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前,周军在这里设立了两个大营,一主一辅。其中主营由宇文邕亲自坐镇,辅营为前锋,由贺若弼与贺若敦父子坐镇。
奇怪的是,贺若弼是主将,他爹贺若敦,反而要听儿子号令。这也是宇文邕“不走寻常路”的怪癖之一吧,他似乎对八柱国跟宇文护那个时代的人,全都抱着不信任的态度。
宇文邕更喜欢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
大概跟成长经历有关。
周军攻打虎牢关,已经有十多天了,每次从垒起的土丘攻上城头的时候,就会被韩擒虎带着的预备队反打回来!平时的时候,又是另外一拨人,跟周军慢慢耗时间。
这让宇文邕十分不爽!
“陛下,梁将军消息,黄河对岸的北中城和不远的孟津水寨,齐军正在打造战船,意图不明。”
传令兵送来了梁士彦的消息,不仅有口述,还有信件。对方将封好火漆的竹筒交给宇文邕之后,就悄然退下了。
传递坏消息的人,很容易被人记恨,迁怒。皇帝宇文邕最近心情很差,这几乎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齐军打造战船?”
宇文邕摸了摸自己渐渐浓密的胡须,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并非精通军略,搞不明白高伯逸这一手到底是在干嘛。
不过心底的直觉告诉他,齐军绝对是有所图谋的。不然的话,没道理在孟津渡这里建水寨。
黄河这条河,跟长江不一样。黄河不是每一段都平缓,但也不是每一段都湍急。不是每一段都宽阔,但也不是每一段都狭窄。
恰巧,孟津渡这里,正好是黄河河面由窄变宽,河水流速由急变缓的地带,像是一个大葫芦的肚子一般。黄河不是水军横行的地方,可这一段,却恰巧适合大船横行。
对于周军来说,孟津渡的齐国水军,威胁很大。其实高伯逸在初夏的时候,就外派户部尚书宋钦道到枋头,以“修筑河道”的名义,在那里建造大船。
只不过船是有了,却没有能打水战的人,所以这些船一直都没有派上用场,直到王琳带着人马到了官渡,才接手了这批大船,并到孟津建水寨,适应环境。
这一切,都是在周军眼皮底下进行的,只是宇文邕等人收集到的情报是碎片化的,没能将所有的细节联系起来。
而现在反应过来,时间也有些迟了。
“来人,命贺若弼和贺若敦前来大营!”
宇文邕故作镇定的对着大帐外喊道。
“喏,卑职这就去前锋大营。”
一个偏将从外面走进来跟宇文邕行礼,随即拿了信物,大步离去。
他走了以后,宇文邕内心中的那种不安,更加强烈了。
“高伯逸……这是想断朕后路?”
宇文邕越想越怕,又惊又怒。严格说来,高伯逸现在都还没有出招,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况,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的守住虎牢关!
但,有很多不妙的迹象,让宇文邕心中难安。
比如说,虎牢关的守军,按情报显示,应该是神策军,这是多次验证过的情报。然而打起来的时候,按贺若弼的回报,城楼上的乃是独孤信本人无疑。
也就是说,独孤信在河阳三镇的时候,跟周军交手,到了虎牢关,周军的对手依然是他!
虎牢关以东,对于宇文邕来说,就是个“黑盒子”,他一点都不知道那里有怎样的兵力调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高伯逸不仅是在调兵,而且是在用独孤信的兵马去消耗周军锐气!
齐国最精锐的神策军到底在做什么?
正当宇文邕胡思乱想的时候,贺若敦和贺若弼父子来了。贺若弼脸上还带着擦伤,估计是拜流矢所赐。由此可见,周军攻城,确实是逼急了,贺若弼自己都亲临一线了。
宇文邕心中的火气压下来了一点,他一脸平静让贺若父子坐到自己桌案对面。
“前方战况如何?”
宇文邕沉声问道,他今天打算让贺若弼立下军令状。现在不着急是不行了。
“齐军好像得到了增援,末将以为,不是独孤信的人。他们趁着夜色,将堆起的土丘挖塌了。结果我们白天又要顶着独孤信的骚扰继续垒土……士卒们怨气很大。”
贺若弼比较直,不顾老爹贺若敦对自己使眼色,实话实说道。
宇文邕微微皱眉,明摆着不高兴,不过倒也还能维持住风度。他看了贺若弼一眼问道:“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那个……高演派来的那个人说,独孤信应该是得到了王峻的增援。王峻的边军,擅长挖掘和筑城。”
噢?
王峻是无名之辈么?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然而,以前他是在幽州混的,他的战绩,都是对阵胡人!所以周国这边,听闻得很少。
实际上,王峻乃是不折不扣的防守大师,高洋非常依仗的重要将领。历史上的北周北齐洛阳邙山之战,向南最后收复失地的人,也是王峻。
宇文邕的情报,当然要比贺若弼要详尽。听到贺若弼的话,他可以确认一件事,那就是……高伯逸在非常积极的调兵遣将!
而不仅仅是放任周军攻打虎牢关。
“陛下,末将听说齐军在黄河对岸打造战船,难道是想断我军后路?”
贺若敦疑惑的问道。
看到宇文邕面色难看,贺若敦小心翼翼的说道:“陛下,末将认为……暂且退兵到河阳三镇南城,比较稳妥。”
其实他很想说退到弘农城,引齐军攻打洛阳后再出击。只是现在说这个话,怕不是觉得自己命太长了?
“现在退兵,功亏一篑,朕决不允许退兵!”
宇文邕似乎看透了贺若敦的想法,重重的拍了下桌案,斩钉截铁的说道。
“不错,末将觉得,其实此战关键在于虎牢关的归属。若是现在退兵,可谓是功亏一篑!末将愿意立军令状,三日之内,必定拿下虎牢关!”
贺若弼哗啦一下站起身对着宇文邕抱拳行礼,身上的胯裆铠摩擦作响。
“好!朕的佩剑,交给你!要怎么攻城,你说了算,朕只要结果!”
宇文邕兴奋的站了起来,走过去将挂着的佩剑取下来,递给贺若弼,肃然说道:“君前无戏言,你若是三日内拿不下虎牢关,朕要军法从事!”
“喏!”
贺若弼直接跪下,双手接过佩剑。
贺若敦在一旁急得都要哭了,他看到儿子完全是忘乎所以,也不得不跟着跪下来,头都不敢抬起来。
“行了,朕没有别的事情了,你们退下,回去后好好思虑下如何拿下虎牢关!”
……
贺若父子离开宇文邕所在的大营,贺若敦就将贺若弼拉到离军营不远的小树林里,满脸愁苦说道:“你这是要让我们贺若家满门抄斩啊!君无戏言,三日拿下虎牢关,你这是在骗谁呢?”
自己的儿子非常优秀,可以说必成大器,这个贺若敦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有点“揠苗助长”了,而缺少基层的历练。
“父亲,如果儿子今日不这么说,恐怕我们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贺若弼轻叹一声说道,刚才脸上的狂热,早已消失不见。
“噢?你有何高见?”
“齐军打算突击河阳三镇南城,夺回南城,断我后路!”
贺若弼不动声色的说道。
哪知道贺若敦听了之后,哈哈大笑道:“你还太嫩了。”
他看到贺若弼一脸不服气,压低声音说道:“高伯逸比你大不了多少,可是此人老奸巨猾,如此明显的障眼法,又怎么可能摆给你看?
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法之道也。”
贺若敦得意的摸了摸胡子,脸上就写着“赶紧来问啊小崽子”。
“请父亲赐教。”
贺若弼不情不愿的说了一句,在心里把老爹骂了个半死。
“为父教你个乖。”
贺若敦得意洋洋的说道:“神策军军在哪里,为父虽然没有确切消息,但却能猜透那高伯逸的心思,估计神策军就在荥阳呆着呢。等我们打累了,他们就会像是猛虎扑食一样扑过来。
一路反打回去,然后像是撵鸡仔一样撵着我们四散奔逃。哈哈,这个答案简单吧?越是简单,你越是想不到。
至于黄河对岸的水军啊什么的,那都是障眼法,做给我们看,好让我们分兵。”
是这样么?
贺若弼觉得贺若敦的想法很荒谬,但是仔细揣摩一下,却是越想越觉得可怕。
“万一我们不分兵呢?”
贺若弼觉得自己老爹既然都看出来,那肯定是不会按照对手的预设来行动啊。
“我打你一拳,朝左边虚晃一下,却是想着出右拳。你看透了我的图谋,故意朝左边躲避,你觉得我会怎样?”
贺若敦悠然问道。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就能说会道,经常让自己下不来台。此番能够在他面前装个哔,实在不要太爽了。
“如果我这样出拳,猜到你判断出了我的意图,那么我虚晃的一拳,也能结结实实打在你身上。”
贺若弼若有所思的答道。
“孺子可教也!正是这个道理。高伯逸打的算盘就是,无论我们怎么出拳,他都有办法应对,毕竟,他拳头比我们更多啊!”
贺若弼有点后怕的说道。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所以父亲是要撤军?”
贺若弼判断自己老爹可能要怂。违反军令固然不好,但比大军被歼灭要好,二选一的话,傻子都知道要怎么选。
“其实,你说得也没错。估计这三天,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拿下虎牢关,这盘棋就活过来了。”
贺若敦没有反驳贺若弼,相反,他觉得现在正好是搏一把的时候。既然高伯逸已经把“巧”玩到了极致,那么“以力破巧”,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只要攻破虎牢关,齐国腹地就会门户大开!高伯逸耍的那些花招,全都变成了无用功。周军攻破虎牢关,并且守住,就能完全把洛阳吃到肚子里。
剩下的,不是乘胜追击,而是牢牢的守住,消化地盘。未来甚至以迁都的名义大肆出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样周国就已经达到了战略目的,不需要跟着高伯逸的指挥棒走了。
所以从某种角度看,这也算是“成败在此一举”。
“若是败了呢?”
“不要回弘农城,全军回师河阳三镇,在南城外围建立防御,与洛阳城互为犄角。到时候咱们就跟高演成了难兄难弟。
至于高伯逸,应该会在我们回弘农城的路上已经埋伏好了,走那边必死无疑。”
贺若敦很怕自己是乌鸦嘴,但为了儿子,为了周国,还是把自己担心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了,甚至连退路都想好了。
至于困守南城,也是死路一条,贺若敦没有说,贺若弼也没问,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这种问题,还是等他们到了南城再说吧,如果能到的话。要是死在路上,没机会问了,若是攻下虎牢关,又没必要去问。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返回,在看到了旗帜,但还未进营寨的时候,贺若敦身后的贺若弼忽然问了一句:“爹,你相信天命么?”
贺若敦顿时定住不动。
很久之后,他才转过身来,温和拍了拍贺若弼的肩膀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才没有什么天命。为父是不信邪的,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靠天,那肯定是上天瞎了眼。”
贺若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能感觉到,其实老爹贺若敦也是相信“天命”的,只是他不服气而已。
“不必多说,若是此战大败,为父定然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只说“护你周全”,而没有说“保陛下平安”,看来,贺若敦对宇文邕的不满,其实也差不多溢于言表了。
“周国可以没有宇文邕,但是贺若家不能没有你!荣华富贵那些都是假的,只有小命才是真的。
万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为父的要求就这么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
看到贺若敦说得认真,贺若弼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直觉没有任何由来,就是感觉到,自己老爹……这一战后可能会不在了。
贺若弼忽然有点鼻子酸,想起来从前很多父子相处的事情来。
“走吧,入大营点兵。莫要做小女儿姿态。”
贺若敦哈哈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