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别宴摆在青岩派西边的听风轩,偌大的正厅依稀可以想象当年人丁旺盛的青岩派是何等热闹,如今,却多年用不上这个大厅了。
张掌门招呼大家入座。
宴席分成了两边,一边是青岩派的弟子,一边是欧阳明几人。青岩派弟子那边,为首的是个清瘦的青年,年纪二十来岁的模样,剩下几人都还嫩生,大的大概二十左右,小的十来岁出头,最小的还是个稚龄孩子。
张掌门看着一串的本派弟子叹了一口气:“现在谁都知道,青岩派连一个像样的武功都没有,即便拜师学武,都不愿意来云梦山,这些孩子,还是山下养不起孩子的百姓送上来的……”
欧阳明安慰他:“晚辈这几日看着,几位师弟虽然尚年轻,但不乏根骨出挑,未来必有所成的,掌门师叔不必如此悲观。”
张掌门看向自己的弟子,尤其那几个根骨极佳的,面露欣慰,但转瞬即逝,很快又叹气起来。
“老夫何不曾这样想呢?原想着我们历任掌门一代接一代努力,教出一代比一代优秀的弟子,终有一日,青岩派又能恢复往日荣光,谁知道……”他说着说着又起了悲伤的情绪,眼睛微红,“半生努力,那些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全都没了……”
欧阳明几人以及张掌门的弟子全都起身纷纷安慰。
张掌门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拭泪,笑开来:“瞧我,又说起这些不高兴的事情。来,欧阳贤侄,我敬你,回去后替我多谢你爹,劳驾他百忙之中特意前来探望。”
欧阳明连忙举杯:“掌门师伯客气了,都是应该的,我爹从小和我讲贵派历任掌门的英雄事迹,他们是我们武林人士的楷模,绝不会随世事变迁而改变。”
张掌门情绪高了一些,倒了酒与大家畅饮起来。
青岩派的酒酒香醇郁,是珍藏多年的好酒,大头几人听不懂欧阳明他们说的那些弯弯绕绕,彻底沉浸在美酒佳肴之中,喝得不亦乐乎。与他们的热闹相比,对面青岩派的弟子酒沉静饿许多,即便是十来岁的小弟子,全都规规矩矩用餐,轻易不开口,个个都稳重沉敛极了。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彻底放松了下来,张掌门说话少了许多客气,慢慢多了几分交心。
“你们说那黑衣人实在抢夺武功秘籍?”
欧阳明答:“是,虽然许多出事的人家只是二三流,但是的确什么都没少,只少了家中传承的秘籍。”
张掌门吃尽了传承断裂的苦,对受害人家十分感同身受:“这黑衣人行事太歹毒,抢人秘籍就如同断人百年传承,而且不但抢了秘籍,还害人全家,实在是太过可恶!”
欧阳明酒上了头,也跟着骂:“可不是吗?秘籍抢了就抢了,你拿回去学就是了,不就是几页纸,找个书生都能抄几百份,有什么大不了的?说是秘籍,藏着掖着最后也是如曹家那般一无所用,给了合适的还也不一定是坏事,但何必灭人全家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连稚子都不放过,简直畜生不如!”
张掌门一拍桌子。
大家齐齐看去,只见他满脸激动,连喝了好几杯酒,这才点着头说:“贤侄好心胸!只是可惜,这世上如贤侄这般想得开的人少之又少。自古以来,武林门派哪个不是敝帚自珍,本派武功绝不能给别人看不说,连门派之内,也有三六九等。以致一朝大难,再高深难得的功夫都失传消灭,后人难窥一丝精妙。”
陆无剑一直不疾不徐地饮酒,听到这,忍不住插嘴:“练武需要师傅,然师傅也是人,十八般武艺只能会其中一二,于是练不同武功的人就会各自区分,一类功夫自然而然聚成一门一派,如使剑的,如耍刀的,如用掌的,有了门派就会争夺利益,敌对双方便会严守己方弱点、信息,不教对方发现本派功夫命门,不让外人学了本派功夫攻击自己,如此,不就又成了如今的模样吗?”
寄雪惊奇地看向陆无剑,没想到他还能看出这么深刻的东西,还以为他除了他的剑,什么都不关心呢!
欧阳明吞下一口酒,击掌:“无剑说得也有理,自古以来,江湖上武功层出不穷,有传说中的绝世武功,也有像盟主那般自创功夫天下第一。一心只想着传承到底落了一层,真正的天下第一,是突破了传承。古人能做的,我们今人就不能做了吗?古人能自创神功,今人就不会了?”
张掌门听得大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欧阳贤侄、陆贤侄,你们不愧为当今武林佼佼者,倘若我这些弟子,能有你们一二,我也放心了!”
二人连忙称不敢当。
酒席过了一半,楼方一直没来,欧阳明起身,想暂时退席去找他。刚站起来,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
寄雪连忙扶住他,谁知刚想用力气,自己竟然也使不上力,两人歪歪斜斜靠倒在一起。
桌尾,大头他们已经彻底喝趴了,苏沐木呆呆地坐着,陆无剑以手撑颊眼睛半开半闭。
欧阳明甩甩脑袋看向寄雪:“可有压到你?弄疼你了吗?”
寄雪摇头,看向上首。
张掌门似乎看到他们七歪八扭觉得好笑,哈哈笑了起来:“贤侄看来已经不胜酒力,如此还是早些歇息吧,灵风,你送几位回去。”
“是,掌门。”那个年纪最大的弟子恭敬领命,慢慢朝他们走来。
此时,酒席前还步履沉重的人,这一路过来却脚步轻盈,显然内功不低,武功不弱。
寄雪看到对方走到他们面前,一直沉静的脸上,嘴角慢慢勾起,接着,她就闭上了眼睛。
“直接送去后院,明日出门的人都安排好了?”张掌门放下酒杯,此时脸上哪有半点慈善和笑意?
“安排好了,小师妹正好回来了,和倩倩两人刚好顶替苏沐罗寄雪。”
“嗯。”张掌门点头,挥挥手,让他们将人带下去。
刚才沉默陪席的弟子纷纷上前,讲几个失去意识的人或拖或扛地送到清风轩后院。
众人再次醒来时,是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想动一动,却发现被点了穴道,身体一动不能动。
欧阳明第一时间喊:“寄雪?寄雪!”
“我在。”寄雪出声。
两人又开始喊剩余的人。
“无剑,苏沐?”
“大头,大眼,猴子?”
“别叫了,都在呢。”突然,对面一个声音响起,一道光亮慢慢刺破黑暗,屋里晃晃悠悠地亮了起来。
张掌门坐在一把黑木太师椅上,边上点着一只蜡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张掌门?”欧阳明震惊。
他又立刻看向四周,寄雪就在他身边,见他看过来,回了一个眼神。另一边,陆无剑、苏沐等人都半靠在墙边,陆无剑周身冒着冷气对他点了点头,苏沐瞪着张掌门没有看向他。大头三人神色惊惧但是都安然无恙。
欧阳明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看向张掌门:“张师伯,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掌门微笑:“贤侄,刚才席上一番话,老夫相信你与那些敝帚自珍、目光短浅的人不同。江湖秘籍数以百计,发扬光大的却不多,除了有些的确粗滥,许多还是自有独到之处,然而人人只想着将宝贝藏在自己手里,不管是否用得到是否能完全继承,以至于明珠蒙尘,甚至至此遗失,实在是可惜可叹啊!”
“你想做什么?”欧阳明问。
“贤侄刚才所言甚合老夫心意,既然贤侄也觉得本门心法没有藏着掩着的必要,应该大家互为借鉴,那老夫就直言了,欧阳家的剑法,贤侄可否让老夫那些小子学习一二?”
众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作为青岩派的掌门,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来。
张掌门见状,叹了一口气:“果然是嘴上说说的?贤侄啊,你既然一心和有情人闲云野鹤,这剑法于你又有何用?但对老夫那些不成器的弟子却不同了,他们资质天赋都难得一见,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功法,至今武功无所寸进。”他语气痛惜,似乎对这些弟子的状况十分痛心。
陆无剑冷叱:“无耻!”
张掌门冷了脸看过来:“陆贤侄,太湖剑庄的铸剑之术天下第一,而你这个继承人却一心剑道,令尊恐怕十分忧虑今后的传承,师伯帮你一个忙,既能让你从此不受杂事侵扰,还能帮你传承剑庄的铸剑之术,你看如何?”
陆无剑闭上眼仿佛没听到,一脸厌恶。
欧阳明瞪大了眼看着张掌门:“你——你就是黑衣人幕后主使?”
张掌门哈哈笑起来:“贤侄果然聪明。”
“狗贼!”苏沐愤恨地叫起来,“是你杀了我爹娘弟弟!害了我全家!是你抢了苏家的秘籍!”
张掌门不疾不徐地看过去,摇着头:“苏姑娘,什么苏家的秘籍?那是青岩派的秘籍。”
苏沐恨得青筋暴起,却苦于被点住了穴道不能动弹,她眼里充满了血丝,死死盯着张掌门:“呸!那是苏家的东西!”
张掌门“呵”了一声:“苏家的东西……百年前到底是谁的谁又知道呢?我青岩派百年前受魔教屠杀,门派弟子悲伤过后却发现藏珍藏的秘籍不翼而飞。如今这些名门大派,多少人拿了青岩派的秘籍?多少人踩着青岩派的鲜血走到如今地位?谁又说得清?我不过是拿回属于青岩派的东西而已。”
苏沐恨骂:“这是苏家祖祖辈辈流传的功法,你这个老贼不但抢人功法还倒打一耙,百年前,苏家何曾参与了魔教的大战,更不认识什么青岩派,谁拿了你们的破东西?你这个强盗,抢了人东西还假惺惺一副受害人的嘴脸,恶心!”
张掌门无所谓地笑了笑,一点都不在意苏沐的辱骂:“百年前青岩派护不住秘籍,于是武林同人都来抢,如今,你们护不住秘籍,我们来拿,这何错之有?如此好的秘籍,放到你们手里,日日供奉在祠堂,你爹练了几十年连一流高手都挤不进去,却又不教给弟子,简直是暴殄天物,良禽择木而栖,秘籍若有灵,也更愿意到我们的手里。”
欧阳明轻笑了一声:“张掌门,听了您这一席话我突然开始佩服您。”
张掌门微微好奇地看过来。
欧阳明笑嘻嘻地说:“能把天下最不要脸的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正义凛然,您的厚颜无耻真是我平生未见,论这个,青岩派果然是名副其实天下第一!您的脸皮,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完,“呸”的一声,含了一口唾沫,对着他吐了过去。
张掌门本志得意满地以为他会说什么迎合的话,谁知被他一番冷嘲热讽,顿时勃然大怒,拍着桌子站起身,想发怒,看到那唾沫吐过来绵软无力,最终不过落到了欧阳明自己的腿边,心情又好了起来:“欧阳明,江湖上都说你翩翩公子年少俊杰,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没什么素质的大混混,你吐口水也好吐痰也好,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早日交出功法,我就早日放你和你那小情人离开,你要是再多说一点,我就把苏沐也送给你,让你坐享其人之美。若你不配合……”他阴测测地看向寄雪,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张掌门摔门离开,欧阳明立刻看向寄雪:“寄雪你别听他瞎说,我就算全招了也不会接受齐人之美,你放心哈!”
寄雪脸扭曲了一下,最终没忍住,笑了出来。
苏沐胸膛起伏,怒:“欧阳明!”气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除了亲亲我我就没别的了吗!”
欧阳明无辜地说:“我们都这样了,不趁最后时光互诉衷肠还能怎么着?死也要死得没有遗憾啊!”
苏沐对这样的欧阳明失望不已。
陆无剑皱了皱眉,觉得女人真让人头疼,因为女人失了理智的男人更让人头疼。
门外,张掌门的脸色更加扭曲,阴沉沉地站了半天,骂了一句:“浪得虚名的草包!”气得扭身离开。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欧阳明脸上的嬉笑淡下,坐起身动了动手臂和腿脚。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他,除了寄雪。
欧阳明没理会大家的震惊,先起身看了看周围,发现这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厢房,房内摆设普通,但是映着月光向外看去,可以看见外头铁栅栏的轮廓。
他只确认了一眼,就立刻轻手轻脚坐回来给大家解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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