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逸平静看着郑敏敏未施粉黛的俏脸,似乎想把这个女人彻底看透。不过对方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很平静。看起来,某些话已经在郑敏敏心中憋了很久,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
郑敏敏的性格一直都很低调,甚至还带着几分懦弱。高伯逸也是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位年纪最小的妹子“爆发”了。
“你这个说法,有点奇怪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高伯逸语气温和的问道,一点都看不出要发怒。
“大概,是因为我大哥的缘故吧。”
郑敏敏站起身,和高伯逸面对面说道:“道法自然,一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道家的书。万物相生,没有什么东西,能凭空冒出来。”
高伯逸也是没料到对方居然在认识自己之前也学了点东西。他稳住心神,继续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比如说我大哥郑元德,小时候学文,长大了学政。他用到的,学到的,都是来自于家里的书库,或者是外出游学时的所见所闻。他说的话,我都能大致知道出自哪里,跟谁学的。比如说我大哥说话就喜欢跟爹学,只是他没学会爹那样说谎的能力。”
郑敏敏若有所思,抓起高伯逸的宽大手掌继续说道:“可是阿郎的这一脑袋学问,就好像是凭空变出来的。
别的不说,就说阿郎今日教我的正态分布,当真是闻所未闻。像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只有一两件,可以说是某个路过的道士啊,和尚啊之类教的。
可是,阿郎会的东西这么多,我隐约感觉自成体系,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妾身后来打听了很多事情,阿郎前十几年,也不过中人之姿,不仅没钱读书,而且还在驿站里当驿卒。
如何能有机会学这些东西?
阿郎不是告诉妾身,要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脑子去想么?所以妾身听进去了,也想了又想,大概,仙人入体,是唯一的解释了。”
说完,她双手握住高伯逸的胳膊眼巴巴的看着,脸上带着一丝祈求和讨好,还有藏在眼神深处的恐惧与胆怯。
“唉,你想哪里去了。”
高伯逸拍了拍郑敏敏的肩膀,示意对方坐下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次被人打晕后。似乎如庄周梦蝶一般,进入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像是过了几十年。
那个梦里面,天上飞的都是铁鸟,人能够坐在铁鸟里面飞行。地上跑的都是铁皮做的车,到处跑。那是一个跟我们很不一样的世界。
我在那边过了很久很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然而梦终于醒来,我发现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而已。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你是第一人。”
看高伯逸说得诚恳,郑敏敏大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其实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说的,可是……我现在真的离不开你。我也很怕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个怪物。现在听你这么说,虽然离奇,倒也有迹可循。”
“这段时间,麻烦你把陶罐的最佳重量统计出来吧,有不明白的,派人去邺城找我。明天我就离开这里了。”
高伯逸这一趟出来已经很久了,他必须要回到邺城去,好好处理一下政务。王琳已经带着亲兵去了淮南,诸多军务要和当地驻军交接。
而独孤信也带着兵马去了河东前线,之前那里的土地,是隔着汾河,一半归北齐,一半归北周。后来韦孝宽收缩兵力,固守玉璧,放弃了新绛防线。
于是这片河东的要地,被齐军攻占。现在独孤信过去,就是跟斛律光麾下的边军互换防御,并在原有周军工事的基础上,进行微调与修整。
这些事情,都会反馈到邺城的“枢密府”,而现在的枢密府,已经被高伯逸架空,实际上,那些文件和情报会第一时间送到他高都督的案头,然后才会分发到枢密府。
没有高伯逸坐镇邺城,是玩不转的。神策军的改革,军备的改良,还轮不到高伯逸亲自坐镇盯着。
“之前,我挺想当阿郎的妾室的,现在,我好像有点不想这么做了。”
郑敏敏轻柔的依靠在高伯逸怀里,任由对方紧紧的抱着自己。
“就让我当一个不是外室的外室吧。以后我们的孩子,姓高就可以了,我不会要求他更多。以后怎么样不知道,不过我想过一种以前从来都没想过的生活。”
“出家当尼姑么?”
高伯逸在她耳边揶揄道。
“当什么尼姑啊。你一身的本事,将来未必有机会发扬光大,你就当……我是个帮你传道的人吧。”
郑敏敏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来,她或许可以学到高伯逸的一些本事,然后将这些东西著书立说传世。高伯逸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未必有时间去做这些事。
但是郑敏敏知道,自己如果以后不病死,那么有大把的时间,去把这件事做完做好。她好像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一个明确而看起来又遥不可及的目标。
……
春去秋来,时间就如同白驹过隙一般,你明明能够感觉到它在缓慢运行,然而当你回过神的时候,却已然过去好久了。
秋收结束以后,坐镇玉璧城的韦孝宽,神经就如同上紧的发条一般,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坐如针毡!
“报,韦都督,斥候今日出城十里探查,遇到齐军斥候,疑为独孤信所部。我军被杀十一人,对方也伤亡十数人。
他们人比较多,所以斥候们都退了回来,现在正在城内修整。”
传令兵大声禀告道。
“知道了,先让斥候们休息几天,最近不必出去探查了。”
韦孝宽轻轻的摆了摆手,镇定自若说道。
等传令兵一走,长史辛道宪就从后堂走出来,紧皱眉头沉思不语。
“齐军在对我们施压,这就是防线被毁的坏处,压力全到玉璧城了,唉!”
韦孝宽长叹一声,他看起来并不像在士卒门前胸有成竹的样子。
玉璧城看起来坚不可摧,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原来的新绛防线无关紧要呢?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失去了新绛防线,韦孝宽就像是被人挖了眼珠,砍了手指一样!
不但不是无关紧要,反而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被困在玉璧城里,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面对什么敌人,敌军的动向,等你查清楚以后,对方就已经要打到你城下了,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剩下了。
这还打个锤子的仗啊,要面对的局面,实际上跟高欢当年攻打玉璧是一回事,甚至更糟糕。
那时候,玉璧城是王思政新筑,这座城的虚实,东魏军心里其实是没底的,所以高欢也是有些轻敌。
然而如今的玉璧城,可以用来防守的套路,早就被人洞悉,说来说去,不过是十多年前那些。但是,现在的齐军会用什么招数攻城,韦孝宽心中可是一点都没底的。
“都督,有个不好的消息。邺城的密谍送来的,大概也是最后一个消息了,他们已经失去联系很久,大概,是被高伯逸的人抓捕了。”
辛道宪带着惋惜说道。
这次送来的信里面,说他们很可能已经暴露,要撤离邺城。然而离这封信落款的日期已经过去一个月,他们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信也是通过商队的他“特殊货物”夹带而来的。
是从潼关而入,在周国转了一个大圈,最后回到蒲坂,再从蒲坂到的玉璧城。而不是专人从河东渗透到玉璧城亲自送来的。
这说明邺城那边,对于密谍的监视,恐怕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了。这批人,只怕很可能已经被抓。
甚至这封信有没有问题,都要打一个大问号。
所以辛道宪将这封信扣下了几天,自己揣摩了一番觉得没问题以后,才拿到韦孝宽面前,生怕干扰了韦孝宽的思维。
“信我不看了,你直接说吧,什么事。”
韦孝宽笑着问道。
“高伯逸在磁县建了一座小城,似乎是在模拟玉璧城的样子,然后派神策军各部去轮训,训练怎么攻城。
当然,这件事我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毕竟,军队反复调度到磁县,显然不是为了给高氏一族看陵墓的。你觉得呢?”
辛道宪沉声问道。
“信还是给我看看吧。”
韦孝宽苦笑道,刚刚说的话,就吞进肚子里了,挺丢人的。
辛道宪将信递给韦孝宽,然后站在一旁,不说话。
韦孝宽站在桌案边,拿着信反复的看了又看,然后并未发现有暗记什么的,这才叫信纸放到桌案上。寥寥数句而已,他看一遍都能倒着背。看信不过是确认真伪而已。
信件有极大可能是真的,只不过,没有走正规渠道,而是走了备用的送信渠道。应该跟信在一起的信物,也没有。这极有可能,是因为齐军盘查严格,所以才故意为之的。
逆向思维,如果齐军捕获了他们,那么,定然需要用信物去伪造“真实信件”,提高可信度。而在紧急情况下,使用备用渠道,那么信物的安全并不能保证。
所以现在这样,反而能证明信的内容是真的。
只是,信的真实性没问题,但是里面说的事情,却让韦孝宽深感不安!所有的事情,几乎就是在朝着自己预想中最不利的情况在发展。
高伯逸并没有骄傲自满。
高伯逸并没有轻视玉璧城的防御。
高伯逸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想破解玉璧城防御的办法。
他的所有付出,一定会有所回报的,就看是在哪里回报,回报的方式如何。
韦孝宽如何会不惶恐?
不过信中还提及了另外一件事。
他们在邺城中跟踪高伯逸行踪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酷似齐王妃阿史那玉兹的人!并且这个女人身怀六甲,肚子已经很大,几乎到要走不动路的地步。
结合各种信息推测,这个女人,就是宇文宪对外公布已经“落水身亡”的突厥公主阿史那玉兹!
而从怀孕的时间推测,这个孩子,不可能是阿史那玉兹跟高伯逸的,那大概确实是宇文宪的孩子。当然,如果阿史那玉兹水性杨花,也有可能是她随从的孩子,只是这种可能几乎小到没有。
如果攻打玉璧的时候,高伯逸拿阿史那玉兹的性命来威胁宇文宪,这位身在后方蒲坂城的北周王爷,调兵支援自己的时候,动作会不会也慢上个几分呢?
当初宇文宪的决然,导致了阿史那玉兹出现在了北齐首都邺城。
那么这个男人,到底还能不能信任?一时间,韦孝宽陷入两难之中。
这事他按道理,应该要第一时间跟宇文邕说。只是那样,宇文宪绝对会被调回长安,派来一个对宇文邕更忠心,却更不靠谱的宗室。
这对于坚守玉璧的韦孝宽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此事你知我知,暂时不要跟陛下说。若是今年齐军未至,年终回长安述职的时候,我再将此信送到陛下案头。”
韦孝宽猜测,高伯逸并不会在今年攻打周国,这种感觉没有任何依据,就纯粹是一种直觉。从目前的种种迹象看,高伯逸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是独孤信却不一定。
河东的齐国边军,对于战争的准备,还是很认真的。
“都督,这件事被皇帝陛下知道,似乎不是很好。”
辛道宪委婉劝说道,这个时候,按照宇文邕的脾气,那就应该赶紧的把信丢到长安去,何必要替宇文宪遮掩呢?
纸包不住火,阿史那玉兹暴露行踪,只是时间问题,甚至有被高伯逸公开宣传的危险。
“你不懂,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个突厥公主的事情了。”
韦孝宽长叹一声,辛道宪不笨,却也缺乏了对政治事件的敏感性,很难将一些看似无关,实则关联巨大的事情联系起来。
长安传来的消息,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以突厥公主失踪,周国照顾不周为由,暂停了两国之间的物资互换!
也就是说,在周国秋收以后,物资最为丰富的时候,阿史那燕都“不玩了”。说突厥公主如何如何,不过是找个借口而已。
真实的理由却是,突厥各部,都感觉周国从互市中占的便宜更大,给的价钱太低了。互市不是不行,但是……得加钱!
这背后,似乎还有人在鼓动!要不然,平日里一盘散沙的突厥各部,凭什么整齐划一的对木杆可汗施压呢?
木杆可汗是不会为宇文邕承担压力的,所以来自突厥各部的压力,就自然而然的到了周国这里。
牵一发而动全身,韦孝宽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告诉宇文邕阿史那玉兹的行踪。哪怕对方已经隐约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