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这话还好, 一这么说,大家伙彻底愤怒了。
“宁家婆子, 你当大仙是啥啊,还吃供品?”
“真真是好笑,大仙的供品,你有那福气吗?不怕吃了肚子流脓?”
“为了供品才认大仙, 为了彩礼卖了女儿,为了一头牛不顾芸娘的死,你还有脸来认亲你?”
众人的唾沫星子直接冲着宁家婆子喷过来,说得宁家婆子羞头羞面的, 脸红耳赤地站在那里, 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顾镜见此情景, 有心推风,仰面朝天做悲怆状, 大声道:“师父,人间骨肉之亲情,和那普救众生之大道, 我到底该如何抉择!这到底是我的生身母亲啊,难道我竟然要做那不孝之辈,遭受万人唾弃!”
说完之后, 自己都觉得太狗血了,不过她愣是憋住笑,卖命表演, 还使劲流下一滴泪来。
围观的大家伙原本就对宁家老婆子感到很是不满了。
听听,说得那叫人话吗,那是大仙呢,大仙的骨肉凡体出自她宁家,她不该是感恩戴德同时赶紧过来拜一拜吗?结果竟然想着吃大仙的供品?
那可是他们的供品,他们的供品啊!
他们供的是大仙,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是她宁家老婆子!
你宁家老婆子算是老几??
“大仙,我等离不开大仙啊,求大仙为我等开坛讲法,求大仙留在人间救死扶伤!”
“宁家婆子,你莫要败了大仙修行!”
群众的呼声是如此地响亮,顾镜听了,舒了口气,看来自己不认这个亲娘,好像也不至于遭人唾弃了?
这也是以毒攻毒了,反正古代的人大多迷信嘛。
而就在这个时候,赵富昌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大声道:“你既身为大仙,不理这人间俗事,又怎么会和萧铁峰结为夫妇呢?你既能和人成亲,又为什么背信弃义,毁了当年的毁约?”
说着间,却见他拿出一个八字。
赵敬天见此,连忙拦住他爹:“爹,算了,咱们回去吧,过去的事儿不用提了。我打光棍就是,我不想娶媳妇了!”
然而赵富昌瞪了赵敬天一眼,根本听下去的。
他拿着那八字,对着顾镜怒斥道:
“顾镜,这是你当年的八字,是宁家婆子亲手拿来请人和我们敬天合过的,当时人家算出来你们可是天作之合!难道你为了萧铁峰,竟然连这个都不认了?”
顾镜听着,越发无语,这简直是胡搅蛮缠,硬扯着她不放?
他就那么稀罕自己给他当儿媳妇,还是说根本就是看中了自己的大仙身份好给他们赵家增光添彩?
“赵富昌,我修得仙法,下凡救死扶伤,却没能救回我的亲妹子芸娘,这是为何,你心里有数!若不是你愚昧无知,把我这大仙当妖精,若不是你心狠手辣,我的亲妹妹芸娘又怎么会活生生死在产房里?当时我明明是能救她的,你却执意不肯让我救!你害死了我亲妹妹,如今却有脸让我嫁入你们家?”
顾镜想起那死去的芸娘,心里恨极,竟真得添了几分伤悲。
她伸手,取出了自己的特制防狼喷雾:“赵富昌,我妹妹如今尚且含冤九泉之下,她死不瞑目!今日我便要施展仙术,招我妹妹从地府上来,与你对质!”
啊——
听得这话,赵富昌任凭再豁的出去,也不免吓得脸白。
这妖女,她真得能召唤死人的魂魄吗?
“对,赵富昌之前害死的,那是大仙的亲妹妹啊!”
“冤孽啊,怪不得当时天降大雨三日啊!那是芸娘死不瞑目!”——说好的大仙一怒之下施法天降惩戒呢??
“幸亏大仙被神仙带走,要不然死的怕就是大仙了!”
“死的就是大仙?”
这句话让那些被顾镜救过的人,险些就出了一身冷汗。大仙如果没了,谁救他们啊!
“赵家人太黑心,竟然要害大仙!”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得一个气愤的女人大吼道;“赵家人就是黑心霸道!赵家人害了自己的儿媳妇,害死了我家六子!赵家人早晚得报应!”
这个人自然是六子媳妇。
她已经得了几亩地和许多赔偿,奈何她心里依然对赵家咬牙切齿,没办法,谁让她死了男人呢?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男人死了,无论她怎么样愤怒,大家都觉得情有可原。
“若不是赵敬天,只怕六子不至于死了。”
大家纷纷赞同,对赵富昌义愤填膺。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若是平时,赵富昌还不至于这么树敌,可是谁让自从那次赵富昌打算放火烧大仙却被人家抓个正着之后磕头认罪呢?
从赵富昌跪下的那一刻起,曾经的头猎人威严,已经扫地了,没人当回事了。
人心就是这么奇妙,平时你二五八百的,威严四射,背着手从魏云村走过,人人都得冲你点头哈腰,人人都觉得你了不起。可一旦你不行了,人人看你都不顺眼了。
威严一旦被打破,从此后就再也拾不起来了。
“赵富昌干的坏事何止这些,当年萧天肃没了,人家在山下的药材铺子,是被谁占了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这么说。
他这一说,大家伙都不说话了。
这些事过去很多年了,没人敢提,因为当时萧铁峰年纪还小。
“不错!说得对!我可是知道,当初萧家的那些肥田,赵家是怎么想办法买走的,欺负人家家里没人了啊!”
这下子,所有的事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人们七嘴八舌地讨伐赵富昌,只把赵富昌骂得狗血淋头。
旁边赵敬天脸色难看地望着这一切,走上前,抬起手,咬牙道:“诸位乡邻,请听我赵敬天一言……”
可是他刚说了这一句,就有人对着他呸了一口。
“你爹不是好人不干好事,你也是!”
“你媳妇怎么没的?”
“你当时先害人家姐姐,又害人家妹妹,现在还有脸让你爹给你讨媳妇?”
“这种人,就该打!”
“不行不行,可别脏了大仙的庙!”
人群朝着赵富昌和赵敬天涌来,其他赵家族人一看这架势不对,纷纷退后,谁也不敢沾边,而气愤的人们中又以六子媳妇为首,六子媳妇冲过去,举着一个烧火棍,冲着赵富昌就打。
“狗x的玩意儿,害死我男人!”
“你们跑来欺负大仙,我替大仙打你们!”
宁家婆子早吓得没胆了,耸着身子躲在一旁,一脸惊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群愤怒的人们冲过来,揪起赵富昌和赵敬天,六子媳妇对着就开始打。
本来赵敬天还打算反抗下,可是他一抬头,恰好看到了旁边的顾镜。
顾镜正站在台阶上,冷冷地望着他这个方向。
也许她在看他,也许她没看,可是这一刻,赵敬天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砰的一下子,碎了个四分五裂,之后摔倒在了污泥中。
他站在那里,全身的力气散去,茫然而恍惚地望着那个站在高台上的女人。
她就是惠娘。
原来她就是惠娘。
那个曾经牵着他的手,软软地叫他敬天哥哥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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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场在顾镜大仙庙前发生的群殴事件,后来萧家是这么写在魏云山志里的。
“赵氏某某某,为富不仁欺男霸女,大仙为民除害,带领山民惩戒之。”
而赵家子孙口口相传的却是:“咱们老赵家有钱,太有钱了,他们看着眼红,就欺负你爹和你爷爷,你爹和你爷爷被打得遍体鳞伤,整整养了七天七夜!孩子们你们要记住,人不能露富,财不能露白,要不然平白被人欺负啊!还有还有,那姓萧的,都不是好人!”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赵家这两位爷们这次都栽了大跟头,弄了个满脸花,好长一段时间躲在家里不敢外出见人。
赵家婆子骂骂咧咧的,去找赵家本家人,她想给自己男人和儿子讨回个公道,光天化日的,怎么就能随便打人?然而赵家本家人全都闭门不见,假装不在家。
她无奈了,又痛骂那些人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经过村口水磨台子,她看到一群人在那里围着说话,想过去和人诉说诉说下自己家的遭遇,奈何她一靠近,周围的人顿时哄得一下子散了。
她跺跺脚,冲水磨台子吐了口唾沫:“呸,这都什么人哪!人心不古!”
至于萧铁峰和顾镜,两个人旁观了这一场发生在自家庙门前械(凌)斗(霸)事件后,对视一眼,赶紧一溜儿烟躲回庙了去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群众的热情太可怕,他们还是先躲起来吧。
而那位宁家老婆子,目睹了这场惨烈的事件,差点吓傻了,回去后,几天几夜地睡不好觉,最后精神恍惚之下,终于吐出一句:“以后谁也不许找她,不能去找惠娘,太吓人了,太吓人了!我没生过这女儿!”
可是即便宁家老婆子无法接受这个女儿,在人民群众的心中,却已经形成了一个铁的事实,那就是:
宁家长女宁惠娘,天资过人,被仙人选为弟子,在仙界修仙二十二载,终回魏云山,遭愚昧乡人赵富昌构陷,时人以为妖,后宁惠娘化为顾镜,救死扶伤普度众生,为世人视为医仙。
这句话,后来被放在了萧家族志里,也被刻在了魏云山石碑上,只可惜千年之后的顾镜,她太懒,不想读竖版繁体字,就此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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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镜不知道千年之后的事儿,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她只需要知道当前就行了。
她和萧铁峰在这山中宅院里过得是神仙日子,深受山民敬仰,她能够发挥所长救治性命,又能有萧铁峰陪在身边双宿双栖,这日子过得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她那个什么生身母亲,经此一事,她对这位母亲的好感几乎为零。她也没有非要追源溯本去认什么母亲的想法。
从这点来说,或许她是个亲情太过淡薄的人吧,不过她自己倒是不在乎。
亲情这个东西,也是个缘分,她觉得自己和那位宁家生母没什么缘分。
反倒是萧铁峰,她发现萧铁峰很重视这些。
譬如,他最近总是用一种殷切的目光望着自己,里面饱含希望。
顾镜斜眼瞅着他:“你这样子,让我觉得你是个庄稼汉,而我就是那片沃土。”
他到底希望她长出个啥来?
萧铁峰闻言,笑了:“你是人,不是妖精。”
顾镜无语,颇有些鄙视:“是,你已经重复了好多遍了,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
萧铁峰走过来,捧住她的脸,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说出的话意味深长:“那我们就可以过寻常夫妻的生活了。”
顾镜摊手:“难道我们现在不就是在过寻常夫妻的生活吗?”
他还有啥不满意的吗?
萧铁峰俯首,亲了亲她,却没说话,可是那落在她耳边的轻轻一吻,让她觉得,他依然是热切地希望着什么。
他在希望什么?
顾镜琢磨了好一番不得其解,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当恰好一个六七岁小孩得了病,顾镜帮着那孩子诊治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
他在渴望一个孩子。
对,就是这样。
萧铁峰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男人,他内心深处是渴望媳妇孩子热炕头地过小日子的,纵然他在以为自己是妖精后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可是现在,自己是人的这个消息确认后,他便开始燃起了希望。
可是,他并不知道的是,自己并不是因为妖精不能生孩子,而是自己确实先天问题不能生育。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难题。
顾镜想到这里,心间不免涌起丝丝惆怅。
她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契机让萧铁峰这样重情重义的人毁掉诺言抛弃自己另娶别人,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这种惆怅在顾镜心间盘旋了片刻后,也就散去了。
既然早知道结果,从结果来反推这个过程,也应该是这样的,那自己何必为了这种事情难过呢?那个男人为了自己付出的已经够多,自己当然不能害他断子绝孙——更何况,千年之后,还有个姥姥和妈妈在等着呢。
顾镜想明白这个也就释然了,依然该干嘛干嘛。
萧铁峰却勤奋地在沃土上耕种,夜夜忙碌,汗珠子打在了细腻的肌肤上,他把种子喷洒在沃土深处。
当一切结束时,萧铁峰出去打猎了,他想打一只老母鸡给她补身体,还说要寻一些鸟蛋来给她吃。
顾镜却有些意兴阑珊的,她猜着,如果自己对他说出真相,那么就开始引发那个导致他们分手的契机了。
她想说,却自私地想再多贪恋一段这种日子,于是选择过一段时间再说。
仰起脸,看向远处,春天已经到了,一场春雨如期而至,洒落在这苍茫大山中,顿时那山浸染出了生机勃勃的绿色,山间的小树儿也焕发出清新的气息。
万物萌动,一切都饱含着希望,唯独她,是一块没有希望的土地——不知道到了秋天,那辛勤耕种的农人可会失落?
她信步走在山间,排遣些许烦恼,谁知道迎头却碰上一个人。
来人看着眼熟。
再仔细一看,这不是赵敬天吗?只不过清瘦了太多,倒是差点没认出。
顾镜想起之前在自己家门前他被胖揍的情境,顿时心生警惕,该不会来寻仇的吧?
“你来这里有何贵干?”她决定先礼后兵。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赵敬天却不懂顾镜的防备,他落寞地笑了声,淡淡地这么说道。
“额……说话啊,好吧,你想说什么?”
仔细回想了下,其实那一天赵敬天什么都没说,逼婚啊逼亲啊什么的都是他爹在说话。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他是无辜的,毕竟如果他真认为他爹是错误的,他好歹会制止,好歹会劝阻,但事实上从头到尾他只象征性地劝了一句,就被他爹给怼回去了。
顾镜得出结论:这就是个假惺惺的家伙,自己也想逼婚,却让自己爹出头。既当x子又立牌坊。
至于他这次来找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先静观其变吧。
“惠娘。”赵敬天凝视着顾镜,这么开口。
“别!”顾镜反对:“你还是叫我顾镜吧,我听着惠娘这个名字我浑身都难受。”
“好,顾镜。”赵敬天依然凝视着她:“有些话,我想和你说说。”
“嗯,你现在就说。”求你赶紧进入正题吧。
“当年你出事后,我心里一直很难受,夜里竟然梦见你。”
“额。”顾镜还能说什么,她只好额了声。
“后来我长大了些,我就知道芸娘是我的娃娃亲,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世上有两个你,明明失踪了,却又依然是我的娃娃亲。”
“这样啊……”你傻呗!
“当然了,更大一些,我知道惠娘没了,我要娶的是芸娘。我娶了芸娘后,有时候还是梦到你,我就觉得,也许你还是活着的,就活在这个人世间,只是我找不到你。”
听到这里,顾镜连应付地来一句“嗯啊”之类的都不行了。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她竟然成为了赵敬天心目中的白月光?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后背升起,顾镜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有话你还是直接说吧。”
“小时候,铁峰总是和我抢你,我想,你是我的媳妇,我不会让给他的,一辈子都不会让给。”赵敬天几乎是用深情而感慨的目光那么望着顾镜。
顾镜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别,我不是你媳妇,你别误会!”
赵敬天见到她这样,苦笑了声:“嗯,我明白,是我自以为是。”
“你知道就好。”
她是如此干净利索地将自己拒之门外,从来不给自己一点机会,这个认知让赵敬天胸口闷闷的痛,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而只是垂下眼,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以为我一辈子不会让,可是现在,我知道,这并不是我让不让的问题,我竟然早就输了。”
从他将顾镜和萧铁峰赶出村子的时候,他就输了。
他站在那里,以威风凛凛的头猎人的身份,扫过那个被萧铁峰背在身上的身份不明的顾镜,心中怀着对萧铁峰不求上进的叹息,以及说不出道不明的一种快感,将他们两个人赶出去。
从那一刻,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你重重地挥出拳头,你以为你战胜了对手,你心中很是得意,但其实那么重的拳头,根本是打在自己身上的。
明明说好了不会再在意,可是想到那一晚,火把耀天狗声阵阵,想到他那一刻的威风,他就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两巴掌!
顾镜抬眼,目光轻淡地扫过眼前的男人,今天第一次,她眼神中带着认真,语气也不是纯然的敷衍。
“赵敬天,你错了。”
“我错了?”
顾镜笑了笑。
“没错,你从头至尾都错了。”
“我怎么错了?”
“你错就错在,你一直把萧铁峰当对手,只可惜,你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他也从来没有要和你争。”
萧铁峰的胸襟涵养,气度见识,都不是眼前的赵敬天能比得过的。
一个是心里眼里盯着魏云山盯着头猎人盯着那几块肉的汲汲营营,一个是过尽千帆尘埃落定归隐山林后的云淡风轻,这能比吗?
见识过天下之大,又怎么会把魏云山当成那唯一的一片天?
赵敬天听闻,眸光一震。
见对面女子笑意盈盈,他定睛看过去,却见对方清亮的眸子中倒映着自己。
她眼中的那个自己,一脸的计较和挫败。
这一刻,赵敬天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什么是苦涩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