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能会是个姑娘, 可是, 她不可能会做出召唤恶鬼这种事。
他曾经亲眼见过, 夏无吟怕鬼怕到了什么程度。
把他从恶鬼营救回来之后,夏无吟没有哭过, 也没有掉过眼泪。
但每日每夜都会从噩梦里惊醒, 然后再也不睡着, 就抱着烈酒, 一句话也不说, 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不吵不闹, 安静无比, 却满眼都是恐惧。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睡得也浅,基本上夏无吟醒了,他也会醒,尽管她醒得无声无息, 但是他能感觉到——
那种无神又惊惧的目光。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蹲在角落里, 一夜到天明, 直到夏无吟再也撑不住, 抱着酒睡过去。
夏无吟可能是傀儡师,也可能是个姑娘,但是……
她绝对不可能,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召唤那么多恶鬼,眼睁睁的看着人与鬼之间的生死屠杀。
叶泽闭了闭眼睛。
当时太过激动, 直接就问出了自己想要问的东西,并且对答案深信不疑,因为那个时候,太久没有见过,他真的相信,那个人是夏无吟。
但是……
夏无吟不会去召唤恶鬼。
绝对,不会。
那个人太可疑了。
得到的答案是真的吗?
叶泽不经意的想到了站在山巅之上,吹笛子的少女。
前尘繁杂,和他叶泽有那么多牵扯的,说到底也只有她夏无吟一个人而已。
偏偏……
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恍惚,手中问情一下脱手而出,在半空中打了个转,“锵”得一声,入土三分。
“……”
叶泽望着问情,自嘲的笑了笑。
真的假的,有何区别呢。
毕竟,他也没有办法从真正的夏无吟那里得到答案不是么。
他拔起地上的问情,底下一众新召的弟子还在勤勉的练剑,剑峰还是那个剑峰,只是与他而言,一切,从三年前就不一样了。
叶泽收了剑,一抬眼,发现一起晨练的弟子中少了个熟人。
……常念。
叶泽微微皱了皱眉。
但是也没放在心上,虽然身为备选大弟子也应该代替大弟子管一管底下的弟子,但是由于常念的身份,还有相看两厌的关系,叶泽基本上不会管他去做什么。
井水不犯河水。
叶泽收了心思,便要继续练剑,然而就在收回目光的前一秒,眼角余光看到了李流对他笑了一下,做了一个“过来”的口型,随后便见他转身,离开了练剑弟子的队伍,进了小道,不知道向何处去了。
叶泽想了想,收了剑,点了一人看着弟子,自己便跟了过去。
李流走得是条小道,叶泽以为他会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说,然而跟着过去,却看不到人影了。
叶泽找不到人,叫人也不回应,小路弯弯绕绕,转了好几个圈,最后来到了山脚下。
人呢?
叶泽正奇怪,一转身,却忽然被人蒙住了嘴巴,眼前光影一闪,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灵力被整个封住,僵着一动也不能动,制住他的人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呼吸冰凉。
叶泽倒也冷静,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上百个反制的办法,然而这些方法在听到一个声音后,陡然烟消云散。
李流的声音浅浅的。
——夏小掌令真是好性情。
李流?
他喊自己过来,是想——夏小掌令?!
一瞬间,叶泽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杀奸细,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柔和的声线,像是山间的小泉,潺潺而下,悦耳,又寡淡。
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叶泽瞳孔微微一缩,这个声音是……恶灵山上那个踏入地级的神秘丹师?!
与此同时,他敏锐的注意到,这个人并没有否认她是夏无吟。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了,冷静了一下,身后制住他的人身份不明,然而对方布下了一个隔音结界——叶泽知道这个结界,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声音,里面的人却能清晰的听到外面哪怕一片树叶的动静。
“真是笑话。”
少女的声音浅而冷淡,“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只有我想知道的。”
“不。”李流望着她,漆黑的眼睛突然灼热起来,“你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照你说,我该记得什么?”夏歌嗤笑。
李流望着她,声音轻轻的,“夏无吟,你应该记得,你是前魔教教主秦月的女儿,秦双。”
闻言,叶泽陡然僵硬起来,他感觉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脑子也是杂乱的,崩溃的。
冷到甚至无法顾及李流真正的身份。
是真的吗?
不……李流身份不明,胡说八道也有可能的,还把他绑到这里来。
即便如此,叶泽还怀着一丝希望。
希望……
比如,神秘丹师不是夏无吟。
比如,夏无吟不是秦双。
他一直都有着这种怀疑。
甚至就在刚刚,他还在怀疑恶灵山那个亲口告诉他一切的“夏无吟”是假的,然后侥幸的想,既然那个夏无吟是假的,那么她说得一切都是假的,夏无吟是夏无吟,和秦月没有任何关系。
不……不,这只是李流的信口胡言。
叶泽想,李流引他到这里来,让他听到这段话,目的不明,他不能就这样中计。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有。
此话一出,饶是夏歌也愣在了原地。
等她回过神来,冷笑:“哈?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说的话?”
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也不是夏无吟。”
“你肩膀后面有个蝴蝶胎记。”李流沉静道,“每位魔教的祭司,肩膀后都会有蝴蝶的胎记。”
叶泽浑身血液仿佛逆流了。
……不管,不管这位从恶灵山而来的神秘丹师,是不是夏无吟。
但是夏无吟肩膀上,有蝴蝶胎记,这是事实。
当年因为这个胎记,他还曾腹诽过夏无吟娘娘腔。
却没有告诉过她。
往事不可追,然而事实已是如此。
当真相血淋淋的摆在眼前的时候。
叶泽反而麻木了。
很少有人洗澡的时候会看到肩膀后面有什么,夏歌又很注意让自己的身体不轻易裸露在人前,因此肩膀上有没有什么蝴蝶,她自己也不清楚。
夏歌矢口否认,“你胡说,我没有。”
但是无论有没有,夏歌都会否认。
“就当你没有吧。”李流微微一笑,道,“但你就不好奇你自己真正的身份么。”
夏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好奇。”
这具身体是谁,和她夏歌,没有任何,任何关系。
“很久以前,前魔教教主秦月,为得到上古衣魅苍穹之耀,曾带小祭司屠叶家满门。”
李流的声音淡淡的,“后来遭各大门派和各大家族追杀,【秩】甚至发布了大陆通缉令,秦月被抓,囚于山牢,小祭司不知所踪。”
——我不好奇。
然而,那天叶泽问那个冒牌货的话,却如刀一般,回荡在脑海。
“屠我叶家满门的……有没有你……是不是你!!”
夏歌捏着他脖颈的手微微收紧,一瞬间大脑纷乱,面色有些苍白。
李流的呼吸有些困难,嘴角却勾着浅浅的笑,他望着她,眼底有些怜悯,却又有些温柔。
“活了那么久。”
“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那不是太可悲了。”
“住口!!”夏歌大脑纷乱,道,“你胡说!!”
她自己是谁,她清楚的很!
不要任何人来提醒!!
她什么都没做过,她只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她做事不问天不问地只问自己的良心——她夏歌哪怕问天问地,也问心无愧!
“忘记了,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李流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掉落深渊,可悲挣扎,却怎么也爬不上来的人,“染血的手,不会洗干净。”
“如果这世间的事情,只要忘记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就太好了。”
李流说,“那么杀人者就会被受害者的孩子原谅,世间所有的罪都会被模糊。”
“改名易姓,正道也不会容你。”
“只要你还是你。”
“那么,你就是你。”
——忘记了,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她一句轻巧的忘记了。
叶泽十年家仇,怎么算?
夏歌的面色一瞬间有些苍白。
是了。是了。
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
错得不是叶泽。
叶泽也许只是,刚好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仔细想来……也是他见过秦月之后,才和自己反目的。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什么吧。
什么都不懂的,什么都不知道的。
一直,都是她。
她借了这个身体……自然,理所应当的,就要背负起她的一切。
夏歌顿了顿,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不要胡说了,我不是夏无吟,你对我说这些也没有用。”
她随后又笑了,望着李流,“魔教……哈,苏缠,苏缠这般费尽心思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真是有心了,不惜放弃一个剑峰的棋子,也不知道亏不亏。”
李流望着她,没有否认,反而大方道:“教主说了。”
“千魂教的大门,会一直向你敞开。”
夏歌气笑了,“哦?那我是不是要跪下来对她说一声谢谢?她是不是还说,要看到我痛不欲生,干脆死了才好?!”
“好了,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告诉她,她的目的达到了,我现在快他妈要死了——”
李流摇摇头,目光柔和的打断她,“教主还说……”
“这世间,只要你想要的。”
“她都会奉到你面前。”
伸手不打笑脸人,闻言,夏歌那句“但我他妈死了也不会让她好过”噎在了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最后冷笑了一声,“神经病,你告诉她少来这套,不把我师姐的解药还有相思交出来,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李流微微笑了,“何苦这般固执,你总会回来的。”
“别说得信誓旦旦跟门口卖假药似的。”夏歌放下手,转身就要走,“回去,回哪里去?”
没有师姐的地方,哪里都不是家。
系统插话:“这奸细不管了吗?”
“……这是他们菱溪峰的事……和我无关。”
她走了几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对李流冷声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切似乎结束了。
叶泽觉得,自己已经很冷静。
麻木,又冷静。
这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丹师,绝对是夏无吟。
绝对是她。
这是直觉。
可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该说的都说完了,可以放开了么。”叶泽的声音涩涩的,带着些许自嘲,“让我听这些,做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真相。”
少女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
叶泽骤然抬起头,瞳孔微微一缩!
眼前的少女穿着李流的衣服,脸却不是那张脸了。
柔软的黑发披在肩膀上,少女的眼睛狭长,瞳孔乌黑,红唇雪肤,即使是剑峰的蓝衣,也能衬得她娇艳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