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收刚刚过去,齐国就悍然发布《讨宇文邕檄》,摆明车马的要讨伐周国,并公开宣布,要兵分三路,齐头并进,分进合击!
第一路为北路军,由北齐京畿大都督高伯逸亲自率领,麾下乃是嫡系精锐神策军大部,和并州的精锐边军共计五万人,还有数目不详的辅兵,用来保障后勤。
这一路大军从晋阳出兵,到河东,屯扎在齐国新建的“城堡群”里,沿着汾河依次进驻,彼此间互相呼应,互为奥援。
又有汾河提供水源和漕运,补给线顺畅,似乎可以长期驻守的样子。
哪怕是不懂军事的人,知道这些事情以后,也能得到一个结论:这一路绝对就是灭周的主力!
高都督带着这么多人,还事前建了“碉堡群”,显然是要完成当年高欢未竟的事业,攻下玉璧城!
只要玉璧城一丢,周国被灭,就只剩下耗时间和耗人力了。
第二路为南路军,领兵之人,居然是个年轻人,叫杨素。说是名不见经传吧,这厮好像也还有点名气,很早就跟在高伯逸身边做事,算是得力的亲信。
高都督虽然英明神武,但是也免不了“任人唯亲”的老规矩。杨素据说娶了高伯逸夫人李氏的堂妹,有了这一层关系在,独自领兵为主将,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让人吃惊的事情。
这一路兵马从邺城出发南下荆襄,跟屯扎在荆襄的傅伏所部合兵一处,杨素为主将,傅伏为副将。
兵马不算多,也不算精锐,但是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同样也是稀烂得一塌糊涂,只靠着天险能勉强维持局面的周国南部边军。
而且荆襄多粮草,吃穿不愁,断然不存在因为补给问题而退兵的可能性。
这一路的战略意图,似乎也非常显眼,那就是组合起来的兵马,稍作休整后,就沿着汉江北上,一路打过去!
这一路也没什么技巧,更不存在用什么伏击啊,水淹啊,火攻啊之类以少胜多的谋略。汉江走廊,就那么两座大山脉,延绵不绝的夹着汉江。
任何花俏也没有,你有种带着兵马打穿,沿着汉江北上,兵临汉中就可以了。打通了汉中,关中就在眼前,随便你怎么弄都行。
然而在很多明眼人的心中,这一路兵马,不是北上策应高都督攻打玉璧城。以杨素手里的本钱,想打通这一路,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是高伯逸为什么要让杨素带着兵马这样闹腾呢?大概,还是打着“就算没用,吓吓周国人也是好的”,这样的如意算盘。
吃一堑长一智,上次被宇文宪出汉中破襄阳,这一次,齐国是以攻代守,让周国无法全力防守玉璧城,至少是没有兵马在河东执行野战。
攻城的队伍,都是非常脆弱的。如果在齐军攻城不利的当口,周军某只规模不大的精锐从背后杀出,翻盘虽然不能说是轻轻松松,但至少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高伯逸都必须要将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第三路军,则由王琳带着本部人马,离开淮南,前往洛阳以北的河阳三镇周边驻扎。并以孟津渡为基地,打造战船,训练水军。
这架势,很像是要绕过玉璧,从黄河北上,攻打风陵渡,直接拿下蒲坂城!
当然,孟津渡这一段,黄河水异常平缓,但是继续往北,到了龙门附近之后,水流就会异常湍急。有几个隘口,稍微不小心,就会死人翻船!
指望光靠水军就能攻下蒲坂城,不亚于痴人说梦。
可是,周国谁敢打包票,说可以将蒲坂的兵力全部调度到玉璧城呢?凡事都还有个万一呢。王琳军中的士卒都是跑船出身,单论驾船的技术,找遍各家,还真没有多少比他们更好的。
万一有那么几艘船,带着几千兵马,占据了风陵渡怎么办?
周国无人敢赌,哪怕是宇文宪,也不敢赌。一个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当得知王琳军带本部人马北上后,宇文宪连忙收缩兵力,并派人弄走风陵渡口的所有大小船只,连一片舢板都没留给齐军。
这三路大军齐攻周国,来势汹汹,一时间,长安各部衙门都忙得不可开交,拼了命的调动各种资源,去应对这一次的灭国之战。
嗯,他们是要被别人灭的那一方。
……
玉璧城城头,韦孝宽一脸凝重看着“河”对岸那座高耸的城池,颇有些怀疑人生。
对方筑城的速度,是怎么做到短短一个多月,就建起这么大一座土城的?若是说精良程度,跟玉璧城比,那是远远不如的。
然而,什么也比不上速度快啊!
那座名为“破壁城”的土城,若是谈防守能力,简直弱爆了,以韦孝宽的眼光看,这绝对是为大军准备的大棺材。
不过有一个前提,周国有足够的兵力,将这座城围起来狂殴。
高伯逸就是看准了周国北线兵力不足以野战,就是以兵多欺负兵少,放一座城堆你家门口,让你看得到打不到。
两座城之间,本来有一条大河,名为“汾河”,乃是玉璧城的天然壕沟。不过,汾河已经被高伯逸早几个月就挖得改道,现在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壕沟”。
里面全是烂泥。
嗯,这种状况,对于齐军来说,并非好事。因为河底的淤泥,如果没有岁月沉寂,而是河水骤然改道形成,那么这些淤泥会异常松软。
一个成年人踩下去,搞不好下半身就直接到了淤泥里,起都起不来。这种状况,还怎么打仗呢?
不过,虽说现在完全没办法通行,甚至比河水还要难搞,对齐军非常不利。但是,等天气继续变凉之后,情况就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那些淤泥,在严寒下,会变成“冻土”,异常坚硬。不要说走人了,在上面撒欢的奔跑都是小意思!
那个时候,玉璧城引以为傲的第一道防线,就彻底变成了历史。嗯,汾河这次改道后,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因为高伯逸采用的是水利工程方式的引水倒水。
而不是简单粗暴的挖断河堤了事。
所以当新河道的河堤被人为的加固后,就没有玉璧什么事了。事实上,历史上隋朝后,玉璧城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后面无论是安史之乱,还是关中大乱,都默默无闻。
反而是潼关还时不时的出现在古籍当中,若隐若现。
“高伯逸的打算,就是入冬后攻城。而现在则是让士卒好好适应周边的环境和水土,以防他们生病。”
城头之上,韦孝宽扶着女墙,对辛道宪淡然一笑道:“猜猜这位高都督,会怎么攻玉璧?”
“靠堆人命?”
辛道宪小声问道。
韦孝宽摇了摇头道:“不是堆人命,而是跟我们耗时间!周国耗得起,我们耗不起。”
韦孝宽有些无奈的说道。
“城里存粮,足够一年之用,水井里的水,一时半会也不会干,都督多虑了。”
辛道宪好心安慰道,但是心中依旧有股难言的不安。如果高伯逸真是个无脑的莽夫,那么神策军的主将,就一定不会是他!
“你知道,大军在冬天,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韦孝宽盯着远处黄色的淤泥问道。
“粮食?”
“不,是热水。”
韦孝宽叹息一声道:“水不干净,勉强也能喝下去。但是,到了冬天,水都要结冰了,你要怎么喝水?”
他问了辛道宪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你冬天要怎么喝水!
哪怕水不结冰,一壶凉水灌到肚子里,也能要你半条小命,这里毕竟不是江南啊!
“都督是说,只要高伯逸困住玉璧,不让我们出城砍柴就行,对面?”
魔鬼都是在细节里的,玉璧城还是那个玉璧城,但是跟宇文邕出击洛阳惨败之前的那座城比起来,现在的玉璧,还是有一个不太明显,却相当致命的变化。
连辛道宪这样的人都忽略了,足以见得,很多人都没想过这事。
往年玉璧城过冬,都是少量靠少柴,大量靠烧“石炭”,也就是煤。
石炭很早以前就有人在用,一小块就能烧很久。往年冬天,虽然跟齐军在对峙,但是并没有担心喝热水的问题。
因为那个时候,河东是周国齐国各一半,玉璧城以东,是有“战略纵深”的。这附近,恰好就有一个石炭作坊,可以采集露天的石炭。
但是现在,这座石炭作坊已经被齐国人拆了,哦,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在为齐国人提供石炭了。
那么,如果玉璧城的周军还要燃料,那就必须出城砍柴!要知道,这附近的两座山丘,都已经被他们砍得光秃秃了,要去就只能去更远的地方。
只是现在,他们远处是去不了的,那些地方,已经被齐军给占了。所以到了冬天以后,韦孝宽很可能遇到一个天大的麻烦。
粮食还有,然而没有办法将这些粮食做熟!
高伯逸显然知道周军的软肋在哪里,派了很多精锐斥候小队,每日都在玉璧城周边埋伏侦查,一旦发现周军斥候出城,立刻发信号,联络周边的齐军斥候小队联合绞杀。
吃了几次闷亏后,韦孝宽也不做他想,根本不派人出城了,他也老老实实的待在玉璧城里,每天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人力有时而穷,很多情况下,往往你知道要怎么做能破局,最终却也只能在局中慢慢死亡,因为知道要怎么破是一回事,有能力去破,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传令下去,夜间火把减半。喝水统一时间,不再单独为任何将士配给物资。”
韦孝宽下了一道很伤士气,却又不得不这么做的命令。
他看到辛道宪似乎呆滞了一样,半天都不动,于是皱着眉头问道:“为何还不去下军令?”
韦孝宽不悦问道。
“我们这样守下去……真的有意义么?”
辛道宪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道。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去下令吧。”
本来想发火,随后又想到其实某些事情也不能怪辛道宪。韦孝宽疲惫的摆了摆手,不想再过多的解释什么了。
……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色渐晚,高伯逸清唱着北朝民歌,站在“破壁城”的主城楼楼顶,接着对岸稀稀疏疏的火光,眺望“隔河相对”的玉璧城。
只看得到不太清晰的部分轮廓,有些如梦似幻的错觉。此时满天星斗,仿佛星河坠地一般,月亮完全消失不见,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明月,当年你父在军中带头唱这首敕勒川,避免了大军溃败。今日听到这首歌,你有何感想?”
当年斛律光初出茅庐,就参加了这场大战,没死在玉璧城,真是捡回来一条命。对于这段并不美好的回忆,他实在是不想多说。
而且高伯逸唱得还没他爹斛律金唱得好。
“大都督已经作了万全准备,想来此番攻城……”
斛律光还要说下去,生怕他立旗子的高伯逸,连忙抬起手,示意他不要把那些话说出来。
“秘书何在?”
高伯逸转头看了郑敏敏一眼问道。
“都督请吩咐。”
郑敏敏不动声色的行了一礼问道。
“去把我的六弦琴拿来,今日我要装个……引吭高歌一曲,发散一下心情。”
高伯逸兴奋的说道,一点都没有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感。
不一会,酷似后世吉他的六弦琴,被郑敏敏小心翼翼的拿在手里,最后递给高伯逸。
高都督轻轻的拨弄了一下琴弦,微微点头,嗯,就是这个味道。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
旋律响起,原本带着不信和遭罪心思的斛律光和郑敏敏,都竖起耳朵,被六弦琴发出的美妙音符所打动。
这首歌,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唱挽歌,像是在永远不会醒来的战士送行,隽永中带着淡然的哀伤。
一曲弹完,郑敏敏不由自主问道:“大都督,这首叫什么名字?”
“滔滔江水葬亡魂。”
高伯逸转过身,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
“是啊,谁会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呢?”
斛律光似乎“听懂”了高伯逸到底想说什么,喃喃自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