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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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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到底是什么?

费尔巴哈认为,人是以肉体为基础的灵魂和肉体的统一体,是以自然为基础的人和自然的统一体,也是以你为基础的我和你的统一体。这位出生在巴伐利亚公国兰次胡特城的法学家的儿子并非一出生就是个哲学家,其实他最初是在海德堡大学神学系进行学习的,后来他转到柏林大学,成为了黑格尔的学生。费尔巴哈强调,孤立的、个别的人,都未具备人的本质,而人的本质只是包含在团体之中,包含在人与人的统一之中,这个统一只是建立在我和你区别的实在性上面。

倘若费尔巴哈的上述言论在青格勒图入狱之前被听到,那么他一定会在鄙夷唾弃的基础上加上一小段评论:他妈的!啥都是相对的?没有孤立的人,咋显示出团体的存在?既然承认人是可以孤立、个别的存在的,那还说什么人的本质在团体之中?孤立的人就不是人了吗?反正老子就是不合群,爱他妈的是不是人!操!

但是,现在是在监狱里,容不得青格勒图不合群,这里既没有住宿上的单间,也没有饮食上的包厢,甚至连厕所里都没有隐私空间,蹲厕上面的监控探头会让你在方便的时候感到更多的不方便。

在这个多因素导致的群居生活条件下,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其中有一个让青格勒图感到兴奋的事情就是在这个封闭空间里,可以在闲暇休息的时候听那些资深囚犯摆龙门,这样对于发生在二十年以内的监区秘闻都会有所了解和掌握,而关于张阳单枪匹马凭借自身力量勇夺第十一监区囚犯教父地位的传说更是夜半大家津津乐道的一个传奇。

“张阳打残了光头之后的事情有谁知道的?反正现在都睡不着,你们也说说。”青格勒图躺在铁架高低床的下铺木板上指定了今天晚上的夜聊话题,但是半晌没人响应,这让双手枕在脑后的青格勒图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今天都哑巴了?平时说的时候都很兴奋,七嘴八舌的,没少招惹巡监管教的高声斥责,现在距离平时休息的时点还早呢,咋都没话说了呢?

“你们他妈的都哑巴啦?知道不知道也都说句话啊!”青格勒图有点儿发怒了,他忽地掀掉身上盖着的薄被坐了起来。

“青大哥别生气啊!”同样躺在下铺的对面的一个囚犯也跟着坐了起来,他的年纪比青格勒图大不了几岁,但是却比青格勒图多出了十多年的牢狱阅历,算是这个狱所里面资历最老的囚犯了,“我们知道的都说过了啊,张阳在监狱总共也没待多少天,几乎是来了没几天就先是打瘫了青皮,后来没几天又打残了光头,然后就被独立收监了,据说上面的老大亲自过问这件事,本来是要放到单人囚室里去面壁的,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让他给跑掉了,有本事的人真的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谁都想不到他会越狱,本来当了老大了嘛,是可以争取减刑的,真不值得逃跑,这说不准哪天还得给抓回来,那个时候恐怕就再也当不上老大喽!”

“张阳打青皮的时候我就在现场,那可是真的精彩啊!”青格勒图对面床的上铺,一个二十多岁的囚犯转过身来俯卧在被子里,绘声绘色,“当时一脚就把青皮的膝盖给废了!青皮‘扑通’一下就摔在我跟前,吓得我都没敢动,本来想去扶一下,但是两条腿都动不了,都软了。”

“哈哈哈哈……”狭小的囚室传来了一众囚犯的爽笑,有人打趣这个年轻人,“你那个时候岂止是两条腿软啊,恐怕第三条腿也软了,没准都萎缩到腹腔里了吧?”

“别扯淡,都小点声,每天都被管教骂,真不长记性!”青格勒图小声斥责着众人,但是他自己的内心里除了对小后生的行为感到滑稽以外,还是感到了一丝莫名的钦佩,这个张阳还真不是个一般人,在自己的手下做了好几年,自己竟然没有看出来他还是一个狠角色,真应验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你们说说张阳为什么要打残光头啊?”青格勒图希望能在费尔巴哈社会化人性理论的支持下解决掉萦绕自己心头多时的困惑,“当时不是说青皮有点儿欺人太甚吗?张阳刚刚入狱,青皮为了来个下马威而想教训张阳,结果被张阳给废掉了,这咱们都能理解,谁也不想一进来就被当做软柿子捏,否则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但是后来在餐厅,也没听说光头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张阳啊,为什么张阳自己主动去打残光头啊?他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餐厅里有不少人都是光头的心腹吧?”

“这可说不好,猜不透啊!”青格勒图床铺上面传来了无能为力的声音,“也许是张阳觉得打坏了光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上面也没人下来追查,就那么不了了之了,所以他想顺道把光头也给处理了,这样就可以在整个第十一监区里做老大了,还能跟上面说上话,这多好。”

上铺话音刚落就遭到旁边人的奚落,“你当张阳是变形金刚啊,想打坏谁就可以打坏谁,他咋知道一定可以打坏光头啊?你也不是不知道,光头可是在最近几年里打残了好几个比张阳还要壮实的家伙呢,而且光头手下还有三大金刚,都不是好惹的,不然光头凭啥呼风唤雨。你忘了有次锄草的时候光头咋扇你耳光的事儿啦?”

“我倒是没忘挨打的事,可是你不也每次都得把荤腥都上交吗?五十步笑一百步有啥意思。”上铺毫不示弱地予以反击,看来一场漫无目的的口角即将展开。

“都他妈的把嘴给老子闭上!愿意吵吵的都滚到厕所里!”此刻青格勒图的地位彰显出来了,虽然他始终没有参与甚至是刻意回避监狱内部地位之争的潜规则,但是大家都是明眼人,青格勒图冷毅稳狠的性格和他那浑身西门塔尔公牛般的肌肉是最权威的发言人,宣告着青格勒图在监区的上层地位,他说的话还是管用的。

“你说说你知道的,我估计你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青格勒图看着对床下铺同样坐着的资深囚友,因为青格勒图注意到了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个家伙一定知道一些别人不可能知道的内部消息,况且在张阳入狱的那个时间段,他也是和张阳在同一个小队,他的三缄其口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张阳打残光头不是一起单纯的滋事斗殴事件,也许这件事情的背后还有更深的秘密等待自己去挖掘。

“我知道的也不多,和他们说过的差不多,大同小异。”对床的话很圆滑,但是掩饰就说明真有问题,回避的动机就是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你们都去小便!马上!”青格勒图对着其他人低声吼了一句,他没有更多的解释,其他人也没有更多的疑问或抱怨,纷纷自觉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拥挤到囚室北端一个小门里,到那个本来就十分狭小的厕所空间里去所谓的小便了。

“现在就你和我,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别他妈的像个娘们似的!”青格勒图沉着脸向对床囚友下达命令,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空间里没有协商、没有乞求,更没有利益的交换和输送,有的只是强权和暴力,以及金属和鲜血。

(二)

“张阳为啥打残光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对床资深犯声音不大但是足够清晰,“不过我知道光头为啥打残别人而自己没事,不但不受追究反倒还能获得减刑。”

“说。”青格勒图的兴奋点被彻底调动起来了,他似乎已经发觉了张阳潜伏蒙东的蛛丝马迹。

“光头和上面有联系,上面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地管理一切,咱们在监舍内部的活动,尤其是思想动态上面就没办法掌握,所以上面一定要安排一个可以知道咱们内部消息的人来做内奸,而一般的人是做不来内奸的,因为一旦被别人知道了,轻则被暴打一顿,往重了说没准哪天洗澡的时候被洗澡水淹死也说不定,所以可以做内奸的人一定是在监区里面有实力的人,他既可以联络一些死党来掌握各个监舍内部的情况,也可以凭借自身的本事和帮派的力量来对付异议者,上面可以根据他提供的情报线索的实际价值来对他提供减刑,一举两得的双赢选择,所以光头就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青格勒图也不是不知道对床资深犯所说的一切,这算不上是什么新闻和秘密,“你少他妈的废话!拣重要的说,你知道我想了解什么东西!你要是再不着调,当心我现在就让你成为青皮第二!”

资深犯怔了一下,他意识到对面的壮汉还不是那种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的莽男,看来这次想轻易糊弄过去还是有风险的,与其为一个已经颅骨骨折的残疾人保守秘密,还不如靠着眼前这个监区教父的潜在人选来得实在,别的不说,最起码不会立刻招来一顿别开生面的拳脚伺候。

“青大哥别着急啊,我是为了说清楚来龙去脉。既然这些大哥都知道了,那我就说说光头的秘密吧!”资深犯环顾左右,从床边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蹲在青格勒图的床边小声说,“大哥,我说了你可得为我保密啊,万一被上面知道了我就死定了,我也是在一次放风的时候无意中听说的。”

“你哪那么多的担心啊!”青格勒图抬脚把资深犯踢坐在地上,“你要是再啰唆,我马上就让你死,你信不?”

“我信!我信!”资深犯慌乱地爬起来,青格勒图示意他坐到自己的床上,资深犯小心翼翼地半个屁股坐在青格勒图的床沿上,“我听说上面不仅让光头负责搜集监区的内部消息,还让他负责狱办工厂里面流水线上原始工料单和生产记录的编制和篡改。因为咱们这个监狱分为好多的监区,每个监区干的不是一样的活儿,比如咱们干的是皮包的缝制,而其他的监区有的做五金制品,有的做模具代工,总之什么工作都有,据说这是一块很大的蛋糕,咱们监狱注册的公司就有七八家,那收入可是不好说的。据说上面有个别老大在打这个主意,他们有可能在做假账,但是假账毕竟是假的啊,经不住审计什么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始凭证作假,那就万无一失了。可是上面都是有身份的人,他可不愿意亲自作假,一是忙不过来,二是也不可能承担这个风险啊,还不如找个没身份证的人来帮他做这些事,万一东窗事发还有替罪羊,反正没他自己什么事。”

“这和张阳打残光头有什么联系吗?据我所知,张阳既不是学财务专业的会计师,也不是市场营销的精英,狱办产业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说张阳也不可能自信到可以随意单枪匹马地挑战光头和他的帮派的地步吧?”青格勒图还是没有理清头绪,“有什么内部的消息你尽管说,我保证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连累到你,何况我也就是好奇而已。做我的弟兄你就放心好了,不会亏待你的,我青格勒图言出必行。”

“这我知道,我肯定知道啥就说啥,绝对不会隐瞒的。大哥待我不薄,我心里有数。”资深犯停顿了一下,干咽了一下口水,青格勒图递给他一只水杯,资深犯仰头喝掉了半杯水,“我听说上面是因为两件事对光头不满意的,一是因为光头做人做事太高调,他在外面就是嚣张惯了,现在替政府办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不但经常在车间里打骂犯人,而且还多次和车间里的驻场管教发生言语冲突,那些管教对光头的行为很不满意,多多少少会利用不同的场合来议论这个人,这让上面的老大也很没面子,现在上面职位的竞争也很激烈,未必就比咱们监狱内部争权夺利的情况文明多少,上面利用光头的老大也有压力啊,他也怕万一哪天光头给他捅了娄子,惹得竞争对手不高兴了向更上级揭发检举光头的事就麻烦了,顺藤摸瓜的事情可不少啊,所以上面早就想整治光头了,可是光头的文化层次的确太差,他看不出来这些眉眼高低,还是一味地推行暴力和嚣张,他被灭是早晚的事。”

“那另外一件事呢?你长话短说!”青格勒图追问下去,毕竟在厕所的那个狭小空间里还有一群弟兄在受冻呢,没有他的发话,那些“小便者”是不会也不敢回来睡觉的。

“还有一个方面让上面老大不爽的,但是我不知道张阳是不是就能够在这个方面摆平上面老大。”资深犯回忆着追述,“估计上面能够搞到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在账务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是也不能很方便地套现啊,如果不能顺利地套现,那一切不是都白忙活了嘛!可是你也知道,光头就那么一个糙性,他哪有什么办法帮着干这些金融上面的事情啊,不但帮不上忙,还总是坏事,上面希望找到一个既可以帮他做账又可以帮他套现的人,我不知道张阳是不是这两条标准都符合,反正我知道光头肯定不符合第二条的要求,光头被能力更强的人取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你看我在当时就有意地疏远光头,省得以后自己也说不清楚,没吃到羊肉反倒惹上一身臊。我就知道这么多了,真的就这么多,再上档次的消息也不是我这个层面的犯人能知道的啊,大哥你说对吧?”

“去你妈的!”青格勒图一巴掌拍在资深犯的后脑把他打到床下,“你还会玩两面三刀的把戏,看出来光头要落难就先疏远了啊?什么时候我也倒霉了,你他妈的没准儿就是第一个告发我的人!”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资深犯忙不迭地解释,“大哥和光头不一样!那家伙欺人太甚,和他在一个小队,我差不多有一年没吃到荤腥,看到个虫子都想红烧一下。何况大哥你不是刑期就要满了吗?别和我这个无期犯一般见识啊!”

青格勒图知道资深犯说的不是假话,自己也快出狱了,没必要太计较监狱内部的复杂事情了,“没你什么事了,我说过保密就一定不会食言。你起来吧,把厕所里的人都叫回来睡觉吧!”

看着资深犯躬身离去,青格勒图重新躺在了床上休息,但是表面的小憩并不能掩饰他内心的起伏:张阳是个人才,真的是个人才,他不仅完全符合监狱上层对经手狱办工厂业务者要求的两条标准,而且也有能力和办法帮忙把黑钱洗白。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张阳不是官方的人吗,他不是一个官方派到蒙东集团的潜伏者吗?他犯得着与监狱上层合作来换取减刑吗?直接亮明身份不就什么都解决了,用得着煞费苦心地协助监狱老大吗?再说他后来为什么要越狱呢?这六米高墙维护下的稳定可不是空口说说的,更别说是实施越狱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产生越狱的想法就需要太大的勇气了。

张阳这个人真不简单。

(三)

北上,北上,一路向北。

2010年 7月 12日,星期一,在这个原本应该教授文学的时间段里,我再次坐上了北上的火车,这次不是 1342次列车而是从杭州火车站直达北京站的 Z9次列车,之所以没有乘坐飞机或者是直接到内蒙古通辽市的列车,是因为我不急于到达目的地,尽管此行的终点依旧还是蒙东小镇,但是我愿意在这次选择的相对宽松的旅途中给自己一个充分的思考时间和空间,毕竟已经辞去了大学里的工作,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坐在卧铺车厢走廊的椅子上,窗外是盛夏江南的七月流火与清池碧荷,但是眼前浮现的还是离别当晚前妻在客厅里对我的一番劝慰与叮咛。

“云飞,你既然已经辞职了,我也没什么可以反对的了,现在我想抛开工作不谈,专门和你聊一聊其他的事情可以吗?”前妻帮我打理好了行李箱,因为我已经带她和女儿去过一次蒙东草原了,所以她知道我的行李中必备的物件是什么,昨天一整天她都在利用周末的闲暇时间,跑到超市里帮我买了随身物品。女儿兴奋地跟着妈妈逛了一天超市和商店,我的北上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这也和我在女儿小的时候没有怎么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有着不能分割的联系,自作孽,不可活。

“好的,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而且,以后只要你还愿意和我交流,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现在交通这么便利,说见面就可以见面的。”我故作轻松,其实我和她都很清楚这次的分别虽然谈不上是生离死别,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肯定是要画上一个句号了。

“辰辰,你先去房间睡觉好吗?妈妈一会儿就过来和你一起睡。”前妻让在客厅里逗留着看动画片的女儿先回房间去,女儿不太情愿地关掉了电视机,路过我们面前的时候还在嘟嘴,我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顶,都这么高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间女儿都快成为大姑娘了。

看着女儿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前妻故作微笑地问我:“云飞,要不要喝点什么?”

“快睡觉了,我不想喝,省得半夜还得起来上厕所。”

“云飞,这次你离开杭州和上次不一样,你上次是因为有一些人的支持和许诺,而且单位也是同意的,现在你辞职了,处境可就完全不同了,我觉得你还是要对自己目前的情况有个清醒的认识和定位。去了那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很清楚了,因为现在你是去一个相对还是陌生的地方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也许还有爱情,这和潜伏也不同。这次去了,几乎可以说在事业上面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了,所以你要在各个方面都有所准备,不能好高骛远,也不能屈就自己,你辞职北上不是为了受罪的,而是要争取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前妻递给我一只脐橙,黄澄澄的表皮已经被剥离了大半,一股果香飘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刻意为之的体贴。我接过橙子放在了床头柜上,刷牙以后没有再吃零食或水果的习惯。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任性惯了,而且桀骜不驯,不过我个人还是觉得社会不太可能会允许太多你这样的人天马行空地自由行走,社会有社会的运行制度和潜规则,你在必要的时候也要善于回旋才可以,不能撞到了南墙还不死心,最好是做一股山涧的清溪,当遇到岩石阻碍的时候,既不消极退缩,也不鲁莽冲撞,而是见机行事地绕过去,这种委婉的让步不是怯懦,更不是沉沦,而是一种大彻大悟基础上的能屈能伸。你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事情看不惯,说实话吧,那是因为你的气量太小的缘故,世界是多样化的,生活是多元化的,而人的思维和观念更是千奇百怪、不一而同,没有必要对那些与你观念不一致的人争执,本来大家的知识、阅历和动机各不相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呢?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做个既圆又方的人吧,保留棱角来坚持自己内心的想法,通过圆融大度的方式与周围的人和物接触和交往,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咱们耿耿于怀的。”

我不耐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下行色匆匆的路人,一种历史的流逝感在我心中蔓延,我忍住不快对前妻说:“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几十年后的我们都会不可避免地沦为墓厅瓷罐中的一撮骨灰。趁着我们还有精力稳握书写个人历史的如椽大笔,还是抓紧书写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篇章吧!不必考虑太多的得失,不必牵顾外界的喧嚣,做人做事的唯一价值标准就是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如果每个人都像你所说的那样圆融和虚伪,那么活着本身就成为一种纯粹的自我压抑,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可言?”

“你说的也没错,从根本的角度来说,现在,也就是此时此刻,我和你面对面进行交流,但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在几十年以后,你和我以及和咱们年纪相仿的大多数人都会有同样的一个结局,那就是咱们在各自的骨灰盒里面沉睡,彼此不再沟通、不再交流,也不再有情感上的任何牵挂。”前妻语速有点儿快,看得出来她的情绪略显激动,“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永久地为之固执己见,尤其是情感以外的物质化的东西,咱们什么都带不走,何必为了那些物质化的东西而执著,最后落得个被物质化的东西推上不归路的境地呢,那不是自己被物质带走了吗?你总是说江南一带的人太过虚伪,讲话也不够直爽,不像北方人那样的直脾气,你说你喜欢北方人的那种敢爱敢恨的性格和毫无顾忌的嬉笑怒骂,你说你尤其喜欢有些人那种面对看不过的事情而敢于出手的勇气和魄力。”

我一言不发,有的时候沉默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此时无声胜有声”,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缓冲夫妻之间紧张气氛的灵丹妙药。

“其实说实话,我在和你结婚以前也是很喜欢那样的男人,觉得有味道而且值得自己去追求。可是现在我才明白,那样的男人其实很小气,起码他们的气量不够大,看不过的事情多是因为他们没有容人容物的器量,也没有认识到多元化生存已经成为了世界的一个潮流性趋势和铁的规律。做男人,最重要的不是高大威猛的体型或帅气清秀的外貌,也不在于打打杀杀的所谓的勇气或胆识,我觉得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最大魅力还是在于有一个博大的胸怀、宏观的视野和对世界规律以及社会大趋势的一种通达,在当今这个信息化的知识经济年代里,不具备这样素质的男人就还是停留在一个小男生的阶段,还远未成熟。”

前妻走到窗前,站在我的身边,她挽住我的手臂,希望能够在这离别的前夜可以说服我,“我希望这次北上能够打造一个全新的你,真的希望你能够在竞争社会的考验下脱胎换骨,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欢迎你回来。我愿意和你做一个好朋友,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还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包括那个写纸条的女人。现在的社会都很现实,大家的目的越来越明确,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当然我所说的名利在不同的人那里有着不同的诠释,未必只有金钱才是利,也未必只有官职才是名,总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追求,而且在这个竞争日趋白热化的时代里,没有那么多的非功利性事件的产生,也不太可能有那么多的没有功利目的的好心人出现,没有三分利谁肯起五更?”

我把前妻挽着我的手拉开,回到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一部介绍动物与人类味觉差异的科教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开始关注到那些居住在海洋深处的虎鲨其实是不吃鸡肉的。

“云飞,你是个倔强的人,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着我沉溺于电视节目,前妻轻轻摇了摇头,“你在外面更要留个心眼,对那些莫名对你好的人要格外当心,上次的潜伏,有些人不就是利用了你的信任而把你作为一个遮蔽真正潜伏者的外围诱饵了吗?前有车后有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长点记性是对自己负责的表现。你知道我最不放心你哪一点吗?就是你太固执,容易把自己认定的东西绝对化,自己觉得好就毫无保留地加以信任,这种不加检验的信任和过去我们所说的盲流的盲动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归根结底你是一个书生,难免会在性格深处留有一点儿书生意气的底子,这没有什么可回避和不承认的,书生意气有书生意气的好处,但是太意气用事也有着明显的缺点,特别是在这个相当浮躁的社会里,凡事多想到几个不同的结局总不是坏事。你对思考问题有优势,以后在那面办事的时候先多思考一会儿,等觉得考虑成熟了再作选择,也许这样就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调大了电视的音量,这部科教片的名字是《奥秘》,我依稀记得在自己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本杂志也是这个名字,看来世界上的奥秘还真不少啊!

前妻眉目含情地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转身走进了女儿的卧室。

门,轻轻地关上了。

(四)

“请让一下好吗?”一个甜美但毫无感情的女性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打断了我对昨夜的追忆和回味,是列车员在打扫卫生,手里一把拖布还在垂滴水珠。

我坐回了铺位,算了,没什么好过多回味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辞职出来了,索性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好了,大不了自己还可以做个高中教师嘛,历史学硕士文凭在手,有什么可过多担心的,反正在学校里也没什么出路,这次出来干脆放手一搏,人生如同白驹过隙,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在悔恨和懊恼上。

艺人 Enrique Iglesias在他的新专辑《Escape》中主打歌“Hero”的舒展旋律在口袋里响起,似乎想要勾起我对未来不确定生活的美好憧憬,我翻开手机,青格勒图的头像在屏幕上闪烁,这个长着络腮胡须的粗犷男人的形象似乎与这首歌曲不是那么协调。

“喂?青格大哥。”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依旧坐在刚才追忆往昔的那把椅子上,卧铺车厢上铺的一位妖艳女子浑身散发出一种怪味,估计是某个知名品牌香水与其腋臭叠加产生的颠覆效果,诱惑而反胃。

“云飞老弟,你现在到哪里了啊?我已经在通辽火车站旁边的通铁大厦等你了。”青格勒图的豪爽与周到实在让人感动,看来等一会儿我下车的时候不必再经历第一次来到蒙东地区那样需要面对一位热情大妈的窘境了。

“已经过了科尔沁左翼后旗的甘旗卡车站了,估计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通辽了,你先在宾馆里面待着吧,不用出来接我,那个宾馆我知道,你告诉我房间号码,我到了自己去找你。”

挂断电话,我站起来开始整理行李物品,把一些吃剩用不到的纸盒铁罐之类的垃圾放到垃圾桶里,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了。

通辽火车站和去年我带妻女前来参观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更多的明显变化,几棵塑料花树盛开着 LED彩灯,整个站前小广场在夏日里洋溢着春节般的喜庆气氛。

出了站台没几步我就看见了青格勒图的高大身影,这家伙!说好了不用他来接站的,在宾馆里等着就可以了啊,我又不是从娘家省亲回来的小媳妇,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接的啊!

几乎没有寒暄,青格勒图不由分说地夺过我肩上的背包走在前面,其实宾馆就在火车站出站口外一百米不到的地方。

“云飞,你咋不坐飞机来呢?从杭州不是有飞机直接到沈阳的嘛,既省时间又省事。”青格勒图一面给我倒开水一面埋怨着,“要是你昨天下午就坐飞机到沈阳的话,昨天晚上咱们就在查干浩特的宾馆里喝酒了。”

“坐飞机多不安全啊,我可是把工作都辞掉来跟着你干事业的,可‘别出师未捷身先死’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呵呵。”我开着玩笑,当一个人背水一战的时候,对后方的担忧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也是一种心理负担的化解之道。

“青格大哥,你刚才说什么?”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蒙东地区的砖茶还是别有风味的,即使没有添加牛奶,但是这种纯粹的茶香还是足以令长途跋涉的我感到陶醉,“你说咱们到了查干浩特镇以后住哪里?宾馆?为啥不到集团的宿舍去住啊,难道老黄连个窝也不肯给你?你咋说也还是蒙东集团的大股东之一啊?”

“可他妈的别提什么股东了,这个老黄算是中了别人的迷魂汤了,他撺掇另外几个股东搞了什么股权扩展,把我的那些股份稀释掉,现在我在集团里已经是个小股东了,根本没什么发言权。老黄他们借口盘盈固定资产,把集团四楼的宿舍区全都承包给了一家足浴店,我现在临时住在镇南的一家小旅馆里。”

“我始终觉得老黄不是那么一个绝情的人啊,当初还不是你提携的他,否则他现在没准儿就是一个放牛汉!”我有点儿替青格勒图打抱不平了,架空青格勒图就已经够不讲义气的了,现在连一个住处都不肯腾出来,这个老黄也真是够没人性的,要知道青格勒图也是刚刚从监狱里出来没几个月的人,身边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和信得过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曾经对你老黄有恩的人呢?

“兄弟,话不能这么说啊,此一时彼一时嘛,我对老黄没太多的看法,毕竟他还是有苦衷的,因为凭我对他为人的了解,吃里爬外的事他做得出来,但是针对我而做的一些事情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计划,他还远没那个本事,他的身后有另外的存在,我怀疑有熟悉蒙东集团背景的大人物在搞鬼,但是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最近一直在暗中调查。但是你也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目前在蒙东地区,没有几个人还愿意和我做真心朋友,还能和我保持联系的人也无非是表面上过得去,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

能请我坐在一起吃个饭的都是凤毛麟角,都算是胆子大的人了。”

“到底会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量呢?你一个刚刚出狱的人会对什么人的利益有潜在的威胁呢?”我借用美国公共政策学者戴维·伊斯顿的利益选择学说来解释我所得知的事情,“你出狱以后的工作就是重整蒙东集团的传统产业,利用后经济危机时代产业转移的机会扩大生产规模,这件事无论从解决当地就业率的角度来说还是从纳税额贡献来说,都是应该得到当地政府支持的一项利国利民的好事情,怎么还会有能量巨大的势力从中作梗呢?”

“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肯定不会单纯只是一件企业内部所有权或股份的利益之争。”青格勒图呷了一口砖茶,吐掉嘴里的茶梗,“据我分析,老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势力想把我从蒙东地区逼走,这种倾向从我在蒙东地区这几个月的遭遇里就已经可以觉察到一些了,这说明我的出现不仅对蒙东集团领导层产生了威胁,而且也对蒙东地区尤其是查干浩特镇的利益格局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我大胆地猜测:蒙东集团一定是参与或卷入到了与当地势力集团的利益纠葛里去了!老黄目前的地位就是一个看家狗的角色,这个判断基本是准确的,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知道他的主人是何方圣神,好在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能帮你什么忙呢?”我� �点儿不解青格勒图急于希望我辞职以后全身心地和他共同奋斗的急迫感从何而来,我现在才发现,我和他的事业奋斗的平台已经塌陷了,我们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点,难不成我刚刚辞职就真的沦落到流浪街头的地步吗 ?

“云飞,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我青格勒图说过的话绝对算数,我既然请你来蒙东,而且是请你辞掉了大学老师这么一个稳定的工作来到蒙东,我就一定不会让你后悔。勺饮不器盛沧海,拳石频移垒泰山。只要咱们兄弟两个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够在蒙东地区站稳脚跟,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拿回本来属于我们的那份利益和荣耀!现在咱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是什么人在背后给我们下绊子,只有查出了隐蔽在蒙东集团幕后的黑手,咱们才可以有针对性地采取行动,没有目标的行动就是盲动,咱们先要来个以静制动,等摸清了对手的底细再发力也不迟。”

“青格大哥,你的意思是打算争夺蒙东集团的所有权吗?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不是说请我来的目的是为了彻底找到鲜卑王陵墓吗?你不是说找到那颗错金昆仑玉狃兽印章是你作为一个蒙古男人的历史使命吗?”我对青格勒图改变初衷的做法感到诧异,也对自己参与集团企业所有权的争夺没有职业化的兴趣,我连做一个挂名的集团副总都感到力不从心,哪有什么实力参与这种波诡云谲的商战斗争呢?

绝对不是谦虚,对于金融风暴与货币战争,我真的是一窍不通,我的优势在于远古游牧民族历史研究和泛泛的说教,搞经济领域的纵横捭阖与列国纷争,这玩笑开大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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