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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玉京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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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柳条随风漾着, 苏倾拿指头小心地揭开外层的蜡纸, 仔细妥帖的动作和当年的江论如出一辙,剥完了, 安静地递给他。

江谚的语气很淡:“自己吃。”

苏倾已经习惯他的喜怒无常,把冒着冷气的雪糕放进保温杯里, 旋上了盖子。

又拆了一根, 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小奶糕白得软糯, 侧面结了一层细密的冰碴子, 她的嘴唇印在上面, 像雪地里落下的樱花。

檀口小小的, 奶糕上的缺口也小小的,看得人心里发痒。

江谚问:“好吃么?”

“你要尝尝吗?”苏倾把奶糕伸到他眼前, 似乎注意到了到什么,指头动了一下,把没咬过的那一边转向了他。

江谚冷眼看着,毫不客气地夺过来, 垂睫看了看,猛然咬了一大口,连带着她咬的那个缺口一起, 全吃进了嘴里。

毕竟是秋天, 含了这么大一块冰,牙齿马上酸得发痛。他微微鼓起腮吸了口气,苏倾的脸色很紧张,把双手伸到他下颌底下:“太凉了?吐出来吧。”

她拿手接。

江谚一时间有些怔愣, 好半天才让冷得发麻的舌头唤回了神,“啪”地拍开了她的手,背过身,一股脑咽进喉咙,“呼”地吐出了一口寒烟。

二中门口有位穿灰色西装裙的女老师,专程接待他们,老师旁边站着穿校服的楚湘湘,两个阔别已久的女孩见了面,马上紧紧抱在一起,看得出原本是关系很好的伙伴。

郭湘将苏倾左看右看,有些意外:“倾倾,你……你好漂亮啊现在。”

苏倾画了淡妆,逼人的明艳大方,抱在一起时能感觉到她身材的凸凹,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了。而自己似乎还是从前一根麻杆的样子,像个小孩。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女老师的手搭上苏倾的肩膀,语气柔和地催促:“走吧,学生代表还有银行的人都在里面。”

苏倾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校园,走到了楼道口,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江谚。

幸好今天是他陪着来,不知省去多少猜疑和麻烦。

少年双手插着兜斜斜立着,正站在布告栏前随便看着什么,脚下落着一团浅浅的影子。

楚湘湘见她回头,远远地朝她挥挥手:“你去吧,我陪你朋友。”

江谚百无聊赖地扫着布告栏,本来是打发时间,看到布告栏里贴着每一届学生和教师的毕业照,目光便顺势逡巡下去。

小太妹是多少级来着?

他顺着年份找到了13级的合影。二中是个小学校,年级里统共四五百号人,穿着自己的最正式的衣服拍毕业照,一片花里胡哨。

他本想找一找苏倾解闷,没想到一眼扫过去就看见了。因为她就在镜头的最中央,前排坐着的老师们像两丛绿叶左□□斜,捧起了第二排正中的花骨朵,显眼,晃眼。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荷叶领白衬衣,海军蓝背带裙,领子让风翻卷起来。一左一右两个麻花辫,辫稍系了蓝色的蝴蝶结,乖巧地垂在肩头。一张白皙俏丽的脸,黑如曜石的眼睛,笑涡又甜又干净。

这是——苏倾?

指尖隔着玻璃印上去,明知是摸不到的,手指在她略带稚气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找到苏倾了吗?”

楚湘湘看江谚盯着布告栏不作声,鼓起勇气同他搭话,“她在你们晚乡一中好不好?还跳舞吗?有没有考第一名了?”

江谚的心不知缘由地,猛然锐痛一下。

拍过多少回集体照了,怎么会不知道?照片那个位置,通常都是留给最听话、最优秀的孩子的,比如江论。

江谚的嗓子有些哑,看着苏倾最后走入的那栋楼,开口问楚湘湘:“她还有什么手续得在你们学校办?”

正是上课时间,中庭一个人也没有,不知哪班的教室开着窗,传来集体读课文的声音。

楚湘湘有些怕他身上冷清疏离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猫一样高傲又带着攻击性的浅色眼睛,瞧着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自惭形秽,看上去很不好处的样子,不知道苏倾怎么会同这样的男生混在一起。

心里蓦地闪出一个念头——苏倾不会是早恋了吧。

因为早恋,她才变得那么不一样。

她红着脸问:“你是她男朋友吗?”

江谚皱眉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这是她的隐私,是、是她男朋友,我才可以告诉你。”

“是。”他的语气利落又骄矜。

楚湘湘心里一坠,她觉得早恋是不对的,可放在苏倾身上,她又分辨不出到底对不对了。

“那你……可要好好对倾倾啊。”

她左右看看,眼圈有些红了,“今天取的这十万块,是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同学和老师给她的捐款。”

“她是3.18爆炸案唯一的幸存者。她们家都没了。”

阳光落在办公室的木头桌子上,反射了白光的打印纸刺眼,上面的黑字有点飘。

苏倾对面坐着慈眉善目的老校长,手指伸过来,点点“签名”一栏:“签在这里,就可以了。”

苏倾看着空白的签名栏发怔,银行负责人说:“小姑娘,这是你老师同学的自愿行为,以后到了社会上,哪怕挣钱了还给他们也行,眼下既然需要这笔钱,就拿着先用,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校长和缓地说:“苏倾啊,你赶快取走了,我们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下了。当时你钱也没要,人就消失了,这两年我们总想起这个事情,你刘老师下班以后老骑车去护城河边转悠,见着有人捞起来了,就急着跑过去看看。”他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倾也笑着,喉咙却有些发痛。

穿制服的女老师腼腆地说:“这不没事吗,都是我瞎操心——对了,现在谁跟你一起住?”

“和吴阿姨一起。”

“阿姨?是你妈妈那边的亲戚?”

苏倾停了停,垂眼“嗯”了一声。

坐在她身边的人都欣慰地点点头,办公室的茶几上摆了一束鲜花,屋里很安静,她手上让老师塞了两个蛋黄派:“别干坐着,吃点。”

中考前夕,平静的生活不知不觉发生了一些变化。晚上的时候开始有人敲门,拍打得很用力,几乎像是在砸门一样,她穿着睡衣,害怕地从屋里走出来,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哄她回去睡,说没关系,是外面有人喝醉了,找错了家门。

拍门声持续了好几天,她没有放在心上,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侧枕着睡,心里想,这个醉汉怎么总找错门。

直到有一天早上,何雅丽送她出门,在家门口看见了两辆卡车,邻居夫妇正吃力地抱着一个个纸箱子往车上搬,何雅丽见了,脸色变了变:“你们也走呀?”

“唉,能不走吗。”女人累得汗流浃背,“昨夜又敲了一夜的门,可吓死人了。”

苏倾说:“那个人也敲你们家的门……”

话音未落,何雅丽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上你的学去。”

苏倾背着书包走到了行道树下,远远地一回头,母亲还站在原地和他们攀谈,脸色忧郁。

那时,何雅丽是在问:“报警了吗?”

“报警?”女人脸色古怪地打量着她,“你们是外地过来的吧。咱们这儿,一直这样。”

她谨慎地转动着眼珠子,食指指指天,又指指地,声音压得很低:“都一块儿的。”

何雅丽变了脸色,却不吭声。她当初的确是因为薛凯的工作调动搬过来的,年轻时家里不同意她远嫁给一个无父无母的穷孩子,她当晚收拾了行李就跟他跑了,十几年没回过乡。晚乡的湾峡,青山绿水,很符合他们心中理想的家。

他乡做故乡这些年,她才发觉这地方的美丽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一连数晚,苏凯回家都很早,客厅的灯昏暗地亮着,家里阴云密布,烟灰缸里的烟蒂积了厚厚一层。

“我现在都不敢看手机。”何雅丽哽咽着说,“真的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不知信息是在何处泄露的,两个人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大量信息塞满信箱,要求配合签约,否则后果自负。

“能有什么后果?”苏凯揉了揉僵硬的脸,又把眼镜摘下来温吞地擦着,“青天白日的,还能强闯民居?”

“他们给我们多少钱?”

“前天说四十万,昨天接了电话,说我们不识相,降成三十万。还威胁我,再往后拖,一分钱也拿不到。莉莉,要不然我们——”

“不行。”何雅丽的眼圈通红,“这房子我们十年前买的时候就四十二万了,现在房价涨得这么厉害,少说也翻了两翻。拿着三十万让人搬走,有这种道理吗?”她咬了一下唇,狠狠地说,“不行我们去法院告他们去吧。”

苏凯烦躁地摇了下头:“没用。上网查了,是正经拆迁,有政府的批文。”

前些天市委书记上电视还说,他们现在住的地块,划成了高端住宅用地,虽然也是住宅,但性质是不一样的。推平以后,盖的是独栋别墅。

他们说新城建设是晚乡未来发展战略的一部分,虽然这战略大多数民众搞不懂——那么多别墅盖出来,谁来住呢?

“正经什么正经?又打电话又敲门的——这不是黑社会吗?”何雅丽把手里的纸巾绞成了纸絮,又哽咽起来,“倾倾六月份要考试了,拿着三十万去哪,让我们住一室一厅,住地下室去?”

苏凯“唉”了一声说:“倒是。那再拖一拖,再拖一拖。”

二人看一眼表,六点半了,餐桌上的鲫鱼汤凉得发腥。

何雅丽先发现哪里不对,一丝冰凉从脊梁骨钻进去:“倾倾怎么这个点还没回来?”

气氛陡然凝滞了一下,她把围裙一把扯下来,抓了抓头发:“我到学校,我到学校找她去。”

苏凯的铃声尖锐地响了一下,听筒那头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半晌,稚嫩的压抑着恐惧的声音响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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