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晚乡头一年管控放炮, 效果不明显, 外头还是有大大小小的炮声。
客厅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沙发上却没人, 只有一只棕色玩偶熊坐着看电视。
桌子上放着三盘凉菜。
客厅厨房里传来哒哒的切菜声,女孩系着围裙, 削葱般的手指下摁着翠绿的豇豆。江谚被水槽里诈尸的死鱼甩了一脸水, “啪”地把洗碗布砸进水槽里。
苏倾没抬头, 抿嘴笑了一下。
“笑。”江谚板着脸, 侧眼看过来, 手指在水槽里搅一搅, 作势要用池子里泡过鱼的水撩她。
苏倾怕生鱼,马上敛了表情, 声音细软软的:“水烧好了。”
江谚甩了甩手上的水,走过去把大火扭成小火,苏倾抹干净双手,拆了三包面, 同切好的蔬菜和火腿一起下进去,搅了搅。
浓香飘散出来。
过新年,她问江谚想吃什么, 他说想吃泡面, 她第一次在家做的那种。
苏倾想了想,泡面就泡面。但毕竟是大年三十,就在泡面里添了不少辅材,加上陈阿姨走前留下的凉菜和鱼, 足够过一个相当惬意的年夜。
桌上没有酒,摆着鲜榨的苹果汁,一人半杯。
苏倾垂着眼,小心地挑着鱼刺,微微笑着:“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妈妈都给我做红烧鱼。她做得好香,后来我怎么模仿,都学不出那个味道。”
江谚瞧着她的侧脸,筷子轻轻搁在碗边,极淡地说:“过两天回去看看他们。”
苏倾答了声“好”,又问他:“江谚,你们家过年吃什么?”
江谚默了一下:“饺子。”
每年春节,家里都要煮饺子,周向萍不会煮,皮全是烂的,捞起来的时候,她难见地露了无措的愧意:“怎么回事,我老煮破。”
后来煮饺子的变成了江论,他则在一旁擀皮儿,转得又快,擀得又薄又匀称。江慎擀得都不如他好,急得向儿子讨教:“江谚你是怎么弄的?”
他那时候小,扒着案板,满脸得色:“不告诉你。”
其实,无非就是用一点巧劲。也不知道怎么就稀罕起来,弄堂里老人都跑到他家看,看小豆丁推着擀面杖,不费什么力气地擀皮儿。
“老江,你家这个老二不一般。”有人神叨叨地说,“你们家出的都是文曲星,这个以后是将军。”
“对,你们俩的手都是捏笔杆的,这孩子的手以后使枪哩。”
哥哥笑着挤在他身边,悄悄问他:“你怎么看,以后真送你当兵去?”
他冷哼,不耐烦地扔了一张皮儿在盘子里:“擀个皮还能擀出大道理来,真能扯淡。”
有一回过年,江慎吃饺子的时候嘎嘣一声,险些硌掉了牙,捂着腮帮子痛苦地问:“这什么东西?”
周向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呦,可能是我在里头包的硬币。没事吧老江——”
那次,连平素绷得很紧的江论都笑出了声:“爸,您可有福了。”
“有什么福,我牙都让你妈弄掉了。”
……
一切的福气,在江论出事的那天起,就全部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冷锅冷灶,无尽的争吵,指责和埋怨。
后来的好些年,他差点儿忘了,家里还是有过一段时间温馨的平凡。
苏倾把鱼夹在他碗里:“我会煮,我们明天也吃饺子?”
江谚说:“不用。”
“为什么?”
他看看她,很快垂下眼去,眼神竟然含了一丝温柔:“麻烦。”
“噢。”苏倾继续挑鱼刺,电话响了,是楚湘湘,湾峡那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倾倾新年快乐哦——”
苏倾弯起嘴角:“湘湘新年快乐。”
“你在哪里过年,还和你男朋友在一起吗?”
苏倾眼睛倏地一闪,食指摁着音量键,飞快把电话的声音调小,江谚还是听见了关键词,不动声色地侧眼瞧着她。
苏倾搅着碗里的面,自以为很安全,放心地点头:“嗯。”
他的心微妙地跳了一下,他的电话也跟着响起来。
周向萍的声音传来,比平时都要柔和几分:“江谚,过年了,你过怎么样?钱够不够用,上个月给你打的钱,多买点新衣服穿。”
对面的苏倾挂了电话,睁大眼睛,敛声闭气地看着他,筷子都不敢落,筷子尖在嘴里,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他垂下眼,遮住眼里的笑意,答得敷衍:“好。”
周向萍还要再说,不过那端传来了小孩子吵闹的声音,她把电话拿远无奈地骂了几句,小孩还在吱哇喊着什么。
江谚的手放在红钮上,平淡地说:“忙的话挂了吧。”
“等一下等一下。”周向萍似乎妥协,有些小心地说,“陶陶,陶陶想跟你说句话。”
“……”
“哥、哥哥!”小孩子咯咯笑着,清脆的声音很兴奋,“哥哥,祝你新年快乐!哥哥新年快乐!哥哥……”
伴随着周向萍生怕他恼,跟小孩抢电话的声音:“行了,说一遍行了,吵不吵你陶陶……”
江谚举着电话没有挂断。当年他也是这么叫着江论,现在一转眼,他也做了哥哥。
“嗯,新年快乐。”
那边一下子寂静下来,好半天,周向萍语无伦次地说:“江谚,你跟你弟弟说的呀?你……”
江谚说:“没其他事的话,我挂了。”
苏倾悄悄地从厨房里端汤,没端稳,泼出来一点,顺着围裙洒在她的小腿上,她低头看了一眼。
江谚蹙眉,马上把电话掐了:“放那儿。”
接近九点,也没等到江慎的电话,他现在的妻子不大喜欢他和过去的家庭有联系。但他还是发来了短信:“祝亲爱的儿子新年快乐。”
江谚收到这条短信时在阳台,看着外面的烟花抽烟,沾染了满身的凉气。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个新年他心底格外平和,垂着眼,慢慢地回了条短信:“也祝您新年快乐。”
反手闭上推拉门回到客厅,赶上苏倾从浴室里出来,新睡裙下是莹润的小腿,她披着浴巾,擦着头发,觉察到他的目光,微微别过头去,露出纯白浴巾下的一点点红,长而密的睫毛颤着:“江谚。”
“嗯?”
她快步走向房间:“等我换好衣服,我们去贴对联吧。”
“哪儿来的对联?”
苏倾本来已经关上门,又打开门缝探出脑袋来,朝他稍显得意地笑:“银行送的。”
哦,存了十万块,还是银行的大客户呢。
楼道的声控灯灭了。
江谚“啪”地一拍手,惊亮了它,门框上面是深红色的横幅“喜迎新春”,苏倾仰头看,他踩在小马扎上好高,横幅才到他胸口。
“正着吗?”
“歪了。”
“右边往上……往下。”
少年皱眉头:“到底往上还是往下。”
苏倾笑了:“往下。”
“贴了?”
“嗯。”苏倾点头,他用力拍了拍,满地散落着双面胶的白色胶条。
江谚手里拎着两条春联抖了抖,低头看了半天上头的喜庆话:“哪边是上联?”
“仄是上联,平是下联。”
江谚分了上下,转过身去看着墙,又遇到了问题:“上联左边还是右边?”
苏倾笑说:“右边。”
“你怎么知道?”
“如果横批从右往左读,春联也是从右往左贴。”
江谚禁不住低头瞧了她一眼。
苏倾睡裙外头套了件棕色灯芯绒外套,蓬松暖和的,拉链没拉。
她双手揣着外套口袋,把衣服向下绷着,正仰着小脸看他,半干的长发弯曲地散在肩上。
从他这个角度,意外地看见了平视看不见的景象,女孩胸口的白皙起伏,没入宽松的睡裙领口,白得近乎透明。
他瞧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扭头不动声色地贴对联。
纤细的腿还有腰,那里却不算小,她怎么生的?
苏倾生气地拽他衣角:“贴歪了。”
江谚醒神,对着对联沉默了片刻,跳下椅子,似是极不耐烦:“……歪就歪了。”
苏倾呼了口气,把胶条扫在一处,让江谚拽着衣服拉进屋里,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楼道灯被炮声惊亮,门口添了崭新的大红对联,还有一个菱形倒立福字。
电视机上放着春晚,两个人靠在沙发上,不太专注地看,时不时地看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中间坐着那只充当楚河汉界的棕熊,琉璃样的眼睛倒映着蓝色绿色的光。
江谚长腿岔开,袖子挽到肘上,胳膊肘压着熊脑袋。苏倾坐得很板正,双腿紧并着,困了,也只是把一双腿平平伸出去,脱掉了鞋子,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她浅粉色的脚趾娇嫩,轻轻踩在茶几下的地毯上,脸上有一点安稳轻薄的红晕。
江谚侧眼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开了口:“苏倾。”
苏倾稍稍阖上的眼睛一下子张开了:“嗯?”
“困了进去睡。”
苏倾摇摇头,揣着口袋,一下子坐好了:“我要守岁的。”
江谚笑了一下,别过头,不知道笑什么。光影落在他英俊的脸上,“明天包饺子。”
苏倾偏头看看他:“不是说麻烦吗。”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着,低头看看腕表,苏倾也看到了电视上闪烁的倒计时,外头一下子爆了好一阵凶猛的炮声。
苏倾笑着回头看他:“江谚,零点了。”
江谚盯着腕表,嘴角勾起:“新年快乐。”
春晚放到了落幕演职员表,凌晨一点了,少年走过去,“啪”地关掉了电视。
苏倾在沙发上睡得熟了,脸微微歪在头发上,呼吸绵长均匀。
江谚轻手轻脚地俯身,困住了她。
手掌撑在沙发上,压得沙柔软的沙发发慢慢陷进去。
江谚的眼珠转动着,安静地看她半晌,他将手伸进她腰后,膝下,试探着将她横抱起来,她温热的身体慢慢地贴近他,衣料发出摩挲的窸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