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府一转身也瞧见了,面色白了又红,忙吩咐底下人:“二小姐身子不爽利,还不快把她带回去。”
那边张锦绣拖长了腔哦了声,偏了偏头,一脸的天真娇憨:“我只记得娘给官宦夫人和小姐下了帖子,并不记得有请商贾人家来啊,姐姐是怎么来的?”
重姑母本不愿参与小辈的斗嘴失了身份,但看了一眼她那拿腔拿调的德行,冷淡道:“她是我侄女,我请她陪我过来赴宴,二小姐还有旁的话要问吗?”
不过一个嫁不出去的破落户,她刁难几句又能怎地?张锦绣见有人护着,心里越发着恼,正要继续说话,忽然见旁边有个面色古板严肃的婆子走了过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她听完之后面色发白,发间的金步摇一阵晃荡,却不敢不应,跟着那婆子退了出去。
重姑母拉着重岚往后退了几步,啐道:“高枝攀没攀的上还另说,这就得意起来了,我看这张知府家也不是有规矩的,由着女儿这般为难客人!”
重岚好奇问道:“攀什么高枝?”
重姑母冲着窗外努努嘴:“瞧见没有,外头长得最俊的那个名叫晏和,年纪轻轻的就中了探花,偏还能文能武,当了正三品的指挥使,最近张家巴他巴得紧,本来他一概不搭理的,今儿不知怎么到跑来参加宴席了。”
她用绢子摁了摁眉间的花钿,冷笑道:“我看不光张家男人巴着他,就连女人家都有些想头。晏和这样的人,想找什么样的找不着,想攀龙附凤也不掂量掂量自个的斤两!”
她刀口无德,重岚却心念一动,笑道:“这样的人才品貌,任谁都有些想头吧。”
重姑母倒不以为然:“要是我肯定舍不得让闺女这般上赶着巴结,能不能巴结上暂且不论,首先那齐国府就是个事儿堆,哪个疼闺女的舍得把人嫁过去。”
重岚在齐国府也呆了一段日子了,对重姑母的话大为赞同,那一家子是够糟心的了。
重姑母感叹完,又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咱们也不求找个多高门第的,找个良善厚道的也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你也别灰心,现下虽难了些,日后定有大福气等着呢。”
重岚点了点头,又几个官家小姐过来拉着她说话,但她一想到晏和跟她在同一艘船上就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打起精神来陪着她们说笑一时,便推脱身子不适,告罪之后又跟重姑母打了个招呼,准备搭一艘艄船先退了。
她出门命清歌去叫艄船,自己带了斗笠立在船尾,忽然皂靴踏在船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她拧身一看,就见晏和立在不远处,瞧见她似乎也有些诧异。
两人同时静了会儿,还是晏和先了开口:“你这是要走吗?”
重岚眼见着艄船已经开来,这时候再说不是也来不及了,只能尴尬笑道:“是啊,张知府是为了大人才开了这场宴席,大人这就走吗?”
晏和嗯了声:“家里还有些琐事,得先回去一趟。”他看了眼重岚叫的艄船颇大,扬了扬唇:“正好我没叫着船,劳烦重老板捎我一程。”
这话没给人拒绝的余地,重岚见到他就浑身不自在,只好赔笑道:“怎么敢跟大人共乘一条船,还是大人先请吧,我再叫一艘就是了。”
晏和忽然静了下来,顿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没带钱...侍卫也留在岸上了。”面上闪过快的极难察觉的窘迫。
这倒是个好理由,重岚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巴巴的,这时候再拒绝就是太明显了,勉强撑起一个笑脸:“您先请。”
晏和也不要用艄船搭的踏板,提步纵身就稳稳当当地上了船。重岚没他那般身手,老老实实地踩着踏板过去,正好一个小浪头打过来,两船交接的地方晃了晃,她身子往后倾,手却被一只手握住,接着整个人都栽到人家怀里。
他身子一僵,只觉得握着的小手温软柔滑,靠在自己身上的身子也是鲜妍明媚的,旁的男人对这种飞来艳福或许来者不拒,他却没觉得多么愉悦,僵直着身子退了几步,犹豫片刻才攒眉问道:“你洗过手了吗?”
重岚同样僵着脸答话:“洗过了。”然后同手同脚地进了船舱。
他见她也紧张,自己反倒镇定下来,转眼又是一派从容,跟在她后面进了船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手优雅地交叠着,见她神情一般是尴尬一般是害怕,偏头笑了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重岚正想着那被他灭了满门的几个宋午心腹,心纠成一团,犹豫了下,干脆直言道:“我在想大人怎样才能放过我。”
晏和有些嫌弃地瞧了眼那粗瓷的茶盏,终究还是没动:“我行事向来不喜欢留个把柄在,当初也确实想过斩草除根,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我如今没有利害关系,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看着精神一振的重岚,又轻笑了声:“可留着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岚心里默念了声,叹声道:“大人想要什么?”
晏和轻轻一个眼神递过来:“我要什么你都肯给?”
他眉眼生的极风流,这眼神配上这句话倒有点像是抛媚眼,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重岚招架不住地别开脸:“大人不妨说说看,只要是我力所不及的,定然不会推辞。”言下之意是力所不及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晏和白洁的手敲了敲桌面,漫不经心般的道:“你经商多年,手中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重岚心里一惊,几乎掩不住眼底的慌乱,只能借着倒茶这个动作遮掩,一杯热茶下肚,她才缓了神色,笑道:“大人好眼光,我最值钱的应当是那座极品火玉和黄金造的美人像,大人若是喜欢,我择日便给大人送到府上。”
晏和并不答话,面上仍是笑吟吟的,眼底却已冷了下去。
重岚故作惶然,凝眉苦思道:“那就是那座羊脂白玉床,卧在上面冬暖夏凉,而且不招蚊虫,端的是极稀罕的宝贝。”
晏和略抬了抬眼:“是么?”他目光悠悠地投向江面:“听说你得了几个东瀛和异族技师,能够造东瀛刀和火铳枪炮,可是真的?”
重岚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勉强笑道:“大人说笑了,私制武器可是重罪,我哪里担待得起?”她心里突突乱跳,晏和所说的分毫不差,但这两样东西都不是她要寻的,而是皇上点名要的,要是制作的法子泄了出去,她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皇上也护不住她。
晏和垂眸道:“我从不说笑。”
重岚指尖微颤,正要回话,忽然船身左摇右晃起来,然后笃笃几声劲弩透入船板的声音,她慌得站立起来,就见方才还殷勤招呼他们的船家身上已是中了好几箭,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
晏和身上没带佩刀,轻巧地辗转挪腾便避开密密射来的箭,只是苦了重岚,她只能趴在地上借着桌凳遮掩,断断续续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晏和顾不上答话,看了看外面包抄过来的几个蜈蚣快艇,面色微冷,直接吩咐道:“跳船。”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扯着胳膊带起来,一头往水里扎,她打小在南方长大,水性自然是极好的,初时惊了一下就奋力往岸边游,等游到足够远才想到晏和,人家好歹拉了她一把,这么跑了有点不仗义,她忙探出头来细瞧,就见他身边已是横漂好些尸体,自己也浮在当中一动不动。
难道是不会水?她泡在水里怔了下,想到前些日子他的关照,重新又一头扎进去,想要带着他游回来。
晏和见她又返回来,似乎有些怔忪,随即见她比划了几个意味不明的手势,然后拉着她往岸边游,幸好这时候已经离岸边不远,又是顺游,她终于把他带上岸,藏在连绵的水草里,自己也累的脱了力一般,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
两人身上俱都湿透了,她一动不动地半靠在他身上,凹凸起伏感受的极分明,他也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道:“其实...我也是会水的。”
重岚躺了许久才稍稍恢复些力气,但两条胳膊不住地突突打颤,听了这话惊道:“大人这就是你不厚道了,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她就不用这么累死累活得了!
晏和偏头看她,拧眉道:“我方才在水里说了,你还是拉着我不松手。”
重岚无力地倒在地上,摆摆手:“权当我自作多情了。”
晏和道:“我方才传了信出去,岸边的侍卫已经和刺客缠斗起来,现在只能暂在这里藏一会儿了。”他说完低头看着两人身上沾的泥沙和水草,皱着眉不言语。
重岚好笑道:“情势所迫,大人脏也就脏这一回了。好歹不用问我洗了没,横竖咱们都算是洗了一回澡。”她调侃完才觉得不妥,讪笑着看他不说话。
晏和侧眼瞧着她,觉得那莫名的熟悉感越发强烈,他眯眼审视,看着看着却有些不对,她头上的簪子不知落到哪里,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白绫缎子的中衣紧贴在身上,隐约露出最里头的丁香色来,衬着若有似无地沟壑,他眼皮子颤了颤,忙调开视线,百褶裙底下一双玉足没了遮掩,半掩半露地藏在裙摆里,倒比全露出来更显出几分美态。
左右看哪都不对,他捏了捏眉心,不动声色地调开视线,饶是如此,重岚也觉出不对来,女人的脚可不能给人随意看,她呀了声:“我的鞋!”,慌忙把湿透的裙摆拉下来遮掩着,涨红了脸不说话。
晏和只好把目光定在她的脸上,重岚硬着头皮道:“今日之事...还望大人不要外传。”
他嗯了声,应下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他说完又似笑非笑地道:“况且本来就没什么,你有甚好紧张的?”
她苦笑着转了话头:“我和大人这算不算患难与共过。”颇有几分自娱的意味。
晏和没答话,沉吟道:“你可还能走?”他见重岚点头,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扶着她起了身,纤长的手指若有似无地从她手臂一路滑下来,得了她一个幽怨嗔怪的眼神,眼波潋滟,直撞进人心坎里。
他偏过头去,等想要再瞧的时候,她却已经别开了脸。赤脚走路不便,他扶着她走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水草丛被压到的刷拉声,还有呼喊的人语声,她侧耳听了会儿,松了口气:“应当是官兵来了。”她说完又有些着慌:“我这样子可怎么见人?”
晏和侧眼瞧她,这般衣衫不整的,要是被十好几个军汉瞧见了,那名声也别想要了,他示意她坐下,先躲到草丛里,自己也跟着坐下,只露出半个肩膀一个头来。
重岚刚屈膝坐下,冷不丁被他抱了个满怀,她惊得抬眼去看,发现他面上还是淡然从容的模样。
正好这时候有几个侍卫堪堪找过来,见到他惊喜道:“大人。”说着就要拨开蔓草走进来。
重岚躺在他怀里,心头咚咚乱跳,这要是被人瞧见了,她真是跳进秦淮河也洗刷不清了。
晏和冷着脸止了他:“你去帮我寻两套衣服来,我这样子不方便出来。”他面上一本正经,指尖却堪堪搭在她肩头,若即若离,不像君子的做派,但也不想要乘人之危。
那侍从令行禁止,也没想到草丛里还躺了个人,躬身领命去了,等备好衣裳拿过来,晏和先把周遭的人遣开,又选了套小的给她:“穿上走吧。”
重岚松了口气,却没有去接,万一被人发现了问她这身衣服哪来的她可怎么回答?她猫着腰做贼似的往外走,才迈出没几步就听他的声音施施然传过来:“咱们之间还有笔账没清算呢,你心里最好有数。”
重岚一个趔趄,加快脚步往外走,也是她运气好,刚出了那一滩水草就遇见重姑母派来寻她的人,清歌被救了之后也在那里等着,重姑母一见重岚就迭声吩咐人准备姜汤和干净衣裙鞋袜,又上下拉着打量几眼,急道:“让我看看可有伤着哪儿?”又拍着大腿恼道:“那起子杀千刀的刺客,就该一并斩首。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像你爹娘交代啊!”
重岚寻了家普通客栈换好衣裳,出来忙宽慰她道:“方才我也吓了一跳,赶忙跳船跑了,如今这不是没事儿吗,姑母可别担心了。”
重姑母还是心有余悸,握着她的手问道;“这事儿真叫人害怕,你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
重岚当然不敢说实情,只能随口应付道:“他们要杀的不是我,我见机快,忙跳下船上了岸,他们也没顾得上追我,这才逃过一劫。”
她说的轻描淡写,重姑母还是心惊肉跳,忙把她送回了府,又好生宽慰一时这才离去。
她丢的那些东西,别的倒也还罢了,只是那双绣鞋若是被人捡到了,不多不少是个麻烦,她命人去岸边寻了一时,实在没找到方才作罢。
她回府之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干脆称病在家休养,亲近的人陆陆续续来探望几回,送了好些药材过来。让她没想到的是,重大伯竟然也登门探病了。
重岚穿着半旧果绿色袄子坐在帽椅里,对着重大伯皮笑肉不笑地道:“大伯来了啊,恕侄女有病在身,不能招待了。”
重瑞风见她敷衍,心里暗怒,面上还是笑道:“听说你受惊生病,我特特赶来探望,现在瞧着你身子大好,我也就放心了。”
重岚随意道:“多谢大伯关怀,您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可惜我身子不适,大伯若是没有旁的事儿,就恕我不能留客了。”
重瑞风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弹,张嘴笑道:“侄女先别急着赶人,我倒还真有些事儿要问你。”他忽然沉了脸,扬声道:“听说你和那江秀才素有往来,这事儿可是真的?”
重瑞风想摆弄她婚事不是一天两天了,重岚心里一沉,还是漫不经心地支着手肘:“大伯听谁说的谣传,什么往来不往来的,我怎么听不懂?”
重瑞风见她装傻,冷笑道:“你生病的时候那江秀才多番来探望,这事儿可是真的?”
重岚道:“那又如何?我们家和江家当初本就是旧邻,江公子又和二哥是好友,他过府探望几回有什么好稀奇的,也值得大伯为这个特特上门?”
重瑞风一拍桌案;“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了,如今外边风传你是嫁不出去,在闺阁里又耐不住性子,这才和江秀才有了首尾,你自己不检点我管不着,但重家的名声不能让你坏了!”
重岚面色一沉:“大伯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别随意端着盆污水就往人身上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