贺桂花会做城里人穿的那种衣服,她的生意肯定会变得更好。
贺桂花顿时心里一紧。她哪知道城里人穿什么?她活到这岁数,连一个城里人都没见过!
“所以我才让妈去看新闻联播。电视里的人穿什么,妈就做什么。这不就行了?”边静玉说。
“这样真的可以吗?”贺桂花顿时有些心虚。她总觉得城里的人和事离着自己非常远。
“一定可以的!”边静玉鼓励贺桂花说。
正说着话,四凤走到了房间门口,对着屋里说:“伯娘、大宝,六凤在你们这里吧?我烧好了水,给六凤洗个澡,就带着她睡了。”四凤才九岁,却已经像个小妈妈一样,能把妹妹照顾得妥妥当当了。
六凤把手绢老鼠放下,依依不舍地看着它。
贺桂花心里一软,把老鼠塞到六凤手里,说:“拿去玩吧……要是散了,伯娘就重新给你叠。”
送走六凤后,屋子里就剩下了贺桂花和边静玉母子两人。边静玉说:“妈以后对三姐好一点。姗姗妈虽然是三姐的后妈,但她是文化人,不仅不会欺负前头留下的女儿,反而还会想办法对三姐好,这样才对得起文化人的身份。咱们对三姐好,被姗姗妈知道了,姗姗妈和姗姗妈一家都得承我们的情。”
大概是因为边静玉从小就和村子里那些喜欢在泥地里打滚的男孩们不一样吧,贺桂花经过了长年累月的熏陶,此刻见五岁的儿子说出了这么一大段鬼灵精的话,竟然也不觉得诧异,反而接受良好。
贺桂花嗔怪地说:“我什么时候对三凤不好过了?”她带着三凤做事时,给三凤安排的都是轻省的活儿,有时比着元凤、二凤还轻省很多,从来不像村里某些女人那样把家里的女孩当畜生一样使唤。
边静玉不假思索地说:“那以后再好点呗!妈,姗姗外公是校长,经常有机会去省里开会。咱以后可以让他从省里给我们带些做衣服的书回来,妈你照着书上的衣服做,保证大家都喜欢你做的衣服!”
“书上还教人做衣服呐?”贺桂花将信将疑。
边静玉用力地点了下头:“那当然,书上什么都教!”
边静玉还是比较看好贺桂花的。
边老闷这辈子被毛春妹管惯了,边静玉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见过他当众发表自己的意见,爱国、爱党、爱军三个则都孝敬毛春妹,一般情况下也都由着毛春妹。于是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够对得上毛春妹的,竟然只有贺桂花这个给老边家生出了唯一一个孙子的儿媳妇了!当然,贺桂花是不敢明着对上毛春妹的,她也只能偷着来。但只要贺桂花有心要照顾三凤,三凤的日子肯定比现在要好过一些。
边静玉不是圣母到不考虑实际情况就去“普度众生”了。如果家里真的穷到连饭都吃不上,他把自己的口粮省给三凤也就算了,肯定不会要求贺桂花也这样做。可现在的问题是,老边家的家境分明还过得去,家里不是什么资源都没有,只要大人稍微重视女孩一点,女孩们的生活质量就能提高很多。
边静玉又说:“妈,咱也不用刻意做什么,只要你平时记着对三姐好一点就行了。这样一来,以后我们想让姗姗外公帮我们带服装书时,我们也好对着二叔开口,让二叔去求求姗姗外公了,对不对?”
他自觉这个理由还是很能够说服贺桂花的。贺桂花要想表现得对三凤好,也不过是偷偷塞点吃的用的给她,这能花几个钱?可贺桂花在镇上的生意一旦做了起来,她能赚到的肯定就不止这一点了。
贺桂花但凡有点脑子,她也知道该如何取舍。
边静玉又加了把火,说:“而且,我前些天写了点东西,交给了二叔,二叔说要帮我投稿。妈知道投稿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我写的东西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在报纸上和书上登出来,让全国人民都看见。”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贺桂花的认知里,只有状元公才能写书,而状元公就是天边的云,那是他们可望不可即的。结果她现在听到了什么?!她儿子竟然要成为写书的人了!这是在做梦吧?
贺桂花惊呆了。
“对三姐好一点?”边静玉趁机问。
贺桂花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忙不迭地点头,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说:“好好好。”
过了好一会儿,贺桂花才清醒过来,追问道:“宝儿啊,你都写了些什么?”
“要是真能在报纸上或者书上登出来,我就念给你听。”边静玉说。
贺桂花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说:“好,妈都听你的,好好看电视,好好学学城里的衣服怎么做。妈要努力赚钱!哎哟,我儿子果然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她的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尽管边静玉现在还做不了什么大事,但他对这个家庭的影响无疑是积极的。
在过去的五年中,尤其是边静玉尚未恢复记忆的前四年,他看似什么都没有做。但是,他没有眼馋边爱国给元凤做的木头小盒子,然后满地打滚撒泼,势要把姐姐的东西弄到手;他没有因为好玩就把二凤刚洗干净的衣服全部丢在地上踩脏,然后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没有故意去毛春妹面前告状,谎称三凤欺负自己,害得三凤连着三天没饭吃;他没有在玩耍时不知道分寸,让四凤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他没有动不动就欺负六凤,用石头扔破六凤的头,还恶人先告状,让六凤每日活得战战兢兢……
边静玉从来没有仗着毛春妹无原则的偏爱就像村里别的熊孩子一样为所欲为。所以,女孩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生变得更艰难,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改善。这就是边静玉带来的影响之一。
因为边静玉一直表现得很懂事,贺桂花就不需要满心满眼地盯着他,反而有余力去关心下两个女儿;因为边静玉才四岁时就抱着字典自学认字了,他无意间对三凤说的话,提前促进了三凤的觉醒,外面的世界有无限的可能;因为边静玉的努力,四凤有了读书的机会;因为边静玉一直以来对六凤的照顾,六凤虽然经常挨蒋旺男的骂,但她总得来说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能被一颗糖哄得开心。
这就是边静玉带来的影响之二。
尽管他做的这些都是小事,但生活本来就是由一件又一件小事组成的啊。
若没有边静玉,一件又一件小事把这个家庭变得更加畸形和压抑;如今有了边静玉,一件又一件由边静玉做的小事却能把这个家庭往好的路上引。所以边静玉对这个家庭的影响远比他想象中要多。
之后几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本来村里有电视的人家只有老边家和村长家,结果毛春妹的死敌毛袖儿家也买电视了!毛袖儿对外吹嘘时,只说这电视是在砖瓦厂里当小领导的女婿特意孝敬给她的。为了和毛春妹打擂台,毛袖儿在村里放了话,欢迎大家去她家里电视,什么都不用带,她家茶水管够。
这话分明是在针对毛春妹,谁不知道去毛春妹家看电视还得时不时给边大宝塞点吃的啊!
一时间,来老边家看电视的人果然少了好几个。毛春妹平时不爽这些来蹭电视看的人,觉得他们坏了自己家的清静;结果这会儿人少了,她却更不爽了,只觉得自己的面子都被毛袖儿踩脚底下了。
毛春妹差点没咬碎她那一口黄牙——当地根本就没有看牙医的概念,再如何仔细,牙齿上还是积了一层牙垢,根本刷不干净——她觉得他们家绝对不能输给毛袖儿家。眼看着毛袖儿那个女婿越来越能赚钱,老边家却没有什么大宗的收益,毛春妹终于同意拿出一些钱来给贺桂花开铺子了。她领着老大两口子往镇上跑了几次,成功地租下了一间临街的铺子。当然,这里头少不了边校长的热心帮助。
边静玉给贺桂花出主意说:“妈,你把自己会做的衣服都画在纸上,弄成一本小册子。别人来店里找你做衣服时,你可以把册子拿出来给他们参考一下。”其实,最好是做些成衣摆在铺子里当招牌,但他们本钱不够了,把铺子的租金一交,再置办了些东西,已经没有钱和布票再买布匹来裁衣服的了。
贺桂花有些迟疑地说:“我……我画不好啊。”
“可以让爸爸帮你。”边静玉说。
贺桂花既然会做衣服,做衣服时需要在布上画出衣样,多少是有些绘画的底子的。但也只有那么点了。边爱国则不同,他作为油漆匠,绘画的功底非常不错。这时候的油漆匠和后世的油漆匠不太一样,后世的油漆匠似乎是只负责粉刷屋子墙壁的,但这时候的油漆匠大都是负责给木制家具上漆的。
有些人家的木制家具是给家里即将要结婚的新人准备的,上漆时就需要在家具上绘制喜字的纹路了。喜字纹路还是简单的,如果是花鸟鱼虫的纹路,那就稍微难一点了。而如果主家有要求,非要在家具上画出童子抱鲤鱼等等讨喜的场景来,这里头的难度不低,但有本事的油漆匠也是能做得到的。
边爱国就是油漆匠里手艺较为老道的那一类,所以他很会画画。
贺桂花更加迟疑了。在她一直以来的认知里,女人要努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能给家里的男人造成麻烦,不然那个女人就太没用了。边静玉大概能把贺桂花的这番心思猜出几分,说:“妈,你要是同意让爸爸帮忙,以后就有理由经常把爸爸叫到店里来了……你总一个人在店里,别人会说闲话的。”
这时代对女人还是苛责了。如果贺桂花真赚到了钱,村里人见她经常一个人住在镇上,肯定会编排出很多难听的话来。这种情况直到后世依然存在,如果有姑娘在城市里讨生活,哪怕是去餐厅里洗碗,辛苦归辛苦,赚得会比在家时多。村里有些眼红的人就会信誓旦旦地说那姑娘肯定去城里卖了。
边静玉操心了边爱军和三凤之间的父女关系,这会儿还得操心父母之间的夫妻关系。
“而且,爸爸可以把他会做的家具一一画出来,同样弄成一本小册子摆在店里。有人来妈这里做衣服时,妈你也把家具册子摆在明面上给他们看,说不定还能替爸爸多招揽到一些生意。”边静玉又说。
贺桂花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决定晚上睡觉时找丈夫好好商量下。
这时候已经是八月底,没两天就要开学了。开学以后,元凤、二凤、三凤和今年第一年上学的四凤全都要住校,一个月只放一次假。对于此时的学生来说,念书其实很辛苦。从衣食住行四方面来说吧,学校是没有校服的,因为学生家长肯定舍不得花这个钱,吃的都是家里带去的辣酱和腌菜,因为大多数学生都吃不起食堂,住的屋子是几十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从家到学校的路上都是靠两条腿走。
边静玉就像是一个操了无数心的老妈子,心里又想起了一件事,对贺桂花说:“妈,开学以后,你记得每周都炒两个好一点的菜,给姐姐们送去。以前不方便也就算了,可现在妈妈都已经在镇上开店了,离着姐姐的学校这么近,总不能让姐姐们连着一个月只能吃辣酱吧?炒两个菜花不了多少钱的。”
贺桂花这会儿也不小气,倒是觉得边静玉说得对。
“别光顾着大姐、二姐,三姐不好意思去姗姗妈那里吃饭,你也给三姐带点菜去。咱给三姐带了,等姗姗妈给三姐送菜时,她肯定也会给大姐、二姐送,我们吃不了亏的。”边静玉提醒贺桂花说,“既然三姐那里有了,四姐那儿也别落下了,不然面上不好看。”有着贺桂花和边美辰两人轮着给念书的姑娘们送菜,虽然每周只能送一两次,但总比连着一个月吃辣酱好,边静玉就不担心她们营养不良了。
“大宝放心,妈心里有数的。”贺桂花说。她一方面也有些心疼家里的姑娘们,反正炒菜费不了几个钱,另一方面则确实想要拍边校长马屁。边校长虽然仅仅是一个校长,但他在这个镇子上还是有一定能量的。贺桂花的铺子不就是边校长帮她找的吗?而且,贺桂花的心里始终惦记着儿子投稿的事。
说到投稿,边爱军已经帮边静玉把《梦中历险记》投去好几个单位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信件在路上走得太慢,还是编辑部里每日收到的稿件都多得看不过来了,总之他们至今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边静玉怕《梦中历险记》真因为封建迷信被打回来,又琢磨出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我爱你,祖国》。从这个题目就能看得出来,文章的内容绝对积极向上。《梦中历险记》是小说,而《我爱你,祖国》只是一篇千字左右的书信体文章而已,是身在八十年代的神佑给身在四十年代的石美写的信。
神佑在八十年代能吃得饱穿得暖,还能上学;石美在四十年代吃尽了苦头,看不到未来。通过一封信,边静玉把两个时代进行对比,表明了全国人民在党和国家的带领下生活越变越好的中心思想。
这么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文章,边静玉不信还能被编辑打回来!
为了能尽快找到怡弟,边静玉也是拼了!
哦,这里还有一点是需要特意说明的,其实神佑这个名字比石美更有四十年代的风格,毕竟那时人们的生活总是非常艰难,父母不确定能不能把孩子养大,只能求神佛来庇佑了。但是,边静玉想了又想,还是把神佑安排在了八十年代,把自己的字用在了四十年代。因为,即使是在他写的文章里,他也舍不得让沈怡去吃苦。边静玉在任何时刻都盼着沈怡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过着非常优渥的生活。
在遥远的京城里,沈怡也在思念边静玉。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怡在这天晚上就梦见了边静玉。梦里的他们当然不是现在这种有待发育的五短身材啦,也不是上辈子临死前的苍老模样,沈怡梦到了他们成亲那日的一身绯袍的边静玉。
边静玉轻轻笑了起来。沈怡立刻冲上去抱住了自己的爱人,说:“我好想你啊!”
思念不是嘴上说说的,是需要在行动上体现出来的。
比如说,可以微微一硬以示思念。
……
……
不对,我枪呢?我那杆[消音][消音]的笔挺坚硬的枪呢?
沈怡从找不到枪的苦逼梦里挣扎着醒了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这具需要重新发育的身体,只觉得承受了无限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