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嘉被打发去喊许芬芳,许向军拖家带口回来, 许芬芳这个做妹妹自然要过来看看。
许芬芳让周红军拎上昨天好不容易抢到的葡萄和荔枝, 把三月份刚出生的女儿小媛媛仔细包好,免得她晒到太阳, 然后带上丈夫儿子跟着许清嘉出了门。
小表弟周如龙拒绝了他爹宽阔的肩膀, 喜滋滋地拉着许清嘉的手跟她并排走。
周红军揉乱儿子的头发, 笑骂:“这臭小子,见了姐姐,就不要爸妈了。”
许清嘉笑眯眯地捏了把小表弟的嫩脸蛋,孩子你很有眼光,将来必有出息!
被捏的周如龙咧着嘴笑,一脸迷弟样。
路上许芬芳就问许清嘉, 许向军一家四口其他三口人的情况。
许清嘉:“挺客气的。”
许芬芳又问:“你二哥什么反应?”
许清嘉声音有点儿焉了:“心情很差,懒得搭理他们。”许家康多乐观开朗一个人啊,可许向军一来, 整个人都变了,现在她只想许向军一家赶紧离开, 一切尽快恢复原样。
许芬芳恨声道:“就不该给他们好脸色看。”叫她也懒得搭理他们, 早干嘛去了, 现在孩子长大不需要他们了, 倒想凑上来摘桃子,恬不知耻!
说话间经过小树林,与平复好心情出来的叔侄俩撞了个正着。
“康子!”一见许家康的红眼睛,许芬芳就惊了一跳, 甩开步子走过来,提高了声音追问:“他们欺负你了?”
许清嘉也是吓了一跳,这么久以来,她只见许家康哭过两次。一次是二月份和许向军通完电话以后,第二次就是现在。这一次哭得明显比之前严重多了,鼻子眼睛都红彤彤,眼泡还肿着,肯定和那一家脱不开关系。
“没有。”许家康才不想说自己争宠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许向华对许芬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追问,孩子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一问委屈又得冒出来。
许芬芳只得把一肚子疑问憋了回去。
许向华低头看一眼睡得香喷喷的小外甥女,道:“外头热,赶紧回去。”
一行人便往家里走。
许清嘉拉着周如龙走到许家康身边,有一眼没一眼的看他。
捕捉到她的眼神,许家康咧嘴一笑。
许清嘉跟着笑了,拉住他的手,随便乱扯:“妈妈今天做了炸丸子,做了一大碗。”
许家康笑:“那今天能吃个过瘾了。”
走在后头的许芬芳低声问许向华:“康子愿意跟二哥走吗?”
“不走,”许向华道:“在这好好的,干嘛去那边膈应自己。”那个地方就是许家康的噩梦,别看他现在提起来轻描淡写,心里哪能没点阴影。
许芬芳点头赞同:“可不是,我想起那女人干的事都还一肚子的火,更别提康子了,住在一个屋檐下,在一个锅里吃饭,还不得膈应死。二哥也是的,一厢情愿要把人接走,也不看看实际情况。”她又压低了声音:“今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怎么愿意带孩子来咱们这乡下地方?”
十三年前,文婷过来的时候,可是嫌弃的不行,虽然没明说,但是那眉头就没松开过。这些年愣是一次都没回来过,连带着孩子都没来过老家。
许向华扯了扯嘴角,他看出来了,许向军和文婷之间应该出了问题,与其说文婷在讨好许家康,不如说她在讨好许向军。
“两口子闹矛盾了。”
许芬芳一愣,旋即压下嘴角,兄长婚姻不顺,论理她这个当妹妹的该着急,可她怎么就这么高兴呢!
许家康跑出去之后,许向军便枯坐在许家康屋子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翻了起来。
上面记着零零星星的笔记,字迹潦草,看得出来写的人很急,急性子一个。
翻完一本,他正想再拿另外一本,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人声。
许向军连忙站了起来。
堂屋里的文婷也不由自主的走了出来,自打许家康和许向军进了屋以后,她这颗心就一直悬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在那。待许家康红着眼跑出去以后,她这心里更是说不上的慌乱,父子关系越差,许向军越不会原谅她。
心烦意乱间差点打翻油锅,秦慧如看不过眼,让她去堂屋休息。
许清嘉来回看了一圈,想了想,拉着许家康去了自己那屋。这小哥哥好面子,这么红着眼睛出现大伙面前多掉份儿啊。
院子里的空气变得十分安静,最后是刚刚睡醒的小媛媛拯救了一群人,嘹亮的哭声打破一院寂静。
许清嘉从后门绕到厨房,跟秦慧如要了一壶热水。
秦慧如塞了两个水煮鸡蛋给她:“让康康揉揉眼睛,消肿快。”
许清嘉点头,拎着热水毛巾还有鸡蛋顺着原路返回房间。
堂屋里,许向军一家和许芬芳一家互相见过。
许芬芳眼珠子一转,笑看文婷:“二嫂是不是不认得我了,咱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现在我孩子都生俩了。”
文婷笑容顿时变得讪讪:“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许芬芳笑了笑:“可不是,这一转眼就十三年了。”她掏出两个红包,递给许文诗和许家磊:“第一次见面,姑姑和姑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只能给你们个红包了。”
这边的习俗,长辈第一次见小辈都要给个红包,一毛到一块的,端看经济状况。之前许向华就给两孩子一人封了一个。
面对许芬芳绵里藏针的话,文婷不自在地理了理头发,低头看着两个孩子:“还不快谢谢你们姑姑姑父。”
许文诗和许家磊乖巧道谢。
面对两个孩子,许芬芳笑容如常:“真乖。”大人之间的恩怨没必要牵扯到孩子身上,可惜有人就是不明白这个理。一个成年人跟个孩子计较,她也不心亏的慌。
原以为许芬芳挤兑两句,就会见好就收,哪想她越说越直白:“今年二嫂医院里不忙?”
文婷勉强笑了笑:“还好。”
“怪不得了,”许芬芳笑:“这么多年可算是空闲了一回,二嫂终于能带孩子们回来看看咱们这些老家人。”
文婷笑容僵了僵。打过来以后,她虽然看得出来,许向华和秦慧如对他们都是淡淡的,但在礼数上没得挑,她还松了一口气。
万没想许芬芳这个小姑子会这么不客气,依稀记得她当年还是挺乖巧一小姑娘,不曾想如今变得这般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
“那这次二嫂可得多待两天,你这十来年都没回来了,可不得好好见见亲戚,大家还怪想你的。”许芬芳笑盈盈的看着她,反正许家康又不跟他们走,当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
想当年文婷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全家上下几乎拿她当祖宗供着。他们都想着这么水灵灵的一城里姑娘,进门就当后妈,到底是委屈了。结果白瞎了他们一番好心。
文婷还能说什么?她只能保持微笑。
许芬芳又问:“这次能留几天?”
“十天。”她和许向军请了二十天的假,来回就需要十天。
“十天哪够啊,我知道二哥二嫂你们要忙工作,幸好孩子放暑假,不如把孩子多留几天,也好让爷爷奶奶亲近亲近,长这么大都没回来过,两位老人可惦记的紧。”许芬芳真真假假道。
文婷脸色微微一变:“我们倒是想把孩子多留几天,可孩子到底还小,自己坐车不安全。”
“没事,我比较空,我给送回去,正好我还没去过新疆呢。”许芬芳笑眯眯道。
文婷脸色有些难看了:“哪能这么麻烦你,何况我们那开学的早,晚几天就赶不上开学了。”她怎么可能把孩子留下让他们照顾。
婚后头两年,因为怀孕和许文诗小,不能长途跋涉,所以许向军一个人回来探亲。
等许文诗周岁多了,许向军想带他们一块回来,恰逢她又怀了许家磊,于是顺理成章又没跟着回去。
她也不想过来,不习惯乡下环境是其次,主要是因为害怕。当年他们没把许家康带走,婆婆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也怕一回去,许家人逼着她把许家康带走。
就这么糊弄了几年,许家康来了又走了,她就更不敢回去了。
许向军是带着伤回来的,她去了,只怕泼辣的婆婆不会轻饶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许家人。
她自己不敢回去,也不敢让孩子们去,她怕许家康怕许家人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许芬芳扫她一眼,眼里的讽刺都不想藏了,担心自家孩子留下被人欺负,她欺负别人孩子的时候怎么就不手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文婷被她看得面皮发臊,不由看向许向军。
许向军垂着眼不说话。这些年文婷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理由拒绝跟他回老家,几次后他也懒得再提,不回就不回吧,回去了也是惹老人生气。
周红军拉拉许芬芳,差不多就行啦,没必要穷追猛打,闹的太难看,大家面上都过不去。
许芬芳撩了撩眼皮子,把换好尿布后就生龙活虎的女儿塞到周红军手里:“我去帮四嫂做饭。”
吃晚饭的时候,许家康的眼睛已经消肿的差不多,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还从许清嘉筷子下面抢走了一颗炸丸子,换来小姑娘一枚白眼。
文婷就有些食不下咽了,坐在她对面的许芬芳时不时的刺一句,连带着许向军也被挤兑了几句。自打许芬芳过来,她的脸色就没自在过,可又是她理亏在先,想反驳也反驳不得。
许清嘉津津有味地嚼着肉丸子,觉得今天的小姑姑有八块腹肌那么帅。崇拜之下,殷勤地夹了一颗一个肉丸子放进许芬芳碗里,吃饱了才有力气挤兑人啊。
晚饭毕,一群人坐在堂屋里闲话。眼见天色不早了,出了一口恶气的许芬芳这才带着老公儿女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
许清嘉发现文婷在许芬芳走后,松了一口气。
心里笑她这口气松太早,明天还得回乡下呢。直觉告诉她,老太太心里不定憋了多少火。她老人家要是真发起火来,可不会像许芬芳只动动嘴皮子。
许向华朝外面抬了抬下巴:“咱们出去抽根烟。”
许向军看了看他,抬脚跟上。
被许芬芳挤兑得身心俱疲的文婷已经没有精力再担忧他们兄弟俩会说什么了,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屋躺下。
散场之后,文婷连忙回了屋,眼下她和许向军带着许家磊住在孙秀花那个屋子里。许文诗十二岁了,半大不小的姑娘,不好再跟父亲睡一个屋,便和许清嘉睡一块儿。
许文诗和许家磊跟着文婷回了屋。
许家磊偎依在文婷怀里:“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文婷摸了摸他的脸:“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家。”要是可以,她现在就想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次跟着许向军回来,到底有没有意义?
许家磊闷闷地点了点头。
“明天要去乡下看望爷爷奶奶,那里环境比较差,”文婷给孩子们打预防针:“要是哪里不舒服你们千万不要说出来,私下跟妈妈说,知道吗?”
许文诗睫毛颤了颤,想起了自己年幼无知时的那一句乡巴佬,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的这句话,那时候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五岁那年的事情,很多都已经模糊。唯独有关许家康那一段记忆,一直存在她脑海里。
随着年纪越大,越发无地自容,当年的她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文婷拉着一双儿女殷殷叮嘱,免得再惹了许向军不快。
许向军和许向华随便找了块空地站着聊天,红色的烟头在夜色中若明若暗。
片刻后,许向军率先打破了兄弟之间的沉默:“康子说,只要我跟文婷离婚,他就原谅我。老四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许向华呵了一声:“要是我,我当年就不会娶她这样的。”老二的眼光,他可真不敢恭维,找了这么个两面派的女人。
倘若文婷一开始表明无法接受许家康,许向军肯定不会和她结婚。
她倒好,拍着胸脯保证了,可婚一结,立马就后悔反口。她自己选的路凭什么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受恶果。孩子都有了,她再说不能照顾前头留下的孩子,这不是耍无赖嘛!
到这,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她要是硬气点直接说不能接受许家康,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难道还能明知道她不乐意,强行把孩子送过去遭罪。
可她呢,不想做坏人,假惺惺地答应把孩子接到身边照顾。转头就搞小动作,把孩子弄成那副模样。
许向华打心眼里看不上文婷,也瞧不上许向军,连枕边人是个什么德性都不知道,要是他明白点,起码七年前那一通罪,许家康不用遭。
许向军用力抽烟,抽的太急,忽然间呛到了,激烈地咳嗽起来。
咳完,嗓子眼火辣辣的疼,许向军摸着喉咙苦笑:“这婚的确是我结的草率了。”文婷没有彻底了解做后娘意味着什么,他也不够了解文婷这个人,两个人就这么结婚了。
许向华看着他,目光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结都结了,孩子都两了,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反正你也不可能离婚。”
许向军沉默了下道:“如果没有孩子,我会答应他的。”
许向华轻嗤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幽凉:“哪有什么如果,对不起一个,总比三个都对不起好,对吧?”
许向华抖了抖烟:“你都做出选择了,以后就别再想把康子接过去的事。你们家那笔糊涂账算不清,也没法算。这么多年都稀里糊涂的过来了,他也过得挺好,活蹦乱跳长这么大。以后也就这么过吧,在我这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可好歹吃喝不愁。”
许向军出神的望着远处的树影,直到烟烧到手才惊觉回神,他低头抽了一口烟,声音发钝:“老四,我对不起这孩子,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你帮我多照顾照顾他吧,我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恩。”
“不用你说我都会照顾康子,我都管他这么多年了,就是想不管也撒不开手啊。”许向华淡淡道。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许家康就吃亏在没和许向军好好相处过,所以他输给了那对姐弟。
兄弟两个在那里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抽完了一整包烟才返回。
文婷哄睡了许家磊,听见动静坐了起来,刚下床就见许向军推门而入。
昏黄的灯光下,她正好对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文婷心头一悸,忽尔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浓重烟味。他咽喉不好,医生叮嘱他别吸烟,所以如非必要场合,许向军很少抽烟。
她已经很多年没在他身上闻到这么重的烟味了。
愣了下,文婷迎上去:“我给你泡杯胖大海润润嗓子。”出门时她特意带上了几颗胖大海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许向军从箱子里翻出拖鞋换上,又拿了牙具朝外走,期间没多看文婷一眼。
文婷浑身冰凉地怔在原地,在她主动说要带孩子陪他一块回来接许家康之后,他对她的态度便有所好转。可现在,又恢复原样了。
文婷怔怔地坐在床头,听着院子里稀里哗啦的水声。
一直到许向军进来,她都没有站起来,只拿着一双眼跟着许向军转。
许向军把牙具往桌上一放,擦干脚,只穿着一条白背心上了床,面朝床外躺在许家磊另一侧。
文婷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明明是酷暑天,可她突然间觉得有点儿冷,如坠冰窟窿一般,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老许?”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文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她走到闭着眼的许向军面前,慢慢在他面前蹲下去:“老许。”
文婷抖着手轻轻推许向军,低声道:“我知道你没睡着。”
躺在床上的许向军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一颗心顿时变得又酸又涩,眼泪扑忍不住簌簌掉下来,文婷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你别这样,我受不了。老许,我知道错了。”
浑身发软的文婷委顿在地,紧紧抓着许向军的手臂:“你别这样对我,我真的知道错了,这次把康康接回去之后,我保证好好对他。”
许向军目光平静的看着她:“难受?”
流着泪的文婷用力点头,哀哀地望着他。
许向军的声音透着丝丝凉意:“康子当年比你更难受。”
文婷双眼倏尔睁大,眼角彷佛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