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舟警惕地坐起身, 先前身上那种仿佛全身骨头都碎了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晃了下脑袋, 忍下那种疼痛, 皱着眉盯着站在他面前的男子。
因为他是坐在地上的,是以需要仰着头去瞧对方, 逆着光站着,大半张脸都陷入在阴影中, 只有一双考究打量的凤眸正睨着他。
居高临下的,巫舟一时间分辨不出男子到底多高, 只觉得一团阴影, 几乎将他整个都遮住了。
对方身上并没有压迫感,反倒是给人一种温润如玉的放松, 巫舟放松了警惕, 揉了揉头,先前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再次涌了上来,是属于原身的。
原身是个叫许贰舟的恶霸,出生在许家村,这里的百姓民风淳朴,依山而居, 许贰舟一开始并不叫这个,而是叫许二粥,他爹姓许,当时他娘生他的时候,为了使劲儿喝了两碗粥, 他生下来,直接就叫了二粥。
可后来他爹觉得这名字说出去不够大气,就让村里唯一上了年纪的夫子给改了名字,取了谐音贰舟。
这许贰舟生下来就孔武有力,一身的力气,彪悍无比,如果自小善加引导的话,也许可能还能成为将才。
只可惜,这许贰舟才三岁的时候,征兵将他爹许大给带走了,没几年,死在战场了,许贰舟的娘带着他撑了两年,孤儿寡母实在撑不下去,就改嫁了,留了许贰舟一个在许家村。
本来这里民风淳朴,许贰舟就算是吃百家饭也能长大,可问题就出在,对方虽然有一身力气,却也同时有个短板。
就是他有狂躁症,刚开始还很轻,没被发现,村子里的孩童因为他无父无母就笑话他,编了歌谣骂他,本来小打小骂对于普通小孩子来言也就是两个小孩打一架过后就行了,但这许贰舟是个力气极大的,这一出手就没有轻重,愣是闹出了事,跟他打架的小孩躺了三个月,这也导致整个许家村对许贰舟的态度彻底改变了。
许贰舟成了过街老鼠,受尽了白眼辱骂,缺吃少喝长得瘦瘦小小的,偏偏依然有一把子力气,小小年纪就去镇子里当短工,倒是混口吃的。
这样长大之后,就长歪了,加上他那长处被有心人利用,跟镇子里的混混称兄道弟,当了打手,干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坏事,消息传回许家村,这许贰舟名声更是一言难尽。
这次许贰舟回来是祭祖的,结果上了山之后,他的狂躁症愈发严重,导致有时候无法控制,就在这时候,不知为何脚下一滑,就从山上摔下来了,等再醒来,芯子就换成了巫舟。
巫舟往身后上面看了看,果然是个峭壁,许贰舟这是从上面掉下来之后,遇到一棵树缓冲了下,否则,他这会儿感觉到的应该就不是浑身疼,而是所有骨头都真的碎了。
大概是巫舟的沉默让站在面前的人比较好奇,他打量了巫舟一番,往后退了退,巫舟也终于借着落日的余晖,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抬眼就那么瞧过去,巫舟愣了下,望着对方俊逸的眉眼,对方整个人温柔和煦,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可瞧着对方的眉眼,极为熟悉。
熟悉到巫舟觉得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扯了下,他迅速低下头,按着心口的位置,缓了缓,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消失了。
巫舟晃了晃脑袋,大概是伤到内脏了,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这人到底在哪里见过了,在脑海里扒拉了一下属于许贰舟的记忆,果然虽然只见过几面,对方还是有印象的。
许家村的夫子,萧云闲。
据说这萧夫子一开始并不是许家村的,几年前许家村唯一的夫子重病,临死前舍不得村子里的娃娃们以后无人教导,就写了封信出山,让他的一位远亲过来代替他待一些时日。
未曾想,对方派来了一个极为年轻的书生,模样俊俏,温润尔雅,把整个许家村上至八十下至十五的小姑娘大娘们迷得不要不要的,加上对方性子极好,头两年推却了所有的亲事,后来才道对方闲云野鹤惯了,居无定所,怕是呆不长久。
不过没想到,对方在许家村这一待就是三年。
“可还能站起来?”男子终于开了口,只是嗓音虽然好听,却淡淡的,嘴角还带着温柔的笑,可巫舟愣是捕捉到了对方神色间的一抹冷漠。
巫舟眯眼:这萧夫子看来也不像记忆里那般对谁都如沐春风啊,不过自己这前身是个恶霸,对方这态度,还真有种嫉恶如仇的酸儒生的风范。
巫舟最不喜跟这种老酸究打交道,可如今他这腿怕是走不了了,这里深山老林的,夜深露重,在这里待一晚,不用找到男主完成任务,他就死定了。
望着面前唯二的活人,巫舟嘴角弯了弯:“萧夫子,你看遇到了就是缘分,可好捎带我一程回村子里?”
巫舟在脑海里搜罗了一番平日里许贰舟流里流气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萧夫子打量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人心般,让他不敢放松警惕。
若是被瞧出来,还不被当成妖怪给烧了?
等回到许家村,找到男主,赶紧劝对方出村,这第一项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结果,就在巫舟以为对方肯定不会放任自己不管的时候,后者温柔的笑了笑,答应的特别痛快:“好啊,不过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容我回去寻人来。”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
电闪雷鸣间,巫舟想到对方先前那打量许久却并未救助自己的举动,眯眼,唤住了对方:“萧夫子,你不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吧?”
果然,对方原本信步朝前的动作一顿,虽然很快就转过身,依然是那张让人赏心悦目俊美的脸,嗓音也温柔轻缓:“不会的,我去去就回。”
巫舟却不信他,这原身是个恶霸,平日里伙同外人鱼肉相邻,对方不弄死他就是客气了,还等他来救?巫舟抓住了对方话里的漏洞:“去去就回?夫子可没说何时回啊,这要是十天半个月不回来,等再见估计我就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萧云闲脸上和煦的笑淡了些,嘴角的弧度也一点点压平了,可饶是如此,瞧着还是让人好感倍增,只可惜,对巫舟来言可不是好事:“夫子怎么不说话?我这若是就此死在这里,算不算夫子间接充当了帮凶?”巫舟胡诌,开始糊弄对方。
他刚刚扒拉记忆的时候,这许贰舟对这萧夫子印象不深,不过对方的事迹每次回来烧纸都会听一路,什么对方甚至天上有地上无的谪仙人物,夫子人真好又劝人不要吵架以和为贵,夫子心真好一直喜素食连只鸡都不敢杀……既然对方连只鸡都不敢杀,那间接杀人这够恐吓住这夫子的吧?
果然,对方听到“帮凶”两个字,沉默犹疑了下来。
巫舟看有门,继续苦口婆心将自己的惨状一一描述出来,鲜血淋漓的,听得对面的男子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终于开了口:“我带你回去。”
巫舟可怜凄惨的表情陡然一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那辛苦萧夫子了。”
萧云闲瞧着变脸速度如此之快的少年:“…………”
半个时辰后,巫舟趴在萧云闲的背上,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背脊,觉得这厮肯定是诳他的,就这身板没有几年可练不出来,先前坐在那里看不出来,等对方站起来才觉得极为高大,比他整个大了一圈,尤其是肩膀,宽肩窄腰,不过都被宽松的长袍给遮挡住了,若非他就趴在对上身上摸到了,还真看不出来。
巫舟:“夫子,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么?”这背着的他难道比一只鸡崽子还要轻?
萧夫子面不改色,谆谆教导、温柔解释:“所谓缚鸡之力,自然是指缚鸡需要力气,你并非禽.兽,自然不需太大的力气。”
巫舟瞧着一本正经骗他的萧夫子:“…………”这厮就是仗着许贰舟大字不识一个!
可偏偏为了不让对方怀疑,他还需要硬着头皮点头?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再拐弯抹角骂人。
偏偏巫舟这么沉默着,这坏了心眼的夫子还要来一句:“我说的可对?”
巫舟:“……”对你祖宗。
巫舟望着侧过脸,一脸真诚满含期待等着他回答的男子,硬着头皮在心里咬牙切齿:“……对。”得亏这厮不是男主,否则想到以后要死缠烂打劝这么一位离开,之后还要辅佐对方成王,想想巫舟都觉得痛苦加倍。
而就在这时,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恭喜宿主贺喜宿主,你面前的,正是男主。”
巫舟:“…………”
巫舟接下来一路全程懵逼,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某个夫子:他?男主?系统你给我出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玩我的?一个在穷乡僻壤当教书先生的夫子、一个只爱闲云野鹤的夫子,你告诉我要让他去跟那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抢皇位?
巫舟陡然手一软,直接脑袋砸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让他哪儿凉快去哪儿吧。
结果,巫舟这么一砸下去,被对方浑身硬邦邦的肌肉给磕着脑门了,红了一片。
巫舟:“……”
萧云闲被对方的举动停下了脚步:“怎么?”
巫舟恹恹的:“没事,伤口疼。”不过瞥见对方俊美的人神共愤的脸,他怎么就不能有颗有抱负的心呢?
比如……凭着这张脸,先去当个驸马也是妥妥的,再想办法谋反,这也是一条路啊。
可对方要有这心思,也不会屈居这许家村几载都不带挪窝的吧?
巫舟幽幽盯着萧云闲的后脑勺,要怎么劝对方先离开许家村呢?
巫舟捉摸着忍不住低下头就看到对方宽厚的背脊,眯眼:差点忘了这个了,对方这身板怎么瞧都不正常啊,莫非……对方其实是装的?
不过还未等巫舟想清楚对方如果真的是装的,理由呢?
这个理由还没想出来,巫舟发现萧云闲停了下来。
他偏过头朝前看去,就看到了一个破旧、摇摇谷欠坠的茅草屋,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后面许家村的百家灯火照得这小茅屋更加惨兮兮的。
巫舟目瞪口呆:“这什么地方?”
萧夫子温柔道:“你的家啊。”
巫舟默默吞了吞口水:“我知道。”他自然从脑海里捕捉到了许贰舟的记忆,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巫舟望着这四面漏风的草屋,低下头望了望自己摔断的腿,浑身疼痛的骨头,待在这里一晚,等明日有人发现,估计也凉了。
于是,巫舟低下头,认真严肃地瞧着打算迈步进.去直接将他放下来随后走人的萧夫子:“你刚刚说你去后山是干嘛的?”
萧夫子:“采药。”
巫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原来夫子不仅教书教的好,竟然还会治病救人,真的太好了。以后……就多多指教了。”
萧夫子:“…………”
巫舟故作不解:“夫子怎么了?你们书中都说治病救人,我这病了小命也堪忧了,身为一个心善而又好心的夫子,不应该救苦救难一下吗?还是说,夫子打算半途而废?将我扔在此处自生自灭?等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
巫舟果断打算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他发现了,这萧夫子似乎特别怕血,只要沾上血腥的东西,即使只是想象,对方也受不住。
果然,他刚开了个头,说自己横死草屋,饥寒交迫,伤口流血不止等……刚说到一个血字,对方就脚下一转往村子里走。
因为许贰舟不得待见,许家村不欢迎他,他只能在村口搭了一个茅草屋,对方也只是烧纸的时候回来住一两晚,可巫舟如今这身子骨,却是抗不过去。
加上对方是男主,他早晚要接触劝对方离开许家村,刚好先当堂入室,才方便以后行事。
因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村子里没别的营生,歇下的也早,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不多时就到了一处院子,只有一间房,院子倒是不小,种了一棵梨树,树下有一个石桌,此时正是梨花开的季节,纷纷扬扬的花瓣在萧云闲背着巫舟经过时,落了巫舟一身。
他忍不住捏住了一片落在萧云闲肩膀上的梨花瓣,刚好看到对方的侧脸,被微弱的烛光映得格外的冷硬,尤其是被巫舟算计被迫带人回来,让对方平日里的温和消失,竟是瞧着有几分暴戾的错觉。
大概是察觉到巫舟的目光,萧夫子偏过头,再次恢复了温润如玉:“怎么?”
巫舟摇头:“没什么……伤口疼。”
巫舟这倒是没说假,从山上摔下来,就算被挂了一下,身上也擦伤了不少,加上骨头错位,那种疼痛感若是常人根本无法忍受。巫舟却是能忍的,这一路上竟是半个字都没提及。
萧云闲以为对方是耍赖故意说的严重,可等将对方的衣襟扯开,看到里面已经结疤却依然伤痕累累的上半身,视线所及那血,原本温润如水的凤眸骤然一变,脸色发白,向后退了两步,几乎是瞬间转过身,撑住了一旁的桌子。
巫舟奇怪瞧了眼,是他受伤疼的也是他,他这幅痛苦的表情是干嘛?
若非知晓这萧夫子根本不像表面看到的那般好相处,巫舟还真怀疑对方莫不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伤得这么重还将他一人扔在那里这么久?
想到先前提到“血腥”的画面对方受不了,莫不是……这点血看到更受不了?
巫舟将衣襟扯上了:“行了转过来吧,衣服我已经穿好了。你打盆水给我,我先将身上擦拭一番,你去给我弄点药。”再不上药,他明个儿指不定还能不能醒来都不一定。
萧云闲依然背对着他,这次倒是没反对。
很快就打了水过来,还拿了治疗伤药的药草,随后就走了出去。巫舟自己一个人处理干净了,觉得这系统也是个不靠谱的,为何不在许贰舟摔下山的时候将他送过来,如此光是养伤怕是都要十天半个月。
等巫舟处理好了之后,萧云闲进来帮他正骨,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巫舟两条腿的骨头都错位了,可等将骨头掰正的时候,看到少年只是皱着眉并未发出任何声响,才勉强多看了眼。
巫舟瞧他看过来,咧了咧嘴:“是不是内疚了?”
萧云闲垂下眼:“你若是能弃恶从善,也是个好的。”
巫舟:“……”他为什么觉得这厮刚刚那一眼有种对方想“掰正”他的错觉?想到对方这夫子的身份,巫舟抖了抖,肯定是自己想错了。
巫舟最后还是自己上了药,等喝完了药已经是后半夜了,这身体终于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翌日巫舟是被说话声给吵醒的,他皱着眉,先是睁开了一只眼,因为萧云闲这院子只有一间房,也不大,所以院子有声音听得极为清楚。
巫舟听了一阵,听出来了,是隔壁崔大娘的女儿许如娥给萧云闲送来了一篮子鸡蛋,不过这萧夫子不打算收,但是这许如娥一直缠着要送,这样迎来送往的两人还就这么一人一句聊了下去。
不过大多都是许如娥问,这萧夫子大概没听出来这许如娥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着是谢他教导幼弟感激不尽,可话里话外都是打探这萧夫子的私事,巫舟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加上被吵得头疼地厉害,身上也不爽利,巫舟凤眸转了转,撑着坐起身,看了眼被木杆撑着的窗棂,拿起破鞋,直接扔了过去。
动作精准地将木撑给砸落了,窗棂咣当一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巫舟粗声粗气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房间外上一刻还在说话的两人,下一刻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如娥本来正娇.羞含羞带怯地望着面前俊逸的男子,望着对方那双好看的凤眸温柔似水地望着她,觉得脸红心跳,刚想大着胆子诉说一腔思念之情,就听到这么一声,吓得浑身一哆嗦,想说什么都忘了。
好半晌,许如娥才白着脸,抖着嗓子望着俊美的夫子:“夫、夫子,刚刚那……那是什么声音?是有人……借住在你这里吗?”可为什么她听着这声音觉得这么耳熟,怎么这么像那个许家那个不要脸的?
许如娥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昨个儿她在村口的那条河边浣洗衣物,刚好碰到了回村烧纸的许贰舟,对方言语调.戏了她两句,她气得不行记得很清楚。
萧云闲垂下眼:“昨日傍晚采药回来,在山下遇到了一位村子里的,就救了回来。”
许如娥听得心惊肉跳,压低了声音:“可、可是那……许大家的?”
萧云闲轻声道:“对。”
许如娥:“夫人,你、你这别是引狼入室啊,这人可是远近几个村闻名的恶霸啊。”
萧云闲没再开口,这许如娥大概也是怕,赶紧小碎步回去告知自己娘了。
巫舟在里面躺着,不多时听到人走了,嘴角一咧,等萧云闲进来时,道:“是不是要感谢我?我可是帮了你。”
萧云闲只是看他一眼,看得巫舟莫名皱眉。
不对啊,这厮这表情……不怎么对劲儿啊?
还有,他就不信许如娥这么明显对方看不出来?还是说……对方故意跟许如娥聊这么久,其实是故意的?故意让许如娥知道?然后借许如娥的娘弄走他?
巫舟幽幽盯着萧云闲,想赶他走,想得美,突然咧嘴道:“萧夫子,我昨个儿从山上掉下里,弄得灰头土脸的,这怕是伤口要更加严重的,万一死在夫子这里就不好了。所以,劳烦夫子辛苦一下帮个忙……我、要、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